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杰的电话来,她不一定在家,她也没时常覆电,怕他不方便接听。
外婆问:“他变了吗?”
健健答:“也许没有,也许只是没有时间。”
外婆点点头,“他觉得有比你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什么事都在老英姑的意料之中。
“你在忙什么?”
“女主角嫌头饰千篇一律,我把珠子拆散了,看看有什么新花样。”
英姑说:“把这几颗透明宝石串一起会不错。”
“可是,排个什么花式呢?”
“垂直做流苏吧,遮一遮她的高额头。”
“说的是。”健健笑。
那个晚上,她没有睡好。
她知道要失去程杰了。
听他要开戏,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不过快比拖好。
才走了一年多,健健十分惋惜,她是那么喜欢他。
希望他的戏卖座,一炮而红,从此安枕无忧,千万不要跌将下来,打回原形。
生日那天,程杰派人送花到化妆间来,幸亏人少,健健悄悄把花拿到接待室,插到空花瓶。
她实在不想张扬。
这也许是最后一束花,一种礼貌,一个简单的手势:“喂,叫道具去订束花送到……约三百元左右即可”,健健见太多了,根本不能算什么,人贵自知,切忌自作多情。
她希望他会来个电话,大家吃顿饭,但是没有。
就这样淡出了。
倒是女主角,特地买了一只别致的宝石胸坠送她,“健健,我记得你是这个时候生日。”
“谢谢。”
“英姑好吗?”
“她决定退休。”
“有你接班,当可放心。”
“我哪里能同外婆比。”
“在我们眼里,却是青出于蓝哪。”
健健需要这样的鼓励。
那日收工,走到片厂门口,听见有人叫她:“健健,健健,这边。”
许久没有听见这把熟悉的声音,健健鼻子一酸,转过头来,不忘挂上笑容,正是同戏子们接触久了,不自觉也沾染了习惯。
“程导演,好吗?”
程杰似没听出那一丝淡淡的调侃,兴奋的说:“上车来,我们一起去喝杯东西。”
健健只得上车去。
“这是我的剧本,请你过目。”
健健接过那厚厚的本子,“一定很精彩吧。”
“精彩?这种字眼不足以形容它,简直空前绝后。”
健健看着程杰,没料到他会头轻脚重到这种地步,十分吃惊。
程杰亢奋到极点,“我们日以继夜搞了个多月才把它写出来,它是有生命的一个故事,工作人员被它感动落泪。”
健健比往日更加沉默。
“我们一定会有个好开始。”
建健微笑。
他们在一个著名的茶坐落脚,甫坐下,程杰已经碰到熟人,身不由主地过台子搭腔,一聊半晌,留下健健一个人呆坐。
他回来,向健健道歉,健健识趣,“不如走吧。”
又有人叫程导演,他踌躇。
健健说:“我先走,你慢慢聊。”
程杰拉住她,“健健,你似不能分享我的成功。”
健健一听,真正呆住了,有三五秒钟,她觉得似有硬物塞在嘴里,作声不得,她想解释,想对程杰交待她此刻的心情,但是只呆了一分钟,她忽然想通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夫复何言,还有什么好说的。
健健忽然笑了,“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人。”
也不理程杰听不听得懂,转头便走。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到了家,健健才发觉她把程杰空前绝后的剧本也一起带了回来。
她花两个小时把它读毕,毋须偏见,也觉得故事普通之极,她把它扔在一角。
第二天,她照常去开工。
程杰并没有成名。
他那套戏结果也没有开成,据说拿着本子到处找老板,处处碰钉子。
有接近半年的时间,他一点收入也没有,天天泡在影人茶座里,戴着墨镜,穿着时髦的衣服,之后,程杰沉寂下来。
健健与他刚相反,大有越做越旺的姿态,渐渐工作人员对她的称呼,由阿健变为健姐。
因为抢手,她的酬劳加了又加,还得排期轮候。
英姑笑,“没想到古装片又流行回来。”
健健应一声,“喻古讽今,比较容易说话。”
“健健,我下个月到英国去看看情形,或许跟你妈生活,你不会反对吧。”
健健笑,“你也应该享几年清福了。”
“那么,这个摊子交给你了。”
健健点点头。
“有没有后悔入了这一行?”
