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进店门,小清便认得──客人是本市鼎鼎大名的财阀于锦祥。
于锦祥近日在娱乐版上颇出风头,因为他的女友许玲娜是著名演员,而当许玲娜传出婚讯的时候,新郎却不是他。
小清当然装作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
这个世界很奇怪,越是无名小卒,越是希望有人认识他,可是真正名人,又往往希望做回一个普通人,一次,同事不知好歹,请一位时常上来的歌星签名,从此以后,歌星不再光顾,怕被骚扰。
又过半晌,客人咳嗽”声。
小清连忙轻轻问:“我可以建议什么吗?”
“是这样的。”于锦祥说:“我有一个朋友要结婚了,我想挑选一件有纪念价值的礼物。”
由他亲自拨出时间来挑选,这个朋友,一定十分重要,聪明伶俐的小清,忽然意味到他口中的朋友可能是许玲娜。
小清不动声色,“我们店里的银器与水晶都是送礼佳品,请来看这套银餐具。”
干锦祥着了看款式,“嗯,这套花样太复杂,她极有品味,喜欢比较简单现代的线条。”
小清连忙说:“请过来这一边。”
于锦祥满意了,“有配对的茶具吗?”
“有。”小清示意他到玻璃柜边选购。真是难得。
对于锦祥这种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手段阔绰不稀奇,难得的是,他肯在她身上花心思。
洪小清虽然只是旁观者,却已有点感动。
只听得他轻轻说:“她很喜欢请客,十二人餐具应该够了吧。”声线异常温柔,像是回想到他们在一起的好日子。
小清纳罕,既然仍有情悖,为什么没把她留住了?
银器取出来,于在注意到银壶上有一个微小凹痕。
小清连忙说:“我们仓里有货,一定完美。”
于锦祥笑笑:“她正是个完美主义者。”
小清颔首。
“就是这套好了,我会叫秘书同你联络。”
小清连忙多谢顾客。
可是他又犹豫了,“她会喜欢吗?”
小清立即答:“一套银器几乎可以用一辈子,最有纪念价值。”
于锦祥满意了,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女孩子们都希望可以正式结婚。”表情无限惆怅。
小清送到门口。
他什么都可以给她,可是不能与她结婚,他有元配,夫人娘家势力宏大,他有所顾忌,她不能再等,只得悄悄离去。
小清想,这是另一类荡气回肠,在功利至上的都会中,已算难得。
第二天早上,秘书来了。
他是个年轻人,十分客气,由他开出支票,并且写下送货地址。
他轻轻说:“收件人是许玲娜小姐。”
小清若无其事地答:“是。”
像那个名字同王小珍或张玉芬毫无分别。
年轻人像是十分欣赏这一点。
“于先生的意思是,一定要在上午送到,下午许小姐不在家。”
他想她亲自收到礼物,亲手拆开,小清明白这一份情意。
“于先生觉得贵店服务很好。”
“过奖了,应该的。”
年轻人去后,小清亲手打点那份大礼。
老板看见,十分诧异,“最近很少有人这么大手笔,客人是谁,认识吗?”
小清微笑,“我眼拙,没认出来。”
她把每一件餐具检查过才放进丝绒盒子,然后命人准时送出。
过几天,小清阅报,知道许玲娜已偕夫婿往希腊蜜月旅行。
她收到厚礼时一定庆幸前头人对她如此眷恋吧。
只有少数幸运女子才有这种福气,通常来说,人一走,茶就凉,十分无奈。
那一天,小清像平常一样,开了店门做生意。
玻璃门推开,一位女客走进来。
小清真有眼前一亮的感觉,那张艳妆的脸,亮丽到极点,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闪烁动人,这不是许玲娜是谁。小清连忙迎上去。
美人未语先笑,“请问贵店可否退货?”
