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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 page 6 作者:亦舒

  “正确。”

  “她认为真正的爱必须广泛施予,一个君主的首要责任是爱民若子,不应自私奴役人民费时耗力数十载为一妃子建造陵墓。”

  “呵,”少媚更为诧异,“她竟有这样胸襟。”

  “当时我亦十分惊奇,毕竟,在那个年头,一般女子甚少理会家庭以外的事。”

  少媚起了疑心,“她是谁?”

  老先生微笑,“你很聪明,你已猜到她一定是个人物。”

  少媚问:“你不愿意说出她的名字?”

  “她并没有把姓名告诉我。”

  啊,更加神秘了。

  “我们谈到即将爆发的太平洋战争,她告诉我,她喜爱和平,她对战争厌恶之情毕露。”

  少媚立即问:“她是哪个国家的人?”

  老先生不语。

  “她可是日本人?”

  老先生低下头。

  “怪不得你不去问她姓名地址!”

  老先生颔首,“是,那时日本对中国的侵略野心已经表露无遗,我们是敌人。”

  “既是日本人,有何资格谈到和平?”

  “可是我却深信她的哀伤是真实的,她毋需骗我。”

  “不予置评,我对这个民族有极大的偏见。”

  老先生唏嘘,“天色渐亮,我们必须话别。”

  是的,天色已露鱼肚白。

  少媚终于叹口气,“你们有点难舍难分吧。”

  “是,我们各有任务,她需要返回东京受训。”

  少媚扬起一角眉毛,“这个少女,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她说,日后,我或许会听到她的名字。”老先生惆怅无比。

  少媚有点不耐烦,她从来对日本人无好感,“她不是没有名吗?”

  “她说她有个代号。”

  “那又是什么?”

  “东京玫瑰。”

  少媚怔住,她虽年轻,也听过这个代号,二次大战期间,东京玫瑰不住以流利英语作无线电广播,劝盟军投降,盟军视她为头号间谍。

  老先生这时说:“这位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他转身离去。

  少媚忍不住扬声,“嗳,嗳,慢走,请问你又是谁?”

  密码

  刘昌源的职业十分特别,他是一名灯塔管理员。

  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工作,就住在灯塔里。

  他不知别人看法如何,他认为灯塔是世上最美丽的建筑物之一。

  它们多数矗立在悬崖上,目的是要船只容易看到苦海里的明灯。

  刘昌源管理的灯塔位在加拿大东岸诺瓦史各沙省的海边,近哈利佛斯,对牢浩瀚的大西洋,他对惊涛拍岸的景象有充分了解。

  灯塔的另一边是一大片草地,春季,各种野花绽放,刘昌源喜欢躺在平原上看书。

  朋友来探望他之际都说:“刘,太寂寞了。”

  他却不觉得,怎么会呢?大自然陪伴他,每当大风雨,他可以看到乌云迅速在天边形成,排山倒海席卷过来,电光霍霍、雷声隆隆,使他敬畏万分。

  风和日丽的早上,第一道金光唤醒他,海洋粼粼发出碧蓝的光芒,赏心悦目。

  刘昌源从来不觉得寂寞,直到政府宣布将用电脑取代人手操作灯塔。

  他接获通知后发了好几日呆,然后,深深的悲哀了。

  独自在灯塔里居住多年,他身边除出一大堆书,什么都没有,现在,得重新找工作,再一次搞人际关系,他能够胜任吗?