“怎么会,”健健笑,“庆幸还来不及。”
“这圈子不容易找到理想对象。”
健健还是笑。
眼浅,还没有见到富贵荣华脸色就变的人太多太多。
又过了半年,老英姑正式移民英国退出。
健健做了接棒人。
忽然有一天,在外景地,正忙,她听得有人招呼她,“健姐。”声音好熟,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她放下工具,转过头来,看到程杰,呆住。
程杰搓着双手,“健姐,有事找你商量。”
他胖了,一年不见罢了,老了许多,代替从前那份刚健的是三分憔悴。
健健看着他,象是不认识他的样子。
女主角机灵,看到这种尴尬情况,连忙帮健健解围,“阿健,过来看看我的辫子,小程,你有什么话快说,人家正忙呢。”
程烹只得长话短说,陪一个笑,“我接了一个戏。”
健健呵一声,“那很好呀。”
“仍做副导演,”程杰欠欠身,“导演知道我同你熟,想问问你四月有没有期。”
健健一怔,连忙答:“我的期已排到六月。”
程杰急,“能不能挪一挪,我们下星期开拍。”
健健笑,“你说今年四月?我说的却是明年四月,对不起,实在不能够,你们找别人吧。”
女主角在那边一直叫:“阿健,还不过来,摆架子?”
健健飞似过去。
再转过头去,那程杰已经离去。
女主角这时冷笑一声,“这种人,活该!身在福中不知福,嫌人不够好?结果不负所望,可给他找到更差的了。”
健健十分感慨,原来她是次失意,人人都知道,只是包涵着,对她好。
女主角说下去:“我最看不得这等轻狂人物,抖起来?这么容易?”
健健不出声。
“最令人难过的是,平时看不出来,还以为他挺稳重可靠。”
健健终于说:“是呀,都掉了眼镜。”
三言两语,大家使把落魄的人物丢开。
“健健,说真的,你几时升为健姑?”
健健骇笑,“不要打趣我。”
“届时我已人老珠黄,”女主角叹息,“束之高阁,退位让贤,可是您老人家仍然稳居宝座,后辈统尊你称健姑。”
健健连忙说:“别打趣我。”
“这是真的,幕后人员工作生命长得多,若干年后,你可以写一本回忆录。”
健健只是笑。
“我来教你,你此刻起就作准备。把我们这些人的照片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将来一定用得着。”
“导演叫你呢,去试灯光吧。”
女主角这才放过健健。
建健蹲下,喝一口茶,忽然之间,她看到自己鬓脚已白,已成了一个中年人,大家真的健姑长健姑短地叫她,她仍然勤奋工作,安份守己,但人已经老了,三十年已经过去。
戏总是要做下去,人们看戏,人们也演戏,有时已分不清哪一部份是戏,又哪一部份是人生。
健健的头越垂越低,她似想看进将来,看看自己会不会有家庭,有儿有女,以及有一个负责任的丈夫。
她还没有看到,已经听见美术指导大声说:“健姐救命,珠花掉下来了。”
健健连忙奔过去救命。
难以置信的真相
林子良投考宇宙公司那一日,就知道他与宇宙董事之一同名同姓,大老板的姓名,亦叫林子良。
子良不以为意,这原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他顺利地被录取,职位薪酬还算理想,转瞬间做了一年。
同事间相处相当融洽,子良年轻英俊活泼爽朗,特别受女孩子欢迎,男同事亦不讨厌他。
对他较为冷淡的,只有资料室的梁忠,人称忠伯。
但正如小王说:“忠伯是老臣子,在宇宙服务超过廿五年,他有权不言不笑。”
子良尊重他,见了面,只点点头,并不寒暄。
梁忠眼中疑惑渐减,沉默管沉默,渐渐已无警惕之意。
因为职务关系,且又相当好学,子良耽在资料室的时间,比别的同事为多。
感觉上他与梁忠相当熟稔。
一个星期六下午,子良沉迷在资料中,无意离去,有人递给他一杯香喷喷的咖啡。
抬起头,原来是忠伯。
他连忙道谢。
忠伯忽然开了口:“我下个月退休。”
“呵,”子良由衷地说:“那真是荣休。”
梁忠笑一笑,“小职员,出卖劳力,换取菲薄薪酬,同光荣无缘。”
“服务超过四分一世纪了吧。”
“整整三十一年,我是跟随林子良的父亲林公远出身的。”
忠伯口中的林子良,自然是宇宙的大董事。
子良没想到在一个冬日下午,忠伯会同他说起旧事,大抵是因为即将退休,有感而发吧。
“你也叫林子良。”梁忠看着他。
“是的。”子良笑笑。
梁忠抬起头,眯着眼,上了年纪的人,集中精神回忆或沉思的时候,通常都会有这个表情。
他说:“我记得很清楚,二十年前那个人,也叫林子良。”
子良大奇。
什么,还有人叫林子良,这么说来,宇宙公司,前后一共出现过三个林子良?
