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宜?她才不会,”琪琪笑,“这正是她过人之处。”
“将来她总也会有孩子。”石太太感慨。
“妈妈有精神你不如担心我,勉宜比我聪明能干千倍,人家什么都有,我啥子都没有,你还替她发愁!”
国际合作开始,勉宜带着一队人到荷里活,随行还有两位专用记者。
他们见到胡勉宜运筹帷幄,指挥如意,大表钦佩,因问:“胡小姐的才华遗传自父系抑或母系?”
勉宜抬高头想一想,“我不象家父。”
“那么,令堂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谁知勉宜又说:“我也不象母亲。”
记者们知道这是胡女士老脾气,一笑置之。
拍摄的三个月当中,勉宜总共回家两次。
第一次因公,她得向老板呈述职报告,第二次,因母亲故世。
秘书来电告知她这个消息。
她告假一个星期。
洋人问:“是要事吗?”
“家母昨日去世。”
飞返家途中,勉宜忽然想起高中时读过的存在主义作家加谬名著《异乡人》,第一页第一句便是:“母亲今日去世,或者,是昨日。”
没有悲伤。
办事能力那么高,一切在低调中处理妥当,她将母亲土葬。
石琪来陪她,看到她无动于衷,便斥责她:“勉宜我要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铁石心肠。”
勉宜忽然讲话了,“但她在我心中早已死亡,此刻不过是例行仪式。”
勉宜太记得那一天了。
大清早她起床,看到穿睡衣的母亲与一个小伙子正挤在一张沙发上读报纸,十一岁的她取起一杯咖啡便朝两人直泼过去……
她被罚在门外站了一天。
小伙子进进出出为母亲作跑腿,还朝她挤眉弄眼。
深夜,母亲才打开门叫她进去。
就在那一天,母亲死亡。
以后勉宜不是没有给她复活的机会,但是母亲并不理会,勉宜终于埋葬她。
“代我问候伯母。”
“戏拍得热闹吗?”
“非常好玩,天天有派对,你要不要来探班凑兴?”
“派对不会永远持续,你总要成家立室的吧。”
“结婚,或许,生子,不必了,万一养下一个象我这样的女儿,那还得了。”
这样坦白的自嘲令石琪吃惊。
“像我母亲更糟糕,”勉宜说:“现琪,像你至好不过,你多生几个,过继给
我。”
琪琪不搭腔,勉宜独自飞走了。
国际合作巨片顺利杀青,庆功宴上,胡勉宜喝了又喝,酒量惊人。
散席后司机等她半晌,不见人,只得进来寻她,到处找遍,惊动了工作人员。
正在焦急,忽然有人进来报告:“胡小姐站在车旁。”
大家连忙追出。
只见胡勉宜站在车旁如一个小孩般哀哀痛哭。
两个随军记者连忙趋向前去扶她进车。
勉宜抬起头来,泪流满面,“母亲去世了。”说毕,又掩脸大哭。
司机急急替她关上车门,送她返回酒店。
记者目送她的车子离去。
两人就适才那事交换意见,“还传说胡勉宜与母亲感情恶劣。”
“可见全属谣言。”
“她为母亲不能见她今日成就而难过吧。”
“她母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大抵是位娴静贤淑的小老太太,不爱热闹。”
“依我看,胡勉宜起码可以红多十年。”
“谁说不是,老太太看不见太可惜了。”
幕后
健健第一天到化妆间,就有人笑说:“你是英姑的外孙吧,现来承继英姑的事业了。”
英姑这时笑道:“各位多多指教,小孩子,不懂事,出来学习,手脚灵活,讨人欢喜的话,就让她干下去,也算是一门手艺。”
健健十分讶异,外婆这种口吻象武侠小说中江湖卖艺人物横手打招呼,请求各界父兄叔伯多多包涵。
那日返家,英姑便教训健健,“这个圈子里的人,说真了,个个都是江湖客,礼多人不怪,在家叮嘱过你什么?多做事,少开口。”
健健唯唯诺诺。
时光象是倒流了一百年。
然而在摄影棚内,其实没有天没有日,导演与编剧把朝代与岁月拨在什么时候,所有工作人员便乖乖走进时光隧道,去到指定的时间地点。
健健觉得水银灯一亮起,摄影棚是另外一个天地。
不分日夜,自然不理正常朝九晚五标准上班时间,昏天黑地,只有做的份,有时时间过得特别慢,熬得金睛火眼,天尚未亮,有时过得特别快,跑来跑去一顿忙,已是第二天傍晚,不知不觉,不眠不休已近三十多个钟头。
英姑的工作,是负责替女主角梳古装头。
这一梳,便是三十年。
凭一双手,带大女儿,又带大外孙,身边还有节蓄,食用不愁,健健十分佩服老人家。
她精灵、敏捷、精明,所以在这个行业生存得那么好。
健健小时跟她到片场看过明星,这是电影皇后,那是影坛公主……近距离看去,也都是平常人,各领风骚十年八载。
过一阵子又换一批人,衔头依然不变。
健健数一数,面孔已经撤换过五六届,但英姑仍然是英姑。
几年前又开始盛行美术指导,各施其法,指挥如意,不过老英姑仍是老英姑,地位巩固。
年头她同外孙说:“老在商行打字也不是办法,十年八年也出不了头,不如跟我学门手艺。”
健健不响。
“抑或到英国去跟你后父过活?随你便。”
穷家女能有什么选择,健健陪笑,“我就学梳头吧。”