  其他的灯塔管理员也不表示乐观,故已联名去信政府抗议。

  刘昌源心情沈闷,星夜,他到草地散步。

  抬头可以清晰地看到人马座中最亮的一颗星,它叫南门二,这是肉眼能看见、离地球最近的恒星。

  刘昌源深深叹息,忽然之间,他被另外一种亮光吸引,在不远之处,他看到有人利用灯光在打讯号:亮、灭、亮、灭,刘昌源懂得摩斯密码,他读那亮光良久,跟着念出来。

  “……我名,我名马利安,”对方并非一名熟手,有点错漏,刘昌源需作出一些揣测。“愿意结交朋友……”

  刘昌源奔上灯塔,自高处看去,亮光比较显著,他大奇,这是谁?世上难道有人与他一般孤寂。

  以往,他的视线多数集中在海洋这一边,接下来数日,刘昌源改为注意岸上。

  白天,他看到灯光讯号自何处发出,那是山丘上一处小村庄,有数十间房屋,包括一间教室与一间杂货店,密码可由任何一户人家传出。

  晚上,他陆续收到密码。

  “你叫什么名字?可否与我联络。”

  “别吝啬你的友谊,让它开花结果。”

  “请伸出你的手来。”

  刘昌源终于忍不住,他做了一件十分失职的事,他利用灯塔上的大灯,拍出方圆一百公里都看得见的密码:“马利安,我愿与你通讯”。一共三次。

  第二天,有船只致电问他:“谁是马利安?”

  刘昌源答不上来,十分汗颜。

  “我得知电脑将取替你们这一群管理员。”

  “是。”刘昌源无奈。

  “你等尽忠职守,不应受到淘汰,况且,电脑不懂随机应变,船只恐怕会有损失。”

  刘昌源感喟。

  马利安的讯息不易读,通常十分混乱,可是刘昌源有的是时间,更多的是耐心,他会用整个晚上解码,得到他需要的句子。

  “知己难觅!极不甘心。”

  “人生无奈,唯有随机应变。”

  “鼓起勇气,应付将来。”

  不知怎地,刘昌源从马利安的讯息里得到极大安慰。

  他到村里去巡过,小小吉普车兜匀整个村庄,村民和蔼地与他打招呼,都知道他是管理灯塔的黄种人刘君。

  可是,密码由谁家发出?

  刘昌源不得要领。

  神秘的马利亚到底是谁?

  刘昌源想像她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红发女郎,每晚坐在窗前,看着灯塔,一手拿着苹果吃,另一只手在翻阅摩斯电报手册,然后聚精会神,开亮电筒,发出一明一灭的消息。

  那天晚上,她说的是:“或许,我们可以见个面。”

  刘昌源大喜过望,连忙回覆:“请说出时间地点。”

  正在此际,电话响了。

  刘昌源一颗心几乎由胸膛中跃出,这不会是马利安吧!

  “刘,坏消息,政府不为所动,从下月起我们将分批卷铺盖。”

  刘昌源沉默。

  “公会会代表我们争取遣散费。”

  对方讲完便挂断电话。

  一直到昌源离开灯塔,他都不知道马利安是谁。不过,有一件事错不了,她肯定是他的朋友。

  她在他最旁徨的时候给他友情,她不知道那对一个孤寂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他考虑在报上刊登寻人广告要求与马利安见面。

  刘昌源驾车离去之前,犹自恋恋不舍地看着灯塔,以及马利安所居住的村庄。

  刘昌源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幕:在村中,一户最普通的人家,吃完晚饭,年轻的母亲处理妥家务,唤七岁的女儿与六岁的儿子上床。

  她笑着问:“真淘气,你们一直在玩这个游戏?”

  只见两个孩子把卧室内的灯一开一关,亮光不住闪动。

  “夜深了,明白还要上学,快关灯。”

  那女孩还不甘心,顺手把灯掣再拨动几下才跳到床上。

  这,就是刘昌源收到的密码。

  母亲

  邓家三姐妹已经好久没聚头了,终于由小妹玉英发起,在温哥华的大姐玉元家见面。

  玉英自伦敦告了假赶去,老二玉永在纽约,路途比较近。

  三姐妹在大门口紧紧拥抱。

  “没出发时直咕哝,”玉永笑,“见什么见,通电话不已经足够了吗?老板又不给假,可是咬咬牙,放下一切跑了来,又认为值得。”

