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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 page 2 作者:亦舒

  “什么算了,众人还把她捧成万世师表,我就不服气,她不结婚又不是为学生,为什么要我们报答她?生活清苦是因为为负担重,为什么要我们感动?她喜欢陈淇淇,陈淇淇像她。”

  黎昌意笑,“陈淇淇才不像她,陈淇淇有林钦浓。”

  这件事经过家长与校长努力调解,总算平息下来。

  吕学仪却再也没有与陈淇淇说过话。

  但是她们没有忘记写信。

  很多人都说,中学同学往往是一个人的最好朋友,淇淇觉得她没有福气。

  老师越称赞她,她越是孤立。

  偏偏老师为了惩戒吕学仪,统统站到陈淇淇这一边来,淇淇叫苦,幸亏快要毕业,这样日子确难熬。

  她在信中向林钦浓透露一二,“校园已经有严重政治,真怕出到社会,应付不来。”

  吕学仪把信交给华淑君,“你来答。”

  “暂时休息吧,大家都要考试。”

  这是中学生最后一次考试,之后她们便要进人另一阶段,同学之间也许永不见面,有人要出国,有人找工作,更有些要跟家庭移民,各散东西。

  每个人到了这个阶段,都会有所留恋。

  吕学仪却决定在这个时候向陈淇淇摊牌。

  黎昌意说:“我们好好的跟她说明白。”

  “才怪,”吕学仪冷笑,抱手在胸前,“我会尽情讥笑她。”

  华淑君说:“你才做不出,我们这四个人最心软的其实是你。”

  吕学仪哼一声,“我当这个是侮辱,不是赞美。”

  陈哲芳问:“你打算怎么办?”

  “由林钦浓约陈淇淇出来见面。”

  戏,终于演到高潮了。

  其余三个女孩子沉默。

  吕学仪摊开信纸,“淇淇,我们到了正式见面的时刻了,星期六(十四号)下午四时,我在女皇公园铜像下等你,我一向准时,但不介意女伴迟到十分钟。”

  她们把信寄出去。

  吕学仪说:“有得她忙了。”

  她猜得不错。

  淇淇接到邀请,心情激荡,女孩子要盘算的不外是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讲什么话,淇淇更多一层心事,她怕林钦浓失望,也怕自己失望。

  林钦浓是见过她的,但近距离相处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淇淇害怕,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一天,四个女孩子比淇淇更早到,三点半就已经躲在皇后公园铜像对面的树丛里等待。

  吕学仪说:“让她呆等半个小时,我们才出去。”

  “不,”华淑君说:“她一来我们就向她解释。”

  “明天考地理,会不会影响她失分?”。

  她们屏息等候,准四点钟,陈淇淇来了。

  她打扮得一如平常般朴素,吕学仪心中很佩服她,倒底不是个轻佻人物。

  “她会很失望很失望。

  吕学仪不出声,这次恶作剧也许太过份了。

  “出去吧,出去向陈淇淇道个歉。”

  吕学仪点点头,自树丛中站起来,向陈淇淇走过去。

  淇淇转头看到她们,十分意外,“你们也在这里?”

  四人唯唯喏喏,“真巧,你呢,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我的笔友,”淇淇笑答:“他迟到。”

  人家面面相觑,“呃,他也许永远不会来了。”

  “不会的,”淇淇十分有信心,“他不是失约那种人。”

  吕学仪真正的难过了,“你来见林钦浓?”

  淇淇错愕,“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让我来解释,世上其实没有这个人──”

  “你说什么?”淇淇笑,“他已经来了,”淇淇站起来向她们身后挥手,“我们在这一边,请过来。”

  吕学仪,华淑君、黎昌意、陈哲芳四人齐齐转过头去,顿时张大嘴合不拢来。

  她们不相信她们的眼睛。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白衣篮裤,笑容可掬,同她们笔下的林钦浓一模一样,活生生一步一步朝她们走近。

  吕学仪喘起气来,她伸手拧一拧自己的脸颊,觉得刺痛,才知道不是做梦。

  “老天!”陈哲芳低呼,“这怎么解释?”