感觉上真不象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行业。
因梳的不是真头,乃是假头。
英姑自一只铁皮饼干盒内取出一顶假发,用针把它固定在木人头上。
饼干盒起码有廿年历史,颜色漆剥落,隐约看得出是一个穿红色古装衣服的外国鬈发小男孩在吹肥皂泡。
假发梳好了才戴到真人的头上去,尽量与真发配合,看上去越逼真越成功。花很多时候。健健看古装电影都忍不住觉得好笑,这种发髻满布珠翠,高达尺许,动辄梳弄三两小时才成事,可是你别管,不论是侠女、女鬼、名妓,统统戴着它们走来走去,不晓得由什么人打理,观众亦不以为忤。
这是一个以假混真的行业,只要不穿崩,只要看上去煞有介事,就算得道。
英姑示范了几个窍巧,“甫入行,那个电影皇后年纪同找羊不多,现今年入千万的红女星年龄与你相仿。”
收入那么高,感觉一定是好的吧。
“那要问她们才知道了,一般来说,一代比一代聪明,很会理财,也十分理智。”
正式做助手的第一天,健健已经得到一个好的开始。
女主角迟到,英姑正忙别人,嘴里一直说“马上来,马上来”,手却不动,以示公允。
那美丽的女演员等得不耐烦,便向健健招手,“你,请过来,帮我梳一梳头发,吹干它。”
她留着把长发,在家洗了才来,健健立即拎起工具箱子过去。
“慢着,”那女郎笑笑,“我有私家梳子。”
但是那把长发已经梳洗烫染过度,焦黄开叉。
虽然梳假头,英姑也着外孙去读了三个月的头发护理课程,健健完全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小心翼翼用凉风吹干女主角的头发。
英姑曾说:“无论你双手做些什么,最好不要让人觉得你的存在,不要叫人觉得痛、紧、重,以及不耐烦。”
也许健健就是遗传了英姑的巧手,女郎很满意,对英姑笑说,“你找到得意门生了。”
英姑乘机接手,“哪有你说得那么好,都叫你们赞坏了。”
拍摄当儿,每隔三两个钟头,女主角便叫:“健健,来替我看看。”
英姑给健健一个嘉许的眼光。
最使英姑满意的是健健从不主动开口与人攀谈,无论谁同她说话,她留神听,全部装在心底,并不置评,亦不发表意见,沉默如金。
这种美德很快为另一人发现。
他是副导演程杰。
他说:“假使人人的嘴巴象健健,天下太平。”
健健还有其它的好处,整洁、勤快,总肯做得比人多一点。
外婆教的:“不要吝啬劳力,切勿斤斤计较,设法做得比薪水超值少少,相信我,人人都会看见。”
说时容易做时难,很多人办不到,一贯扬言“老板给得那么少,何必做奴才卖命”,怕吃亏,短视,没看到浪费掉的光阴纯属自己,苦干的工作成绩也属于自己。
程杰约会健健。
健健征求外婆意见。
英姑感慨,“你算是乖女孩,这种事还会来问准大人,程杰这男孩子不错,是个正派人物,你尽管去好了。”
程杰喜欢欣赏她,健健可以觉察得到。
比较熟了,话仍然不多,散步时一前一后,尽在不言中的样子,别有风味。
他的头发长了,她趁工作量轻时帮他修剪。
好几个男演员看见,追着问是哪间发型屋的杰作,开头程杰不肯说,是旁人多嘴:“健健替他剪的,”传了出去,健健忙得双手不停。
英姑在一旁笑说:“好象真的一样。”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人家的意见是:“英姑有时还有些势利嘴脸,健健呢,不瘟不火,永远带一个微笑,才真的没话说。”
这个时候,健健入行已经接近一年。
跟着外婆接了十多部电影来做,马不停蹄,确是好帮手,上头吩咐下来的工夫,不但做得到,且有创新,由上至下,个个满意。
自然也有不喜欢她的人,为什么?关公也有对头人,不必细究理由,不过既然健健立定心思,不与人为敌,对方亦无可奈何。
她与程杰感情渐渐成熟。
程家开头持观望态度,程氏家长多多少少希望女方是个用脑谋生的人,印象中健健靠手作为生。
见过她,又十分欢喜,女孩容貌清秀,朴素可爱,是个稳重人,时下青年男女十三点占多,意见多得不得了,光说不做,颇叫大人吃不消,这女孩没有这种流行病。
因而默准。
聪明的健健,当然知道其中窍巧,只是不出声,她不是一个没有城府的女孩、又懂得以不变应万变。
摄影棚里大学生越来越多,导演、编剧、摄影、演员、美指,许多均自海外大学电影、戏剧,以及其它学系毕业,到底是赚钱的好地方嘛,当然吸引到人才。
大致上来说,读书多些,人也大方合理些。健健不介意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有人因此心高气傲,咄咄逼人,健健便退后一两步避开这等锋芒,她懂得应付。
她实在学了很多,看了很多,领会了许多,外婆说得对,与困在打字室不可同日而语。使健健担心的是外婆的身体不比从前,最近老抱怨困。
程杰安慰她:“六十多岁了,你不能期望她同我们一样。”
他说得对。
“早上让她睡多点,零七零八的通告。你来接。”
健健点点头。
程杰很会逗她开心,拿着杯子当录音机的麦克风,扮记者访问她:“请问新进发型师傅,哪一位女演员最最漂亮?”
