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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儿 page 4 作者:亦舒

  “睡一觉。”年轻人说。

  他只有一张床,大得无边无涯,面积几乎六乘七,此列他已坐在床沿,看着仲愉笑,仲愉却不觉他猥琐。

  “只得一张床?”仲愉问。

  “看样子此刻你想一个人睡,我用那边的绳网好了。”

  地方虽未间断,可是有日本米纸屏风,并且,三四千平方尺那么大地方,绝对够两个人活动。

  “卫生间在那角。”

  仲愉急想淋浴,也顾不得浴室四边都是磨沙玻璃。

  她披着浴袍出来,倒在床上,四肢百骸松弛,年轻人做了咖啡递给他。

  仲愉用很开明的语气说:“你的入息好象很不错。”

  谁知地亦落落大方答:“托赖,不过比较奔波。”

  “唉,世事古难全。”

  他笑笑,“就可惜没有时间结识固定女朋友。”

  “这个家花了你不少心思呢。”

  “一年倒有六个月住这里,女朋友住香港,有半年见不到我,女朋友住伦敦,也有半年见不到我。”

  仲愉笑,“找两个女友好了。”

  “两个比二十个麻烦,二十个不用交待。”

  仲愉又笑,渐渐眼困,把杯子放地下,翻一个身,放肆地睡熟。

  其间她朦胧地醒过一次,只见年轻人伏在远处一张大书桌上书写,只按亮一盏绿色台灯,衬得白衣白裤的他有一分难得书卷气,奇怪,他的职业是伴游,照说,毋须这样花脑筋。

  实在太累,仲愉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大明,她精神饱满,起床四处游览,年轻人不在,大抵是出去了,她自斟一杯果汁,看见墙角停着一架自行车,使骑上沿墙踩了一个圈,地方真是大得可爱。

  仲愉把脸凑到大蓬彩色的花束前去深深一嗅。

  见有空,她拨电话给俞志初。

  志初笑问:“满意吗?”

  “行行出状元。”

  “有眼光,”志初笑,“好好享受假期。”

  “志初,”仲愉踌躇,“他真不象。”

  俞女士佯装吃惊,“不象男人?”

  “算了。”仲愉挂断电话。

  年轻人回来了,带着一箩食物,住厨房台子上一放,“睡醒了?半小时就吃午饭。”

  仲愉看着他一脸阳光,不象,真的不象,就因为不象,所以才值这种酬劳?

  “你会烹饪?”仲愉惊喜问。

  “就是这点迷死女性。”他笑。

  “美食是我唯一愿望。”

  年轻人转过头来又笑,“没有人要我的肉体?”

  仲愉忽然认真了,“这个嘛,这个往后再商量。”

  下午他们进城去喝茶。

  路上他一直拉着她的手,没放开过,仲愉完全有种被爱的感觉,来过这个都会不下数十次,这次看出去,景色统共不一样。

  假便是真的,倒也不错。

  可惜如果是真的,双方表现哪有这么好。

  真实世界,如非斤斤计较,只怕日后吃亏,于是算家世,算财产,算外型、算学识……算得不亦乐乎,哪有逢场作兴的逍遥快活。

  仲愉在潇潇雨下,开始了解,为何男士们这样沉迷于寻欢作乐。

  一切代价已付,无后顾之忧。

  雨点凝聚在玻璃床上,受月色照耀反射,象是满天亮晶晶的星。

  值得,当然值得。

  第二天他带她到剑桥去探朋友,车子一来一回好几个小时,没有人觉得闷。

  仲愉已经想问;喂,请你做一年游伴,代价如何?

  超过这个时间,她只怕负担不起,是的,方大小姐每一笔额外支出,都得向方氏企业有关方面解释,她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可怜阔小姐。

  出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太冒险太辛苦,坐在闺房中?太沉闷太被动。

  间歇性冒险是唯一调剂精神的方式。

  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车子里,不问去向,多么刺激。

  年轻人同她说:“将来退休,我想到米兰居住,买一座十三世纪堡垒,终身将它重修,四十过后,就开始学意大利语。”

  仲愉有点感动,“你可打算结婚生于?”