  一边淇淇已经迎上去与他握手,两人寒喧几句,淇淇要把他介绍给同学,那小生却笑说:“我们早已经认识了,老实说,鼓励我写信的,正是这四位小姐呢。”

  华淑君膛目结舌一个字说不出来。

  黎昌意鼓起勇气问:“你倒底是谁?”

  那小生笑,“我?我是林钦浓呀,念建筑系第三年,比淇淇大四岁,有一个哥哥,已移民”

  淇淇笑,“你在干什么,背家世?走吧。”

  他们向同学道再见,缓缓走远,留下惊骇莫名的四人组。

  吕学仪她们一行四人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件事,究竟是陈淇淇调过头来耍了他们,还是她们弄假成真,变了一个林钦浓出来。

  没有人知道。

  毕业后,四人也并没有再聚头,在社会里失散,再也没有人提起笔友这件事。

  疮疤

  王锦芳坐在郭氏侦探社的办公桌前,凝视小郭。

  她轻轻说:“小郭先生,为何约我前来?我并不认识你。”

  小郭欠欠身,“是,王小姐,可是,你认识我的委托人。”

  王锦芳仍然十分好耐心,她问:“你的委托人又是谁?”

  小郭咳嗽一声,像是想卖一个关子。

  侦探社内空气调节十分舒服,桌上的龙井茶香气扑鼻,小郭脸容凝重,锦芳不介意逗留十多廿分钟听他把话说清楚。

  小郭开口了:“王小姐,你得听我从头说起。”

  “郭先生,你请讲。”

  小郭先沉默一会儿,清清喉咙,然后以旁述员的语气道:“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的规模真是大得惊人。”

  什么,锦芳一怔,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

  他同她谈博物馆?

  “王小姐,你听过这问博物馆吗?”

  好一个王锦芳,不愧是执业大律师,极好涵养,不动声色地笑笑,

  “听说过,相传某英国贵族生下私生子后将孩子送往美国并且叫他姓史蔑夫,后来贵族去世并无其他后裔放将全副财产给这名孩子,这是该博物馆无限大基金的来源。”

  小郭颔首,“博物馆藏品包罗万象,超乎想像,他们甚至在巴拿马运河附近占据一小岛,生态学家以其为基地,专门研究岛上热带雨林生物进化。”

  锦芳说:“小郭先生,你叫我上来,是谈论博物馆宝藏吗?”

  “不,”小郭说:“但是你需把话听完。”

  锦芳心中疑窦越来越浓,凭直觉,她相信这位小郭先生不是浪费她时间的人。

  小郭说下去:“十多年前,因机缘巧合,我参观了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一个十分奇特的收藏馆。”

  锦芳看着小郭先生。

  “收藏品,都浸在防腐剂中。”

  锦芳听到这里,打个突。

  “收藏品物全部十分可怖,故此,从不公开展览。”

  锦芳忍不住问:“都是些什么?”

  “统是畸形的生物。”

  “呵,”锦芳毛骨悚然,“包括人类吧。”

  “是。”

  锦芳越听越奇,这一切,到底与她何干?

  小郭说下去:“我第一次看到独角兽、三头狗、无面人……据博物馆研究,生态受辐射元素毒害,会产生匪夷所思的畸胎。”

  锦芳终于摊摊手,“郭先生,我的时间有限,话题虽然有趣,可是──”

  小郭却自顾自说下去:“我看到一具最奇特的标本,从中国采来,不是亲眼目睹,一直还以为是项传说。”

  锦芳当然有好奇、心,她吞一口涎沫,“那是什么?”

  小郭抬起头来,“人面疮。”

  “什么?”

