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良客观地说:“试想想,林家有的是财,取之不竭,损失实在有限。”
“他们总共同居了一年,另外那个林子良便介入,造成悲剧。”
“怎么样的悲剧?”子良按捺不住。
“你可去查旧报纸,对宇宙公司来说,那是天翻地覆的一天,我把日子记得清楚,那是六O年五月三十日。”
子良把日子记下来。
梁忠感慨,“今日都没有人记得了,公司里像你这样的年轻职员占大多数,当年还不过三四五六岁,怎么会有印象?由此可知,什么都会过去。”
梁忠吸一口烟,呷一口咖啡,怔怔地苦笑。
隔一会儿他问子良:“做什么事,都不应太冲动吧?”
子良告辞。
人的情绪往往一时难以控制,若凡事都能冷静处理,也不会有战争了。
他到图书馆去查缩微底片,终于看到了六O年五月三十日发生的新闻。
当时他并无太大的震惊,回到家中,斟出冰冻啤酒,将新闻细节逐一拼凑起来,才紧张得透不过气。
他尝试把当夜发生的事编成一个独幕剧。
地点:林宅华夏。
人物:丑林子良、俊林子良,与他们的情人李敏儿。
时间:台风夜。
幕拉开的时候,玻璃长窗外横风横雨,李敏儿悄悄摸黑自二楼下来,手上挽着沉重的化妆箱。
走到大门口,刚预备溜走,忽然之间,灯火通明,林子良站在大厅中央,冷冷看着她。
“有地方要去吗?”他讽刺地问。
她用力拉门,门紧紧锁着。
她冷笑一声,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双手紧紧护住八宝箱。
他点点头:“细软,都收拾好了吧。”
她没有作声,仍然轻蔑地冷笑。
林子良一步一步走近她,一拐一拐,要到这个时候,旁人才发觉,他是个跛子。
此刻,他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看上去更可怕丑陋,李敏儿却无动于衷。
“你想一走了之?”他咬牙切齿。
李敏儿的回答带黑色幽默,“是,我确想一走了之。”
“那么容易?”
李敏儿摊摊手,“走我是一定要走,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很明显,她已经豁出去了,一切不在乎,语气充满挪揄。
“你决定跟他走?”林子良的声音颤抖。
“是。”
“为什么?”
李敏儿忍不住大笑,“你真的要知道吗?不大好吧,对你来说,都是侮辱呢,最主要的是,同他在一起,我觉得快活。”
林子良的声音抖得更厉害,“那,我呢?”
“你?”李敏儿诧异,“你有的是钱,你可以随时再买一个人回来服侍你。”
“求求你,不要走。”林子良哭泣。
李敏儿不以为动,“快把大门打开,你把门匙藏在何处?今夜不走,明夜也会走,你无权禁锢我。”
“真的不能答应我?”林子良苦苦哀求。
李敏儿变了语气,“我求你放过我才真,另外找一个人吧,我无法再留在你身边。”
“无论怎样都不可以?”
李敏儿摇摇头,“即使你拿抢指着我,林子良,我情愿你把我脑袋轰掉。”
她脸上露出极厌恶的神色来。
林子良沉默了。
“开开门。”李敏儿还企图说服他。
“他在门外等你。”
李敏儿不置可否,挽起化妆箱,走到大门前,忽然取起大花瓶,朝玻璃长窗摔过去。
玻璃窗碎裂,风雨涌入。
李敏儿想自玻璃窗钻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子良扑过去,他手上持着一枚钝而重的物体,呵,是一只铜的纸镇,他将它击向她脑后,一下又一下,血,似浓稠的颜料般涌出,她倒了下来,仍然照样奋力爬向窗口,死,也以要死在外边。
林子良停了手,恨意中添了悔意,他留不住她,要了她的命赔上自己的命也是枉然。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林子良带着警察赶至,他们撞开了大门,他们逮捕了跛的林子良。
幕急下。
子良掩住脸。
根据接着的新闻报导,子良知道李敏儿并没有死亡,她头部受重创,但是在医院复元,凶手林子良被判入狱三年,林公远出尽百宝都无法替儿子解脱罪名,当时就心脏病发逝世。
而那个英俊的林子良,等尘埃落定之后、一走了之,影踪全无。
法律没有叫他负任何责任,故此,他也不打算负任何责任。
出狱后,林子良承继父业,一直默默为公司赚钱,业绩扩大了三十倍。
他始终没有结婚。
也不再轻易亮相。
公司里见过他的人寥寥可数。
不知廿年后他有没有变得更丑、更可怕、更孤僻。
但是他的确是一个做生意的高手。
星期一,子良上班。
上午十一时正,他接了一通电话;“是财务部的林子良先生吗?我们这里是董事室,林先生要约见你。”
子良一怔,“有什么事?”
“我们不方便问,请问阁下明早九点正有空吗?”
“有。”
“那么约会订在明早,还有,林先生吩咐,这次见面,你毋须知会上级。”
“知道。”
明早九点,林子良会晤林子良。
他为什么要见他?