  “当然!要许多许多小孩,黑压压一屋子,人头涌涌,挤上来叫我爸爸。”

  仲愉骇笑,“那婚前非得同贤妻商量好不可。”

  “你可喜欢孩子?”他忽然问。

  仲愉吓一跳,“没有你那么疯狂,顶多一名足够。”

  “但是他很快长大,”年轻人惆怅,“再也不能一团粉以拥在怀中。”

  仲愉不敢再搭腔。

  他们每天并没有固定节目,有时耽货仓里大半天听音乐不出门。尽讲些废话。

  又一日忽然到牛津街购物,发疯似买衣服送给对方。

  第二天,飞到巴黎午餐又回来。

  又一日年轻人有公事洽商,告假半日,仲愉一个人跑到书店浏览,黄昏,他在灯火阑珊处接她返寓所。

  仲协觉得他们可以永远这样继续下去,直到老死,但是,她必须回家,而他非工作不可,不过,仲愉知道,没有一个蜜月,会比这个更好。

  她很快乐。

  真不幸,金钱的确万能,用得小心的话,它绝对可以买来爱与乐。

  这三个星期并没有大事发生,所做的事情,很多也不是第一次,但是年轻人使方仲愉觉事事簇新,连她也朝气勃勃起来,疲乏因循的壳子渐渐褪下,她焕然一新。

  最后一个晚上仲愉依依不舍,“我们还能再见吗?”

  “当然可以,你有我姓名电话地址。”

  “我们终于要回去了。”

  “对不起,我不同你一班飞机,我有生意要转往温哥华处理,你恐怕要一个人回香港。”

  仲愉有点失望,脸上也露出落寞之意。

  年轻人拧拧她脸颊,“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仲愉一个人回的家。

  司机来接,大雷雨,她在车厢里就睡着了。

  她无法克服失落感觉,这使她吃惊,自十九岁后就看轻情感,这次怎么会例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要趁快扑灭它。

  总算在早餐桌子上碰见大哥。

  仲凯对妹子说:“回来啦。”

  仲愉笑,“你知道我出过门?难得。”

  “这次我知道,这次很多人都知道。”

  仲愉吃一惊,作贼心虚,不出声。

  “有人在伦敦看到你们。”

  “我们?”心咚一跳。

  “你同张胤馨的三公子张元匡。”

  是,年轻人的确叫张元匡。

  仲愉张大嘴巴,谁,是谁的儿子?

  “小妹,你没同我说你认识这个人。”

  仲愉低头喝一口黑咖啡。

  “张元匡是庶出,他母亲一失宠,他父亲十分不喜欢他,将他刺配边疆,长年驻在伦敦,不大要看见他,这点行情,你不可不知。”

  仲愉怔怔地,如堕五里雾中。

  “他同他两个大哥的身分差天同地,换句话说,他要工作,你明白吗?”

  仲协不响。

  仲凯见妹妹傻傻的,再加一句:“况且张元匡这人十分不羁,什么都玩,不适合你。”他叹口气。

  仲愉仍然不语。

  “人家问起,我只说是认错人,记住,小妹,千万不可承认。”

  仲愉自早餐桌子站起来,跑上楼。

  解铃人还需系铃人,她一个电话拨到俞志初公司去。

  “啊,回来啦。”

  仲愉二话不说:“志初,张元匡是谁?”

  “张元匡就是张元匡。”

  “志初,别乌搞了好不好?”

  “出来午餐,我面对面告诉你。”

  “我一时正到你公司。”

  方二小姐从来没有这样准时过。

  她走进俞志初的办公室,关上门,上了闩,坐下来,再问:“张元匡是谁?”

  志初笑,“先喝杯咖啡。”

  “别卖关子好不好!”

  “你以为他是谁?”