  王元说:“前年我见过老二,去年见过小妹,可是三人聚头,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玉英笑,“太不像话,亲姐妹,连胖了瘦了都不甚了了,妈妈知道,会怎么想。”

  说到母亲,三姐妹黯然,母亲去世,已经多年。

  玉元连忙说:“快进来坐下,我们交换情报。”

  三姐妹中只有玉元已婚,孩子才一岁多,蹒跚走出来,含着手指,笑嘻嘻看着两个阿姨,玉元立刻说:“囡囡,过来叫人。”

  褓姆领着那幼儿走近。

  玉永与玉英未婚,穿戴考究,最怕接近孩子,最终还是维持安全距离,客套数句,由褓姆抱了走。

  “带孩子很辛苦吧。”

  “有人帮忙,还算是好的了。”

  玉英问:“荣任母亲,有何感想?”

  玉元答:“我相信如果有子弹飞过来,我会毫不犹疑挡在孩子身前。”

  玉永咋舌,“声音那样平和,可见是真的。”

  玉元微笑,“你们俩呢,孤家寡人,可风流快活?”

  老二与小妹异口同声,“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有无异性知己?”

  两人又齐齐答:“有。”

  三姐妹相视而笑。

  “比较母亲那一代,我们的选择比较多。”

  玉元沉默片刻,“我一生最不甘心的,是母亲早逝。”

  玉英苦笑,“大姐这不是打趣我吗,我三岁就失去妈妈,比你们更苦。”

  玉永忽然说:“不,今年是母亲去世二十年纪念,那年王英才两岁。”

  玉元说:“我七岁,我记得很清楚,母亲病了颇长一段时候,脸容逐渐消瘦,可是还坚持照顾我们,小妹颇爱夜哭,她晚上时时起来看小妹。”

  这时,家务助理出来说:“茶点准备好了。”

  玉永诧异说:“玉元你过的是什么生活,居然有两个工人服侍,好不奢靡。”

  玉英一看到巧克力蛋糕,几乎没把整张脸埋下去,两个姐姐直笑。

  “可怜,那么贪吃,将来最胖的一定是她。”

  “我记得母亲去世后,她不知妈妈去了何处,逐间房间找,然后坐倒在地哭叫妈妈,妈妈,真叫人心酸。”

  玉永说:“所以我怕做母亲,身为人母仿佛有个责任非活到八十九岁半不可,可以想像母亲去世前是多么不舍得我们,尤其是才两岁的小妹。”

  玉英抬起头来,“不,是三岁。”

  “小妹,你当时太小,记忆混淆了。”

  玉英很肯定,“不,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夜,妈妈推醒我,笑嘻嘻说:‘囡囡你三岁生日,快来吃蛋糕’,那小小蛋糕上有三支小蜡烛,我三岁。”

  玉元大大纳罕,“小妹你三岁生日那天是外婆与我们在一起,外婆落泪说你可怜,从此见不到妈妈。”

  玉永按住大姐,“慢着,且听小妹把话说清楚。”

  玉英坚持:“不错,那一阵子,父亲在新加坡出差,外婆来陪我们住,下午还带我们到游乐场,是不是?”

  王元笑,“这部份记忆又丝毫不错,难为你了。”

  王英说下去:“二姐不小心跌破膝盖,结果外婆买了棉花糖补偿她。”

  玉永也答:“是,一点不错。”

  “晚上,我特别累,故此上床先睡,后来,妈妈回来把我推醒,叫我吃生日蛋糕。”

  天元与玉永面面相□留

  玉英说下去:“她长头发拢在脑后,穿件藏青色旗袍,把我搂在怀中很久,叫我好宝宝,我记得我高兴极了,但稍后她告诉我,她要离开我们,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去,可是将来,我们必能见面。”

  这时室内忽然静了下来。

  半晌,玉永说:“小妹那是你梦见母亲。”

  “哪有如此清晰详尽的梦境。”

  玉元忽然说:“若是梦境,如何解释其他的事?”