小清立刻回答:“十四天内可退回现款。”
她呀一声,“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了。”
小清说:“如无损坏,我们可以七折收回。”
她立刻笑:“好极了。”
她跑出店门,朝人打个招呼,一个司机模样的壮男立刻把几大盒东西捧进店内。
许玲娜活泼轻快地说:“你点收吧,我都没拆开过,我根本用不着这一类餐具。稍后我来拿退款。”说毕转身离去。
小清怔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正是于锦祥花了整个上午细心挑选的银器。
竟被退回来折现,太不见情了。
小清深深惋惜。
这时,老板进来看见,“噫,”她说:“多情却被无情恼。”
笑脸
宇宙贸易公司虽然只是一间中型机构,人事倾轧也已经很厉害,张美宜年纪轻,经验浅,自然看到许多不顺眼之处,不过聪明的她迅速学会了几道明哲保身的要窍,像事不关已,己不劳心,一问摇头三不知之类,故此与同事相安无事。
最重要可能是她家境富裕,重视工作,可是不紧张薪水,所以得到一点额外尊重,越是这样,上司越是先升她,因为都觉得张美宜没有压迫力,性情可爱。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像美宜那么幸运,讨人喜欢,与她同时进宇宙的古家梅就遭遇相反。
古家梅是个很奇的例子,进公司时与美宜同级,但是年纪大了一大截,衣着朴素,沉默寡言,甚受冷落。
中午吃饭从来不出去,独自坐在办公室吃三文治,美宜唤她:“来,出去走走”,她总是婉拒。
叫过几次,同事已经不耐烦,渐渐不予理睬。
美宜够豪爽,时时请客,日本菜、法国酒,有事没事,买了大盒巧克力蛋糕整间公司传遍,古家梅刚相反,那么久了,从未有任何表示。
美宜觉得这是个人习惯,无可厚非,但是其他同事都不喜欢古家梅。
她拒人千里,人也拒她千里,距离越来越远。
只有美宜,无所谓,绝对不怕冷面孔,因劝古家梅:“同事朝晚见面,感情融洽点好办事,你说是不是。”
古家梅不语,隔一会儿才说:“美宜,我见你是真正以诚待人,才多讲几句,实不相瞒,我家中有久病的母亲需要服侍,抽不出时间同你们一起玩耍,薪水大部分需要付房租,没有能力负担娱乐费用。”
美宜听了,为之恻然。
若不是工作态度认真,相信公司早已请走古家梅。
饶是如此,美宜连升两次,还未轮到古家梅。
那样委屈,换了是美宜,早就到别的地方去做,可是古家梅仍然紧守岗位。
五月她放了两个星期长假,说也奇怪,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变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古家梅脸上老是挂着一个笑容,无论什么时候叫她,她一抬起头来,总是在笑。
只有美宜一人觉得蹊跷,那笑脸有点生硬,有点勉强,完全不属于古家梅,好似一层过厚的粉,浮在脸上。
可是其他同事不觉不妥,认为古家梅终于妥协,乐意亲近同事。
美宜、心里难过,本来她很佩服古家梅那独行独断,不理他人的脾性,没想到寡不敌众,最终也不得不成日虚伪地笑。
一日上司为小事大发雷霆,他们那组人人吃不了骂,脸色孤寡,只有古家梅还能边微笑边答“是,是”,美宜觉得毛骨悚然。
可是上司大为赞赏:“古家梅,只有你一人无异议,这个计划,就由你来办吧。”
三个月后,古家梅也升了级。
美宜悄悄问她:“你干吗老是笑?”
古家梅笑答:“江湖上有句老话,叫伸手不打笑面人。”
“已经升级了,不用笑得那么频频。”
“不妨不妨,多笑多升。”
生活能把一沉默寡言的人逼成这样,真是厉害,美宜无话可说。
只见古家梅逮住机会,笑着跟在上司身后进进出出,俨然成为半个红人,众同事恐她会窜出来,对她也不敢像起先那么冷落,渐渐与她有说有笑。
只有美宜一人始终觉得那笑脸突兀,难看。
她倒是反而与古家梅疏远了。
唯一不变的,是古家梅对工作认真的态度,上班,她比别人早到,下班,比别人晚走。
终于捱出病来。
三天不见古家梅上班,美宜到处打听。
人事部告诉美宜:“她进了医院。”
美宜甚为关注,“什么病?”
“肺炎。”
美宜立刻决定去探访她,想组织同事一起探病,大家却推辞,“我们同她不熟”是最多人用的籍口。
美宜无奈,只得买了水果一人成行。
那日天气甚差,下大雨,叫不到计程车,公立医院又不便停车,幸亏美宜身边有的是观音兵,一于托人接送。
古家梅在二楼大房间休养,美宜找到病床,悄悄坐下,古家梅背着她睡,美宜耐心等她醒来。
半晌,她稍微蠕动一下。
“家梅、家梅。”
古家梅转过身子,睁开双眼,“美宜,你来了。”
“我斟杯水给你。”
“谢谢。”她挣扎着起来喝水。
美宜心中难过,“你没事吧,几时出院,这些日子,谁代你照顾伯母?”
“多谢你关心,有一好的邻居看顾家母,医生说我一两日即可出院。”
幽暗的光线下,美宜这才看清古家梅瘦削的脸,她双眼深陷,面无神色,却仍然在笑,那笑容异常诡秘,使美宜打一冷颤。
美宣握住她的手,“家梅,这里只得我同你,你也累了,何必还要笑?可以停一停了。”
古家梅──笑容不减,“你以为我在笑?”
美宜一怔,不是吗,虽然这笑比哭还难看。
“美宜,我知道只有你一个人真心对我好,我坦白对你说了吧,这不是我在笑。”
“不是笑是什么!”美宜吓得站起来。
“五月份,我放了两个星期假,记得吗?”
“是呀。”这又有什么关系?
古家梅叹口气,“我到矫型医生处,做了这个笑容。”
“嘎?”