  “我以为他是小白脸。”

  “张元匡一张脸的确称得上白。”

  “俞志初,求求你。”

  “他是我的朋友,既然你要游伴,我便托他照顾你:‘喂,有位小姐闷得慌,你带她到处走走,给她一个美好回忆’,他碰巧有空,一口答应。”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职业伴游?”

  “他甚至不是业余好手。”

  “客串?”

  “他刚失恋,也需要个伴,我相信你们俩各有所获,快乐是双方面的。”

  仲愉颓然坐下,“你这个玩笑开大了。”

  “才没有,我十分有分寸,除非你穿崩,你有没有让他知道你付过巨额酬劳?”

  仲愉摇摇头,忽然又想起来,“那笔款子你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俞志初象是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不急不忙,从容不迫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只信封,再慢条斯理地自信封内取出张收条,通过去给女友:“我代表保良局所有的孤女多谢你。”

  仲愉啼笑皆非。

  “你看,”志初得意洋洋,“我做了三件好事。”

  仲愉悻悻,“好事多为。”

  “小姐,你怎么可以把我当皮条客呢,我没怪你,你倒生气。”

  仲愉面孔又红起来。

  “小姐,人与人相处,要花一点时间精神的,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依我看,你的感情生活,未必没有前途。”

  仲愉苦笑。

  “放胆出去找异性朋友好了。”

  仲愉打开手袋,把珍藏的那张支票拿出来,“请替我还给张元匡。”

  俞志初大吃一惊,“了不起,还赚了他的钱!”

  “别再取笑我了。”仲愉没精打采。

  “这证明你有十足的吸引力。”

  “不,”仲愉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这证明贵介绍所本领高超。”

  志初收敛笑容:“张元匡这个人——”

  “我知道,我大哥同我说过。”

  “他这个人,性格比较不稳定,十分浪漫,渴望爱,喜欢花费:但品性纯良,啧,一经分析,同你有许多类同之处,也许有空时,可以再飞一次伦敦?”

  “他几时回来?”

  “说不定,行踪飘忽。”

  仲愉笑,“回来也未必抽得空来见我。”

  “这种事,讲缘分,你听其自然好了。”

  仲愉站起来,“谢谢你,志初。”

  “别谢我,我乐于介绍朋友给朋友认识。”她挥挥手。

  仲愉到底不甘心,伸手大力槌了志初的肩膀一下。

  志初鬼叫。

  她说:“今晚我家有派对,要不要来?还有许多有可能性的朋友。”

  “我考虑考虑。”

  “小姐架子又摆出来了。”志初摇头。

  仲愉不与志初计较。

  她回家去休息。

  心中的结已经解开,精神比较畅快,她换上泳衣,一口气游了十个塘。

  她想同大哥说:买笑唯一的缺点是,仲凯,你永远不会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喜欢你。

  也许大哥根本不在乎,可是,仲愉知道她在乎。

  女佣这时过来说:“小姐,温哥华长途电话。”

  仲愉自泳地上来,温哥华,谁在温哥华?

  猛地想起来,呀,是张元匡。

  她连忙用浴巾裹住身体跑进屋内,也顾不得混身湿,便往沙发上一坐,取过听筒。

  那边说:“这个天气游泳最享受不过。”

  果然是他,仲愉心情暖洋洋。

  “别来无恙?”她问他。

  “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想念你。”

  仲愉垂下眼,“我也是。”

  “我们真得想想办法,要不要到伦敦住?”