健健笑了,“都长得标致。”
“她们有没有内在美?”
健健又答:“想必不会令人失望,不过我与她们不熟,纯粹工作来往而已。”
“有人批评你——”
“自由社会,自由发表意见,多好。”
程杰大笑,“健健,我真佩服你对答如流,许多人应该跟你学这一分圆滑。”
过一会健健说:“率直有率直好处。”
“不一定,想到什么说什么,即是不尊重人,丝毫不考虑到对方感受,亦即是压根儿瞧不起人,有谁会相信他对老板也这么率直?”
健健心中释然,笑了起来。
她心情非常好,因而说:“我也来访问你。”
“请。”
“副导演先生,请问明年有什么计划?”
“成家立室。”程杰非常坦率。
“公事为先。”
“公私应当并重。”
健健笑。
“我当然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晋升导演。”
程杰从来没有跟健健提过这一点,她不禁诧异地呵一声。
“计划正进行中,但是不想那么早公布,先着手搞好本子,然后找老板支持,唷,十划还没有一撇呢,不过你不会设出去。”
“拍什么题材。”
“无谓好高骛远,当然是人力物力可以控制的题材,题目作得大有什么用,编导演能力有所不逮,还不是非驴非马。”
健健颔首。
“做创作要知彼知己,彼当然是指观众。”
程杰的道理已十分通明。
“来,健健,给一点意见。”
“我?我在本行日子还浅,还没有资格发言。”
“怕什么,健健,说出来。”
“我不过管梳头罢了。”
“可是你心静、目明、耳聪,一定观察到不少。”
健健笑笑,“我认为无论是编导演,最好是为戏,不是为自己,最好的表现要奉献给戏,而不是为出突出自己。”
程杰听得呆住,健健讲得真好,简单,明了,在任何合作关系中,至怕有人不顾大局,忙不迭突出自身锋头,一边又企图把同事压下去,一有这样的人存在,整件事便会崩溃失败。
偏偏这样的人又多得不得了,如果是婚礼,他一定要做新娘,如果是葬礼,他要做死人。
程杰不禁摇头叹息。
“做导演得统领这班人,令他们安份守己,把事情做好,”健健摇摇头,“是非常痛苦的一份工作,因为这一行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不散漫不羁。”
程杰苦笑,“你不是。”
“我?”健健微笑,“我是小卒子,怎么敢放肆。”
程杰坦白地说:“你在我心目中地位,可真的不轻哩。”
健健不语。
万花筒哈哈镜似一个行业,多少人在其中打滚,浮浮沉沉,上了岸的有,溺毙的也不少,健建决定学她外婆般安份守己。
过了秋天,英姑终于不得不到医院去作全身检查,报告出来,并无大碍,医生同健健说:“老人病,年纪大了,体力衰退,多陪陪她,减少工作,别太劳碌。”
英姑反而要安慰健健,“差不多了。”
健健惶然。
“听说程杰要开戏做导演?”
健健点点头。
“我替你担心,这一来,你俩的地位可悬殊了。”
健健看着远方,沉默片刻,她答:“我不会沾他的光。”
“他让你沾,你就名正言顺的沾,不要使意气,他若不叫你沾,也不要勉强,顺其自然,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不必死心塌地。”
健健点点头。
说时容易做时难,要这样磊落洒脱,真要有点智能才行。
她把双臂抱在胸前,不言语。
外婆身子不好,工作量大半落在她身上,忙得团团转,早出晚归,有时借化妆间一角尼龙床上眠一眠又当一个晚上。
程杰忙着筹备策划新戏,更加抽不出时间,两人有点疏远。
关心的朋友问健健:“程杰的新戏,你不效力?”
“他那个是时装片,用不着我。”健健淡淡含笑说。
“男朋友的戏要多多留神呵。”
健健忽然保护自己起来,“大家都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