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董事长便送她到门口,叮嘱道:“好好的干。”
玉贞离去时抬头看了看那幢廿多间房间的华厦,财富多得一个人花不光的时候,似乎没有多大意义。
翌日,邓老先生再度约她在私人会所见面。
玉贞轻轻把金盒放在桌子上。
老先生把另一张本票交予她。他双手有点颤抖,把金盒子握在其中,低头不语。
玉贞轻轻说:“许多许多年前,这盒子是你送给她的纪念品吧。”
老先生叹口气,“李小姐真是位聪明人。”
“我们所领得的奖品,泰半由你所赠,可是这样?”
“是,可是她并不珍惜,与其沦落人手,不如由我收回。”
“也许她拥有太多。”
“不,她刻意要忘记我。”
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忘记她。
交易已经完毕,玉贞告辞。
老先生把玩那只小小金盒子,精魂似回到多年之前,他年轻之际的一个五月天去。
玉贞吁出一口气,现代人才不会有那样惆怅那样款欢的奢侈,她转瞬间便决定把纪念品出售,她才不会花一生思念一个人。
救人
林志孝本来不是夜游神,这一天真是例外,那是他女友姚丽芬母亲的生日,伯母的好日子适逢刮起台风,全家兴致索然,林志孝作为未来女婿,自然义不容辞,他建议打牌。
一直打到午夜,伯母赢得盘满钵满,才眉开眼笑,丽芬给他一个褒奖的眼色,他知道任务已完成,接着便觉得疲倦。
牌局并没有结束,居然拖到凌晨两时左右,林忠孝揉揉双眼,伯母仿佛起了善心,依依不舍道:“明早你还要上班,你且回去吧。”
林志孝一听,如皇恩大赦,立刻告辞。
丽芬犹疑,“风大雨大,你驾驶小心。”
可是一出门,姚家便速速关灯就寝,林志孝回不回得了家,全是林某的事。
林志孝叹口气,下楼去取车,只见天空漆黑,劲风呼呼,他一抬头,大雨如豆般打向他面孔,有点疼痛,他也懒得用伞,索性冒着风雨上车。
姚伯母太无人情味,其实胡乱让他在沙发上憩几个钟头天就亮了,而且,风这么大,她第二天又何用上班,可是她非把他撵走不可。
这样会利用人及讨小便宜的伯母,其实很难相处,林志孝觉得他要好好想清楚。
车子朝近郊驶去,他想到新近自置的公寓,心头一阵满足,丽芬也是看中他这一点吧,婚后有个现成的家。
公路上几乎没有车子,可是也有趁着风雨夜出来的飞车寻刺激的好汉。
林志孝金睛火眼地注意路面情况,额外留神,终于驶毕公路,转入小路,他松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形冲出马路中心,张开手与腿,不住舞动双臂,好比一个大字。
林志孝吓一大跳,连忙跺脚掣刹车,新车性能好,拖了三十公尺左右停止,那人扑到车头上来。
林志孝发觉她是一个少妇,脸色煞白,浑身淋得如落汤鸡。
林志孝连忙打开车窗,“太太有什么事?”
少妇惊骇过度,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镇定一点,慢慢说。”
少妇终于断断续续说出来:“先生,求求你,救人,前边山泥崩泻,埋住我的车子,后座有我的孩子──”
林志孝一听,什么睡意都消失无踪。
他立刻取过手提无线电话,打了三条九,清晰报告了紧急情况。
接着安慰少妇:“救护车十分钟就到,你且带我到现场去。”
他自车尾箱取过强烈电筒,把外套脱下,罩在那浑身颤抖的少妇肩上,向前直走。
这时风更烈,雨更大,举步艰难,在电筒照明之下,林志孝看到了那辆车,他倒抽一口冷气,天,整辆车有四分之三埋在泥下,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奋不顾身,大声问少妇:“孩子在什么地方?”
少妇指向后座右边。
林志孝把电筒交给少妇,打开车门,用双手去挖泥,幸亏泥块还算松,大块大块掉出来,林志孝也顾不得手指疼痛,只知道越快把孩子救出,越有机会挽救他的生命。
他看到了,孩子小小双脚已经露出来,他连忙大力拨开泥巴,轻轻捧出孩子,那是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男孩,看见亮光,张嘴大哭。
林志孝笑了,他看到少妇脸上感激莫名的表情,也看到自己手指头都磨损出血。
就在这个时候,白光耀眼,照得大雨像牛个似落下,警察与救护队赶达现场,行动迅速,立刻动手,自林志孝手中接过男孩,并且问:“还有无伤者?”
林志孝还来不及回答,已经有人把一块毯子搭在他肩上。问他姓名地址,以及各种情况。
他听到另一边有人叫:“车子里还有人!”