  “相传不幸之人遭怨毒之气纠缠,会在腰间长出毒疮,大如拳头,成形后衍生五官,面目狰狞,睁目咧齿,吸人精血而活,直至事主身亡,它又化为怨气而去。”

  锦芳低呼:“可怕!”

  “我看到那个疮时也如此惊叫,那疮虽然已死,仍然面目恐怖,作噬人状。”

  “是以手术割除出来的吗?”

  “啊,王小姐,这才是至可怕的部分,传说患者不能借助任何人之手,必需亲自持利刀剜割毒疮,连根挖出,才有机会存活。”

  王锦芳沉默,半晌,她轻轻说:“那该是多大的伤口!”

  “碗大疮疤。”

  “有存活者吗?”

  “据说有。”

  “事主需经受何等样大的痛苦。”

  “是。”

  锦芳唏嘘了,“那疮,是专门挑弱者下手的吧。”

  小郭太息,“不幸每个人都有弱点。”

  “郭先生,你见识多广,令人佩服,可是,今日,你约我来此,到底有什么事呢?”

  “王小姐,你父母早逝,由监护人尤月清医生抚养成人。”

  “那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尤女士非常关心你。”

  锦芳抬起眼睛,“她是你的委托人?”

  小郭答:“是。”

  锦芳只觉不可思议,“尤姨怎么会雇用私家侦探?”

  小郭不语。锦芳问:“她要查探什么?”

  小郭看住她。锦芳大奇问:“我?”

  小郭点点头。

  “我不相信,”锦芳站起来,“小郭先生,你越说越玄了。”

  小郭此时拉开抽屉,取出一大叠照片与文件散布桌上。

  锦芳一看,呆住。

  她一张一张翻看,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到最后,又惊又怒,额角冒出汗珠,双手颤抖。

  小郭低声说:“尤女士一直不放心你同简子贵这浪荡子来往,此人吃喝嫖赌,无所不至,专门寄生在有妆奁的女子身上,事后殴打勒索,令事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锦芳紧紧握着拳头。

  “口说无凭,此刻提供的证据,只是他劣迹其中一斑,尤女士万分不得已才侵犯你的隐私,她请你原谅。”

  半晌,王锦芳说:“尤姨于我恩重如山,情同母女,她言重了。”

  这个时候,小郭的声音忽然转得十分柔和,“王小姐,人面疮患者不能借任何人之力,必需亲自忍痛将疮自腰间连根剜出。”

  王锦芳不语。

  “只有你能够救你自己。”

  王锦芳低声说:“我明白,郭先生。”

  她深深吸一口气,拉开门,离开郭氏侦探社。

  忏悔

  病人躺在床上,不住按铃叫看护。

  当值的是马利威尔逊,金发蓝眼,笑容一如天使,可是她对这名亚裔病人束手无策。

  他已病了一段时期,很明显,已达弥留状态,可是不知怎地,心情恶劣,不能平静,像是有许多话说,又渴望有人陪伴。

  马利看过病历表,知道他叫王朝光,六十八岁,华人,患肺癌。

  在医院住了近半个月,从来没有亲友来探望过他。

  今日,是中国人大节,农历新年除夕,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医院大房间躺着。

  已经替他注射过镇痛剂,可是他辗转反侧,不住在床上挪动,使尽力气,不知为何挣扎。

  马利不忍,用英语同他说:“你想睡一觉吗?何处不舒服,可以告诉我吗?”

  病人只是啊啊连声,甚为惊怖,看到病人如此痛苦,马利不禁恻然。

  她想到一个办法,匆匆出房去,在三楼妇产科找到好友张丽萍。

  “丽萍,请你帮帮忙,我那里有位病人,可能过不了今晚,他像是有许多烦恼,神情非常激动,可是不谙英语,你们同文同种,他看到你也许会安乐点。”

  张丽萍莫名其妙,“可是我”

  “来,救人要紧。”