是为着大家都叫林子良?
子良自问不过是个低级职员,上级很少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不过,谜底在明天九时正便可掀开。
一宿无话。
第二天他一早到了公司。
九时正乘电梯往十三楼董事室。
一进接待室先有小秘书来招呼。
随即大秘书迎出来笑着说:“林先生早。”
这位大秘书,地位可要比闲杂部门的小经理高上若干等级。
“请进来。”
林子良跟着她走进董事室。
一进门子良便看见个五短身材的人拄着拐杖靠大玻璃窗背着客人站看着风景。
是他了。
他蓦然转过头来,子良与他打了个照脸。
他头发斑白,脸色黝黑,并非俊男,但是子良亦不觉得他特别丑,时代进步,人们注重一个人的内涵已多过外表。
他有一双炯炯有神洞悉天下事的眼睛。
子良必恭必敬地说:“林先生早。”
他笑笑,“你叫林子良?”
子良答:“正是。”
“与我同名同姓,祖上籍贯何处?”
“原籍安徽,不过祖父那代,经已移民加拿大。”
“那我们不是同乡。”
子良欠一欠身。
“你在财务部工作。”
“是。”
“好好的做。”
“知道。”
“呵,对了,周末有空吗?请拨冗到舍下便饭。”
子良内心充满一千个疑惑,起码有三百个挂在脸上。
对方看到了,笑一笑,说:“同事之间吃顿饭,并不是大不了的事。”
现代年轻人最最直率,索性说:“可是我们地位这样悬殊。”
对方拍拍他肩膀,“但是,一样得为公司赚钱。”
真是高手。
“星期六见。”他叮嘱道。
子良仍由秘书给送出来。
对方是怎么发现他的?公司里千余个职员。
子良向梁忠讨教。
梁忠脸色郑重,像是有不祥之兆,“小伙子,我劝你不要去,并且尽快转份工。”
子良只是笑。
“你好端端一个人,何必牵涉在这宗复杂的事情里。”
“忠伯,那件事情早已过去,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小伙计。”
梁忠叹口气,“不听老人言。”
子良又笑。
“你要步步为营,切莫轻举妄动。”
子良恭敬地说:“是。”
约会时间接近,他反而镇定下来。
赴约当日,董事长派车子来接他。
呵,就是这幢华厦。
经过廿年风霜,外墙有点古旧,攀藤植物爬满半边墙壁,大门打开,子良谨慎地踏进去。
也就是这扇大门,子良怵然惊心,他仿佛看到串串滴滴的血珠,一直爬向长窗,有一个惶恐寂寞的灵魂,想挣扎奔向自由……
“请坐,林先生马上下来。”
子良这才抬起头,应一声。
不消一会儿,主人出现了。
仍然穿着深色西装,脸色同衣服的颜色差不多,他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
子再问:“林先生,今晚没有别的客人?”
他答:“还有一位女客,不过,她还没有准备好。”
子良又一怔。
两男一女,这算是什么饭局。
主人忽然仰起头笑起来,“二十年前,我先后认识了两个人,一个叫林子良,另一个叫李敏儿。”
子良的心咚一声大力跳。
“真巧,今晚的两位客人,你叫做林子良,而她,正是李敏儿。”
子良尽量维持镇定,“也许,这两个名字太过普通了。”
“是吗,”主人眯起眼睛,“你认为我们之间,没有夙缘?”
子良只勉强的笑笑,他想赶快吃完这顿饭,速速回家,听从梁忠之言,另外找一份工作。
只听得主人扬声:“敏儿,敏儿,你准备好了没有?”
楼梯角落传来娇俏而不耐烦的声音:“得了,我这就来了。”
主人家感喟,“老夫少妻,我把她宠得不象话了。”
子良又一次意外。
“敏儿是我的未婚妻。”
倩影在梯角出现,子良心底一阵寒,他可以想象到,这情景同廿年前一模一样,另一个林子良,亦由同一个主人带返家中,介绍给李敏儿认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否下意识要安排一出又一出的悲剧上演?
“催我作甚?”