林忠孝诧异,还有?可是少妇没提到此人。
救护人员已把车中另一名乘客自车头拖出放在担架上。
林志孝听得有人叹息:“不行了,这个没救了。”
大家都低下头。
警察过来问:“林先生,你第一个抵达现场,一共救出几人?”
林志孝据实答:“一共两个生还者,他们是两母子。”
那年轻的警察一愣,“你说是两母子?”
“是,母亲在风雨中拦停我的车,叫我救人,我报警后挖出小孩,一共两个生还者。”
那时救护人员前来报告:“车内已无人,我们要收队了。”
警察却接问:“她在多久之前拦住你的车子?”
“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之前。”
“那少妇呢?”
一言提醒林忠孝,他四处看了一看,咦,少妇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外套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林先生,请你说一说少妇相貌。”
“廿六七岁,容貌秀丽,大眼,尖下巴,瘦削身材。”
警察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林先生,幸亏你第一时间赶到场协助救人,否则他们母子将罹同一命运。”
林志孝一凛:“你说什么?”
“请跟我来。”
警察把林志孝带到救护车上,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用毯子自头到尾覆盖着。
警察轻经掀开部份毯子,很镇定地问林志孝:“是否这名少妇?”
林志孝看到死者的脸,浑身凝住,张大嘴,寒毛直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年轻的警察轻轻道:“要不是你眼花,要不,是她的精魂恳求你救她的孩子,林先生,你达成了她最后愿望。”
雨更大了,撒在车顶上,联喔啪啦,一如下雹。
罗衣
陈少媚在十岁左右就开始做这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间华厦中踱步,大厦分开多层,一道宽大的鸏旋楼梯一直带上三楼,屋裹不止她一个人,起码有十来个同龄女孩子也似她般正四处游览。
她每年都做这个梦,到十五岁之际,少媚已经对那间华厦非常熟悉,也可辨出许多细节,她知道大厦依照洛可可式样建造,屋顶那个小小圆形光井,叫做奥可路斯,而大厦里,共有三十多道门。
梦境越来越清晰,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在大厦三楼排队。
少媚性格比较活泼,边排边问前后淘伴:“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那些女孩都没有回答,低头不语,渐渐轮到少媚,她发觉她们三三两两轮流进入一间房间,进去的女孩,没有照原路出来,大概另有出路。
十六岁那年,仍然做这个梦,不过她已站在门口,等候进门。
因为年轻,少媚心中只有好奇,没有害怕,她看到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罗衣二字,少媚听过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句话。
她于是想:进房去干什么呢,是挑衣服穿吗?
少媚与好同学杨素满说起梦境,素满调侃地:“做梦都想穿漂亮衣服嗳?”
是的,少媚看看身上已穿得灰朴朴的白校服,觉得乏味的制服好比一个茧,有一日脱下它,她便好比虫蛹化为彩蝶,破茧而出。
厌倦了,等不及到社会看美丽新世界,少媚简直渴望立刻进入那间标着罗衣的房间去。
十七岁生日那晚,她做的梦,便是看见自己推开房门,走进去,与她一起进房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女生,年纪比少媚还小一点点。
少媚自我介绍:“我姓陈。”
那小女生有一张方面孔,笑笑答:“我姓倪。”
只见宽大的房间里一排一排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色彩缤纷,少媚兴奋得欢呼起来,奔到衣架面前去,就在此际,她听到一把柔和的女声说道:“慢着。”
谁?谁在讲话?
室内灯光极之柔和舒服,但只有少媚与那姓倪的少女,她俩抬起头。
声音温和地继续说:“听仔细了,你们有十分钟时间,每人只限挑一件衣服,换上后,立刻要走,请小心挑选,因为此衣不同其他,穿上极难脱下。”
少媚忍不住问:“那是什么衣服?”
没有人回答她。
少媚知道不可浪费时间,便在”排一排衣架前挑选,衣服全部新簇簇,并且在领口处结着纸牌,有的写“律师”、“医生”、“消防员”,有的是“画家”、“教师”、“自雇生意”……
少媚忽然领悟,“噫,这不是一个人的职业吗?”
另外那个少女也转过头来,“你也猜到了。”
少媚惊异,“一个人只得十分钟来挑他的终身职业?”
“不,”那姓倪的少女说:“我相信你心中早已知道将来想干什么。”
少媚点点头,“我要挑一份绚烂华丽的职业。”
她看到挤逼的衣架上有一件闪闪生光紫色镶皱边的衣服,连忙抽出来,啊那衣服不知用什么料子织成,上下浑无缝子,颜色变幻无穷,质地轻柔无比,少媚低喊:“就是它了。”
只是领口牌子上写:“戏服。”
“你想做演员?”
少媚醉心道:“是。”她连忙把戏服往身上套。
说也奇怪,衣服合身之至,穿在身上熨贴无比,陈少媚乐得转了一个圈,她永远不会后悔穿上它。
她问对方:“你呢,你挑到没有?”