  玉永跳起来,“什么其他的事?”

  “第二天清早,外婆说,怎么衣服都收下来折叠好了,还有,老二那从不整理的书包全收拾妥当,而客厅当中,放着只吃了一角的蛋糕。”

  玉、水嚷:“当然是慵人阿三做的好事。”

  “不,阿三当时回乡探亲去了。”

  三姐妹用手托着头,沉默良久。

  隔一会儿玉永说:“二十年前的事,大家都小,记不清楚,母亲在我心中,只是一个淡淡凄酸的影子。”

  玉元感喟:“她从来没有享过福。”

  玉英却说:“她回来看我,大姐,她舍不得我,知道我到处找她,她回来看我。”玉元落下泪来。

  玉英追问:“那一夜,你可听到什么声响?”

  玉元答:“我的确听到启门声,起来视察,看见外婆与老二睡得好好地,但是你,小妹,你醒了,坐在床沿傻笑,双目凝视墙角,一直憨笑。”玉永惊问:“你可看到什么?”

  玉元叹息,“可惜我什么都没看到。”

  玉永温婉地说:“现在你自己也是一个母亲了。”

  王元恻然:“所以我知道,如果回得来,我一定也会回来看囡囡。”

  活泼的玉英刹那间恢复了本色,“母现必然知道我们生活得不错,可以放心了。”她握住姐姐的手。

  凝视

  那样相爱也没有到老。

  陈成祖记得云生喜欢凝视他,不论他在读报纸,或是闭目养神,甚至是喝咖啡,她都在一旁笑吟吟专注的看着他,一次云生忽然说:“有一天还是不得不离开你。”语气充满惋惜。

  “怎么会,”陈成祖也看着爱妻,“你要去何处?”

  “人总有辞世之日。”云生黯然。

  “届时我们已经是老公公老婆婆了,那么远的事想来作甚。”

  云生看着他说:“不要紧,我死后照样回来看你。”

  成祖咦一声跳起来,“你说什么?”

  云生笑嘻嘻,“你怕?”

  “当然不怕,但是,喂,我们别再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

  云生以后果然没有再与成祖说起这件事。

  那日她出门上班,像往日一般取过外套与公事包,临走时说:“记得晚上要到端木家吃饭。”

  成祖抬起头,“是乘谭华锦的顺风车吗?”

  “是。”云生关上门走了。

  成祖在报馆上班,可以晚一点出去。

  成祖刻很清楚那天是八月一日,上午十时,他正在书房改一篇特稿,电话铃响了。

  不知怎的,他似有预兆,觉得铃声异常空洞悲怆,不想去接,终于取起听筒,那边却是警局,告诉他,谢云生遇到车祸,情况危殆,请他即时赶去医院。

  事发突然,震央一时间未及思维深处,成祖居然不觉太大伤痛,非常冷静地即时出门叫车到医院去。

  云生已在弥留状态,成祖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问医生:“她痛苦吗?”

  医生摇摇头:“她已毫无知觉。”

  成祖抬起头,云生蓦然离去,甚至没有说再见。

  “我们在她手袋内找到愿意捐赠器官证书。”

  “是,她同我说过,万一有机会,她愿意把所有完好的器官捐出。”

  “她一定是个极之善良慷慨的人。”

  是,云生确是那样的人。

  她在当天晚上十时许离开这个世界。

  算一算,结了婚还不到一年。

  小公寓里到处还有她清脆笑声的回音,真没想到,她走的那样早。

  成祖不久搬了家,转了工作,最后,随着家人移民。

  转瞬数年过去,她始终没有再找到对象。

  这时候最痛苦的阶段已经克服,他说话渐渐有一点幽默感,嘴角肌肉可以微微蠕动,作出状若微笑表情,换句话说,他已有能力恢复社会活动。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他抬起头,都仿佛看到云生在笑吟吟凝视他,“成祖,我会回来看你。”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爱妻谢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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