子良看到了李敏儿的脸,真的呆住了,她非常年轻,非常的美,高佻身段,长而发的秀发如云般垂在肩膀上,眉梢眼角,充满风情。
子良一直喜欢比较清纯的女子,但此刻,他却深深被这名尤物吸引住,他吃惊地退后一步,忽然明白到不能自己这句话的真义。
“我来替你介绍,这是我们公司职员林子良,年轻有为。”
“什么,你也叫林子良?”女郎很放肆,不似有教养的样子,由此可以联想到她的出身。
子良沉默地坐下。
主人一拐一拐地去为客人斟酒,子良看到女郎的目光露出不屑以及厌恶的神色来。
子良忽然知道了真相。
整件事由林子良导演,其余一男一女,不过是受他牵线摆布的配角。
幸亏他预早知道剧本布局,剧情发展,否则,历史只怕要重演。
这时,子良缓缓站起来,“林先生,我忽然觉得不舒服,这顿饭,改天再吃吧。”
主人好不诧异,象是不相信剧情会忽然变卦,剧中人会突然辞演,“喝杯酒也许会舒服点。”他过来劝道。
谁知女主角也站起来说;“人家要走,就让人家走吧,反正我有事要出去。”
子良更乘机说:“那我告辞了。”
他无礼地走到大门前,自己开了门就走,门没上锁,他出了生天。
背后,传来男女激烈的争吵声。
子良逃一般地奔出私家路,他走运,在路口就截到一辆计程车。
回到家中,喘息半晌,立刻写了辞职信。
让那个林子良,再去找别的林子良做替身吧。
梁忠的忠告,没齿难忘。
宇宙公司并没有挽留子良,大机构制度一向如此:谁要走,尽管走。
一个月后,林子良离职。
子良很快找到新的工作。
三个月后他看报纸的娱乐版,发现一张面孔,正是他见过的新李敏儿,她已参加本年度香江小姐选举,被记者捧为热门中热门。
看情形她也找到了新工作。
隔了二十年,时势到底不一样,子良觉得十分宽慰,他放心地合上报纸。
让我们做朋友
孙丽文结婚时并没有大肆铺排喧哗,亲友间误会她是同居不是结婚者为数不少。
两年后与文夫王立光分居亦无声张,很多人以为他们仍然是夫妻。
是姐姐丽虹先看出端倪来。
姐妹偶有来往,一年中,大抵有两三次,丽虹会大驾光临,到丽文处喝个下午茶。
都会人繁忙冷漠,姐妹情,止于此。
丽虹先是发觉公寓里有一间房间空出来,改作书房。
她不以为意。
数月后,发觉客厅中一套豪华音响设备失踪,而妹夫立光常常把玩的一具金色式士风也不知收到什么地方去了。
床头再也不见立光的拖鞋、晨褛、杂物。
丽虹对着宽敞、明亮、洁净的公寓,顿起疑心。
她问妹妹:“立光呢,什么地方去了?”
“他人在香港。”
“他没有事吧?”
“不知道多好。”
丽虹放下一颗心,“屋子从来没有这样整洁过。”
丽文笑,“少一个人住,自然。”
丽虹呆呆看着妹妹,“立光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已经分居,他搬出去住已经有好几个月。”
丽虹闻言险些倒翻了跟前的茶。
“你从来没有说过。”
丽文面不改色,“你从来没有提。”
“究竟发生什么事?”
“没有什么,合不来,则分居,我们仍是朋友。”
“但我一直以为你们深爱对方。”
“同住是另外一回事,其中牵涉到大多细则,两个人都不习惯,还是独居方便。”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丽文看着姐姐,“没有人帮得了忙的事,公开无益。”丽文语气是淡淡的。
丽虹只比妹妹大四岁,感觉上相隔着一个代沟。
想真了,又认为妹妹有智能。
那些亲戚……真的,说给他们听。有个鬼用,这些年来,一不见他们出钱,二不见他们出力,独出一张嘴,背后嚼舌根不止,当着睑亦冷嘲热讽,一贯憎人富贵嫌人贫。
偏偏姐妹俩的老母亲最爱听闲言闲语,不但不支架,还时常掉转枪头,来同女儿过不去,奉无聊人的无聊话为金科玉律。
是不必说给任何人听。
私人的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并非见不得光,而是不想发表。
半晌,丽虹才找到话题:“寂寞吗?”
“还好。”丽文根本不想多说。
丽虹只得说:“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找我。”
“对,姐姐,如无必要,不用提起。”
“你放心。”
丽虹告辞之后,丽文静默许久。
她最怕做两件事,一是锦上添花,二是解释误会。
刚才与丽虹的对白,牵涉到解释,她已经觉得累,人生在世,喜怒哀乐,衣食住行,统要自己负责,二十年来尘扑面,谁也没问过孙丽文冷不冷,热不热,苦不苦,累不累,烦不烦,气不气,哭不哭,可是一有什么事,每个人都要求解释,每个人都七嘴八舌发表意见。
丽文一早决定不陪这些闲人玩,干脆躲起来。
她横在沙发上看小说,沉迷在曲折的剧情中。
半晌抬起头来,才醒悟到客厅一片静寂,只剩她一个人,不胜唏嘘。
总会熬过去的吧,她放下小说,也许另外会有奇遇。
电话铃响。
是立光的声音,“没出去?”真是废话
丽文笑答:“出去了,这是电话录音。”
他也笑,“我想上来拿点东西。”
“你好象没有什么留在这里?”
“有,还有几套旧运动衣。”
“星期一我差人送到你公司去。”
“我明天想用。”
“那好,我等你,别拖太久。”
“半小时内到。”
多爽快,算是非常文明的了。
立光坐下的姿态象仍把公寓当作他的家,丽文细细观察他以熟卖熟的举止,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