  仲愉反正是有闲阶级,她郑重说:“可以考虑。”

  “要不就挑一个中途站。”

  仲愉笑了。

  “下个月我回来,大家碰了头再商量。”

  女佣走过,只见二小姐抱牢电话听筒,喁喁细语,没完没了,不禁会心微笑,她识趣地放轻脚步,蹑足而过。

  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朱汉生看见吴于青的那天,是一个极之炎热的夏日。

  他很年轻,她也是。

  当天,汉生的好朋友江可风生日,设了个宴会,打算自下午三时许一直举行到大家筋疲力尽为止,请来的都是熟不拘礼的老友。

  玩到五点多,汉生已经很吃不消了。

  他一进门已经犯一个错误,他一口气喝下太多的香槟,天气闷热,额角便隐隐作痛,空气调节受人个影响,打了很大的折扣,他走到露台透气。

  没想到阳台下是一个雪白的私人沙滩。

  可风这厮,汉生想,好会享受,老子有钞票,就有这点好运。

  他打开露台一侧的锁,沿着石级,轻轻走下沙滩,两旁斜坡种着棕榈树,美丽的栀子花开得碗口似大,香气扑鼻,汉生进入一个白色与墨绿的世界,阴沉沉,凉气袭人,炎暑顿消。

  象仲夏日之梦。

  沙滩形状如一弯新月。

  汉生抬头朝天边一看,可不是,浅紫色天空正淡淡挂着一弯月亮,若隐若现。

  噫,此情此景,不象世上常有。

  细沙白且滑,汉生脱下鞋子,将久困牢笼的足趾缓缓陷入沙中。

  早知带泳裤来。

  可风一定有泳裤可以借出来。

  汉生在石阶上坐下,抱着膝头,缅想过去将来。

  一时无意抬头,便看见了她。

  呵可风还有一个不耐烦的客人。

  她背着汉生坐在水中,一个浪卷上来,便打湿她身上雪白的宽衬衫,浪退下,薄膜似衣料又似随即被风吹干,鼓蓬蓬拂扬起来。

  单看背影,就是个美丽的少女。

  上帝造人,从来不公平,漂亮的人儿,自顶至踵,无一不精心泡制,从头发牙齿皮肤到身段姿势双手双足,都值得一看再看。

  这位陌生少女,很可能就是那样的杰作。

  她的长发束在脑后,双肩不宽不窄,短裤处的大腿线条优美。

  汉生从来不否认他是好色之徒。

  谁不是呢。

  他渴望看一看她的脸。

  这时候,有人叫他:“汉生,汉生,吃饭了。”

  那女郎听见人声,蓦然转过头来,刚与汉生的目光接触,嫣然一笑。

  汉生看得呆了。

  女郎的面孔如画家笔下的渔村蛋家女,大眼,金棕皮色,尖下巴,秀丽脱俗,丝丝乱发增加韵味。

  汉生刚想与她招呼,可风的声音自露台传来:“汉生,你跑到哪里去了?”

  汉生连忙站起来回答:“在这里。”

  转瞬间,那女即已经失去踪迹。

  可风抱怨,“你怎么乱开锁乱跑?”

  汉生怔怔地回过头来,“我想吹吹海风。”

  “这沙滩浪大,没有救生员,不宜游泳。”

  “我还想向你借泳裤呢。”

  汉生沿石阶回到露台。

  可风把铁闸重新锁好。

  “看你,多紧张。”汉生取笑可风。

  可风索性恐吓他:“传说沙滩有精灵出没,我是为你好。”

  “什么?”汉生一怔。

  可风见诡计得逞,打蛇随棍上,“专门引诱定力不够的书生。”

  “呵,有这样的好事?”

  汉生回到大厅内,在自助餐桌子上取过些许食物,目光到处浏览,希望在人群中找到刚才那秀丽的女郎。没有她。

  三十多位客人中并没有她。

  一定是这一列别墅其它的住客。

  朋友问汉生:“来时好好的,干吗现在精神恍惚?”

  可风代答:“他遇上精灵,为对方摄去了魂魄。”

  “是吗,汉生,滋味好吗?”

  汉生只得点头答:“不错,不错。”

  稍后他就告辞了。

  开着小小红色跑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

  同式的小洋房共有七幢,女郎必定住在其中一间。

  朱汉生有逐家逐户去揿铃的冲动,顿用了一点意旨力才压抑得住。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忘记那精灵似的少女。

  日常接触的异性也不乏美人儿,但统统算盘太精,理论太多,原则太紧,与之相处,好比斗智,打仗,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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