  丽萍看看时间,她刚到下班时间,助人为快乐之本,她随马利乘电梯到七楼。

  夜深了,医院走廊虽然光亮也有阴森感觉。

  马利一推开病房门,即可听见病人呻吟之声。

  马利猜测不错,老人一见张丽萍,已经呼出一口气,静了下来,丽萍缓缓走到他身边,替他收拾凌乱的被褥,又轻轻拍拍他的手。

  病人示意要喝水,丽萍扶起他,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马利松口气,“我且出去照顾别的事。”

  丽萍颔首,表示愿意留下。

  她看清楚了病人,像一切绝症患者,他受到肉体上极大折磨,心灵亦已残缺不堪,死亡对他来说,应是一项解脱。

  病人挣扎着说:“我有话讲。”

  丽萍嗯地”声。

  在柔和的灯光里,她秀丽端庄的脸容在雪白的看护帽子制服衬托下看上去十分圣洁,老人用混浊的双目凝视她,忽然叹息一声。

  “你真像”个人,”他停一停,“她叫陈金莲,是我小表姐。”

  丽萍不作声,静静听病人倾诉。

  “你会听我忏悔吗,这件事要是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事实上,我自从做了这件事之后,从无一夜睡得安稳。”

  丽萍点点头。

  老人喘息几下,“金莲是我表姐,比我大一岁,我一直暗恋她。”那骷髅似脸庞露出一丝笑意,看上去可怖之至,“为着她,一切都是值得的,只听她说声你好吗,空气都因此甜蜜起来。”

  窗外有救护车呜呜声划破寂静。

  老人的神情转为痛苦:“好景不常,读大学之际,金莲认识了同校医科学生方某,他俩如形附影,寸步不离,”他咬牙切齿,“我被妒忌啮咬,寝食不安,心中只余恨根根,不住燃烧,我觉得小表姐无情,那方某又耻笑我,我一定要报复!”

  他咳嗽起来,几乎力竭了,可是片刻双眼又发出亮光来,坚持把话说完。

  丽萍知道这种现象叫回光反照,很多时候,病人临辞世的时候会有片刻清醒。

  他说下去:“我终于想到报复的办法。”

  丽萍挪动一下身子。

  “你还年轻,又住在外国,恐怕不知道近代历史,让我告诉你吧,彼时我们国家内战,两党斗争,急急诛杀排除异己,我在妒火燃烧之下,竟跑去举报方某,指他是敌方地下党员。”

  丽萍的白帽子仿佛颤动一下。

  “稍后,方某人便遭逮捕,又过了一阵子,闲说遭到枪决,我满心以为,金莲可重归我所有,可是,唉,真想不到,”他忽然握住看护的手,“她竟会服毒自尽。”他浑身发抖,显然是痛苦到极点。

  丽萍只得再给他喝一口水。

  老人颓然倒下,“这便是我的罪行,我若不说出来,死不瞑目。”

  丽萍握着地的手。

  “我一日比一日后悔,不知如何赎罪,后来,我学会了做生意,我发了不少钱,办孤儿院,捐奖学金,以为多做善事可换心安,可是一闭上双目便看到他们浑身鲜血,二人微笑着向我走近……”

  这一次,他是真的力竭了,声音渐渐微弱,眼睛里精神逐渐消逝。

  他喉咙扯气,双手掩住胸膛。

  张丽萍是个有经验的看护,知道病人不行了,按动警钟。

  马利赶进来的时候病人刚刚咽气,睁着眼睛,面部肌肉扭曲,样子狰狞。

  马利扯上白布覆住他的面孔。

  这时,丽萍同马利说:“你明知我是土生儿,根本不晓中文,一个字听不懂,为何叫我前来?”

  马利笑笑,“又何必听懂,他不过想在临终前找个同胞倾诉平生委屈,你已做了件好事。”

  丽萍点头,“我虽然不知他说些什么,也听得出他非常激动。”

  马利笑着复述文豪福克纳的名句:“生命充满声浪与愤怒,毫无意义。”

  两个年轻的看护离开病房,忙着去应付其他病人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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