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替他取一个比较特别的名字,免得与他人重复。
忠伯说下去,“不过你同那个林子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子良暗暗好笑,那当然,世上哪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二十年了。”忠伯喃喃自语。
子良了解他的心情,退休前夕,他把所有的陈年旧事都淘澄出来。
他做的咖啡实在香。
“那个林子良,是一个极坏的坏人。”
子良不由得笑了,世上真正的坏人,是很少的,正如世上真正的好人,也非常稀罕,大多数人都有苦衷,时忠时奸,不时做着变色龙,梁忠是老式人,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比较简单。
“那一年,董事长刚订婚没多久。”
听到这里,子良警惕起来。
咖啡这么香,分明是加了些许拨兰地,喝多几杯,梁忠许有酒意,说起天宝旧事,子良不是没有好奇心,但是牵涉到董事长,而且又是他的私事,不听也罢,听多错多。
子良温和地说:“忠伯,我约了人,时间到了。”
他很婉约地截止这次谈话。
梁忠点点头,识趣地站起来,退回原位,戴上老花眼镜看报纸,保持缄默,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个潮湿寒冷的下午。
一走到街上,呵出口白气,子良才懊悔,这实在是听故事的好日子。
那一年,董事长林子良刚订婚……发生什么事?另外一个林子良,扮演什么角色?
还是不听的好,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职员,许多事,知来无益,不知不罪。
子良又觉得释然。
这天之后,再往资料室,忠伯已恢复沉默,直至他离职那日,都没有再多讲话。
接代他位置的,是位年轻的小姐。
子良恍然若失。
他的好奇心被撩起来,二十年前……
宇宙公司的公共关系部每个月都出版一份精致的内部月刊,其中记录看来职员的升调去向,甚至是婚姻大事。
合订本,子良的心念一动,资料室里一定有旧的合订本,廿年并非一个长日子。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的资料。
正确日期是廿一年前的夏季,欢迎林子良博士加入电脑组……详细履历下是林君一帧护照照片,唇红齿白,是个美男子。
翌年,电脑组的名单已没有他的名字。
这个忠伯口中的坏人,只在宇宙任职一年。
子良又查阅董事是林子良的订婚消息。
篇幅实在太显著,子良无法忽略。
照片中一对新人正捧着香槟杯子祝酒,她是个美人,毫无疑问,令子良吃惊的是,是董事长肥胖黝黑,驴头驴脑的外型。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良有点惭愧,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靠一张脸吃饭不行。
但他心中,已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有桃色的成份吧。
这个林子良,同那个林子良,在宇宙公司聚了头,为着一个女子,起了冲突……
子良笑起来,想象力如此丰富,真可以去做电影编剧。
那位管资科的小姐搭讪问:“有什么好笑的新闻?”
“没什么,”子良说:“我笑自己笨。”
那位小姐慧黠地答;“懂得笑自己笨的人,通常还真算是聪明人。”
子良笑笑,不语。
他在人事部查到了梁忠住宅电话与住址。
以什么名义去探访他好呢?子良同他根本不熟。
那天晚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子良正憩睡,忽然发觉自己来到一所华厦,看到了事情的三个主角。
只见丑的林子良带着俊的林子良进屋,楼上传来浓得化不开的娇俏声:“谁来了?”
丑林子良脱口答:“子良。”
立刻有倩影自大理石楼梯飞奔下来,她穿着乳白色真丝袍子,满脸欢欣,及至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丑的林子良,面孔上的欢愉刹时凝住,转为冰霜,只睨了那个俊的林子良一眼,随即慢慢走回房去。
女子毫不掩饰她那厚此薄彼,丑子良顿起疑窦,盯着俊子良。
不好!年轻的子良在梦中大喊一声,他惊醒了。
一额头的汗。
第二天他就买了巧克力及水果去看梁忠。
梁忠一见他,马上咧开嘴笑,一副“听故事来了”的表情。
子良有点惭愧,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梁忠的环境比他想象中的好,小小公寓一尘不染,梁太太十分客气,斟出茶水,随即回避。
梁忠离职后精神松弛,平易近人,大异其趣。
“真巧,”他说:“竟有三个人同时叫林子良,其中一个,是衣冠禽兽。”
忠伯仍然喜欢用这种夸张的字眼。
子良打蛇随棍上,“上次我们说到——”
忠伯说:“你应该猜到发生了什么?”
子良点点头。
忠伯呷着咖啡,不再言语。
过许久他才说:“两个子良,其实是同系同学,他也有错,他不该把他住家中带。”
子良经轻说:“也许,他想炫耀美貌的未婚妻。”
“财不露帛。”
“他还年轻。”子良说。
“是的,年轻,沉不住气。”
子良长嗟一声。
“林公远一直不赞成儿子这头婚事。”
子良轻轻说:“是因为女方出身不好吧。”
“是,她是欢场女子。”忠伯好奇,“你怎么知道?”
子良不出声。
他颇有点第六感,一帧照片已经可以给他许多提示。
“她纯是为林家的钱。”忠伯恨恨地说。
子良温和地劝:“为着钱也是很应该的,他有钱,她有他要的姿容,平公交易,你不能说他吃亏,因为她也付出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