少女点点头,手上也拿着一件棕色不起眼的袍子。
少媚好奇,“你要做什么?银行家?”
“不。”那少女迟疑,把衣服递近。
少媚看到牌子上标着“写作”,她大奇,“那是什么职业,那也算是一份工作吗?”
少女颔首,“是,我喜欢写小说,我愿意成为一个说故事的人。”
少媚意外,“呵,你想做作家。”
少女湎腆地笑。
“可是我听说那是一门十分清苦的行业,即使做得好,收入也不高,你可考虑清楚了?”
少女颔首,“我都知道,我愿意承担风险。”她迅速穿上棕色袍子。
少媚有点钦佩,“倪小姐,我祝你幸运。”
“你也是,陈小姐。”
这时候,女声又出现了:“时间已到,请从另一扇门离开房间。”
两个少女紧紧握手,拉开出路门,梦就醒了。
十八岁那年,陈少媚考进某电影公司主持的演员训练班,不到一年,才华显露,为诸导演争相聘用,转瞬间走红。
每个行业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面,少媚付出昂贵代价,换取名利,极之劳累之际她会抚摸身上无形的戏服,并且嗟叹:“果真一日一穿上,再也无法除下。”
有一次在片场,连接拍了三日四夜戏,少媚累得不能再累,又还捱导演大声斥责精神不集中,引致她放声痛哭,扯下戏服,大叫:“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第二天,又乖乖化妆打扮,向导演致歉,继续连戏。
梦中那件斑斓的衣服渐渐变得沉重,噫,假使她挑的是医生袍或是警察制服,情况会不会两样,生涯会不会好过些?
这些日子来,少媚一直留意有哪一名作家姓倪,假使她成了名,总会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少媚一直在等。
也许那方脸的女孩写一辈子也不会成名,在该一刻,她可能正默默伏在哪张书桌上写写写。
玫瑰
母亲知道了一定要骂的。
袁少媚终于在凌晨三时偷偷爬起来,离开旅社,开机器脚踏车去到泰姬陵。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太阴星似银盘般悬挂在宝蓝夜空上,雪白的泰姬陵静寂,美丽,
庄严,哀愁。
少媚陶醉在此良辰美景当中,不能自己,难怪导游要说,泰姬陵要看两次,一次要在白天,一次要在晚上。
她对此古迹有出奇好感——七岁时翻阅儿童乐园已认识它的故事,一直有心愿要亲自来见它,今天才如愿以偿。
夏夜,凉风习习——喧哗的游人与小贩都睡觉去了,少媚坐在大理石池栏畔,用手抱着膝头,心底无限满足。
忽然之间,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她警惕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位老先生向她缓缓走来,她说他老,是因为他有一头银丝似头发,可是梳理得十分整齐。
那位先生在她不远处站住,看样子,他好像也是趁月夜来看泰姬陵。
他见到少媚,比少媚见到他还要意外。
少媚站起来,发觉老先生震荡地凝视她。
他衣着考究,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十分英俊,至今约接近七十了,仍然有一股轩昂气质。
他踏近一步,“你……也来了。”声音有点颤抖。
少媚一听,就知道他认错了人,朝他笑笑,“真难得,大家都有兴致半夜出游。”
老先生一愕,脸上迷茫的神色渐渐褪去,接上一个微笑,“我糊涂了,如果你是她,怕也早已满头白发。”
少媚恻然,他在等待故人?
在这样的月色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倘若时空可以兜乱,他或许可以见到少女时期的她。
老先生低头说:“她同你一样有精致的小圆脸。”
“你的女朋友?”
“不,萍水相逢,那一年,我二十二岁,留学伦敦。”
哗,半个世纪以前的事。
“大战快要爆发,家人召我返家,途中来到印度,向往月夜的泰姬陵,千方百计向英国朋友借了车子,前来此地。”
少媚微笑,他邂逅了她。
“在你站的同一位置,我看到了她。”
五十年前,年轻女子夜半单独出游,真是闻所未闻。
“看仔细了,发觉她是欧亚混血儿。”
“她一定长的很美。”
“是,在月色底下,清丽一如仙子。”
少媚觉得老先生感情丰富,在今日,男生可不会这样珍惜女生,少媚从未听过她那些异性朋友把她尊称为仙女。
老先生说下去:“我俩攀谈起来,她的声音低沉迷人,有股难以形容的魅力。”
少媚说:“让我猜,你们后来——”
“没有后来,”老先生打断少媚的猜测,“我们只见过那一次。”
“什么,你没有问她拿电话地址?”
老先生苦笑,“我多希望彼时有传真机与国际直拨长途电话。”
怪不得荡气回肠,原来彼此失去联络。
老先生说:“我们谈到了爱与恨,战争与和平。”
少媚惊讶,“没有提到泰姬陵吗?”
“有,我认为建筑泰姬陵的动力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