“把脸部肌肉稍作修改,将嘴角往上拉,做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假笑脸,美宜,这是一只面具呵,我要设法生存,我不能再失败了,美宜,我终于升了级,记得吗,伸手不打笑面人──”
野味
王立威喜欢吃,末到四十就吃得红光满面,腹大如鼓,他身形高大健硕,声若洪钟,谈起食经来,十分兴奋,连半秃的头顶部会闪闪生光。
那么讲究食物的他,不知怎地,卖相却比年纪老,于是近几年来,更加努力钻研进补之术。
开头还只是鲍参翅肚燕窝,后来越吃越刁钻,他偏偏又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索性组成一个团到处去吃。
当然是越落后的地方越有得吃,王立威与他那班懂得享受的朋友,打死也不去北美洲。
“要命,除却冻鸡同汉堡,什么都没有。”
不知是谁说:“北美几个大城市的粤菜其实已经做得不错。”
王立威嗤之以鼻,“不外是白汁龙虾清蒸石班之类,肉粗而实,嚼半晌不得要领。”
那天晚上,王立威带队去吃活鱼宴,由名师炮制,主菜是一条鱼,尾巴已在滚油中炮熟,鱼头却仍在扭动,眼睛睁老大,瞪看它的食客。
一位女客放下筷子,走到外边去呼吸新鲜空气。
王立威不以为然,说道:“背脊向天人所食,快来下筷。”
那次之后,本来跟着他到处跑着吃的十个八个损友人数渐减。
王立威丝毫不在乎,变本加厉为吃而钻营,红烧果子狸、姜葱玟狗肉、清炖甲鱼这些,只好算家常小菜。
一次,他领着小张与老林走进一条冷巷,说是有天下美味可尝。
小张本来还兴致勃勃,走进巷子,刚巧看见厨师自铁丝笼内抓出一只猴子,那猴子四肢为人所缚,动弹不得,可是脸上有表情,它惊恐万分地不住挣扎,一边吱吱乱叫,金黄色长毛一直颤动。
小张大为震荡,立刻离开食肆,只说想起有一件要事待办,王立威喃喃道:“娘娘腔”,一转头,却连老林也不见了。
“咄!猪牛肉鱼虾蟹你吃不吃,不一样是杀生?”王立威大声说:“假慈悲!虚伪!”
他”个人坐下来大快朵颐。
稍后,又说要起程到更北的城镇去吃驴肉,黄凉、熊掌。
这时,有人劝他:“科学鉴定过了,其实犀角、熊胆、鹿茸、虎鞭之类补品,效用有限。”
“那是吃不起的人所说的,同有人爱讲金钱万恶一样。”
“你不怕胆固醇过高?”
王立威轰然大笑,“老兄,你天天吃青菜萝卜好了,有人替我找到一钵禾虫,我今晚吃酥炸禾花雀及鸡蛋蒸禾虫,哈哈哈哈哈,不妨碍环保原则吧,都是害虫呢。”
冬季,王立威一个人出发到北部去吃野味进补,大大小小熊掌都尝过,骚且腥,无论如何调味,都不好吃。
一日,他独自蹓??到横街,闻说该条街上有不少个体户开设的小食肆,也许会有奇遇。
他看到一家小店,有几个客人坐在简陋的图治前吃面,面上有几块薄薄的肉当作料,却香闻十里,把王立威吸引得垂涎欲滴。
他嘀咕着走进店堂,抬起头,看见招牌上写着盘丝二字,咦,好奇怪的店名。
接着,他的眼光落在掌柜的身上,那是一个美丽妖娆的女子,一见王立威,满面笑容问:“客人想吃什么?”
王立威伸手一指,“就这个面好了,加多几片肉。”
那女子笑得更浓,“你知道这是什么肉?”
王立威神气活现地回答:“至好是熊猫肉。”
那女子笑着拍拍手叫:“妹妹,把客人带到厨房去看看。”
限地一声应,那侍应转过头来,她与掌柜分明一个相貌,王立威可乐了,没想到这个地方也会有美女,说不定食色兼收。
他个性本来就不甚稳重,此刻更颠着脚步,跟那个妹妹走进厨房。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厨师也是个女子,年龄相仿,粗眉大眼,笑脸盈盈,王立威觉得那三姐妹仿佛天生有一股媚态,异常撩人,王立威不想走了。
他涎着脸问:“是什么肉?”
那厨娘掀开身后一块布,只见一只小驴倒在地下,已经奄奄一息,不过仍可蠕动,两边腿上血肉模糊,那面上的肉,原来自该处片下,现切现烫。
“好,”王立威竖起大拇指,“够新鲜。”
掌柜的红粉掩着嘴笑,“他不怕,他够资格。”
王立威笑嘻嘻转过头来,“可是够资格做女婿?”
女侍应欠欠身,“请留下来便饭。”
王立威飘飘然,“好极好极。”
回到店堂,发觉客人已经散光,只剩中间一张圆台,摆着三副碗筷,一大锅鲜汤。
那汤不知用什么熬出来,无比香甜,王立威坐下便喝了一大碗,三姐妹接着劝酒,吃得热了,她们纷纷脱下外衣,露出鲜红色绸内衫来,风情无比。
她们品评各种野味滋味,见解高超,分明是最佳食客,王立威兴奋莫名,他想:可找到知己了。
半晌,那大姐忽然惆怅地说:“可惜始终走脱了天下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