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钱才能拿得起放得下,”王小冬笑,“否则一放下就得喝西北风,也只得死命抓住恶形恶状不放。”
“小冬,你过奖了。”
此刻的辜嘉瑜不是不投入工作,但态度客观得多,有种冷眼看世界的潇洒姿态。
服装间里挂出戏服,洋洋大观,这部戏不惜工本,将顺序依剧本场次而拍,绝不跳拍,保留所有布景,直至全戏完全。
这样做演员会比较入戏,慢慢顺剧情进入角色,嘉瑜很庆幸她有机会尝试这种新方法。
大家都看到了那套白绫衣。
白底子绣白花,长旗袍配长裤,长长裤带露在袍叉处,滴着流苏,正是二十年代一种流行打扮。
陈闽问:“这套衣服是谁的?”
什么都要问的人终有一次会自讨没趣。
没有人理睬她。
陈闽又问:“为什么我没试过这套衣服?”
终于有人忍不住,小小声冷冷答:“因为它不是做给你穿的。”
陈闽转过身子来问:“嘉瑜,是你的戏服吗?”
嘉瑜摇摇头。
陈闽一手把白绫衣址将下来,放在脚下,踩个稀巴烂,拂袖而去。
众人哗然。
嘉瑜不出声。
晚上有好奇的记者拨电话来查询,她统统说不在场,不清楚,不知道,没看见,嘉瑜的未婚夫在一旁暗暗好笑。
嘉瑜为行家说好话:“陈闽在别处受尽了气,无法发泄,今日处理不当,在小事上出了洋相,其实她不一定就那么小器。”
“那套漂亮衣服到底是做给谁的?”
“新人斐斐。”
“你们两人都上当了。”
“谁说不是,那叶坦恁地狡猾,引我等入壳,去捧他的新爱。”
“我叫过你别拍这戏。”
“绝对是最后一个戏。”
“这是诺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终于厌倦了,王小冬君说得对,十八岁同廿八岁大有点分别,辜嘉瑜并非演技派,她才不要活到老做到老,花旦出身的艺人最好在脸皮松弛之前告退回乡。
这次吃了个小亏不要紧,跟着别吃大亏就好。
在这块是非地耽久了,只怕神仙都要出洋相。
趁戏尚未开拍,嘉瑜飞到罗马去试婚纱。
一共留了三天,嘉瑜快活一如小鸟。
婚纱式样简单大方,对牢镜子,她喃喃说:“这袭白纱衣胜过任何白绫衣。”
她未婚夫听见了,只是微笑。
开头的时候,辜嘉瑜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什么地方去,走到几时停,终于又找不找得到归宿。
有这样理想的结局,嘉瑜心满意足。
想到陈闽,她十分感慨,这女子将来即使生活无忧,也已丧尽元气,功不抵过。
水晶镜子内的她有点怔怔的,想太多了。
未婚夫忽然取出一条项链往她脖子上戴。
嘉瑜定睛一看,正是她先些日子看中的金珠钻石项链,她感动地按住他的手。
他轻轻说:“还等什么?”
说得对。
还等什么?
他俩临时快定,飞到伦敦,由女方家长主婚,签下婚书。
事后致电王小冬,王君老大一个意外,却十分替她高兴,“新娘子,拍多些照片回来,好让我有个交待,否则记者群追瘦我。”
嘉瑜不负所托,特别请了职业摄影师,拍了百余款照片,容光焕发地凯旋回家。
她的婚讯颇为轰动。
工作人员衷心替她高兴。
陈闽拉住她的手,流下泪来,“嘉瑜,你这样一个好人,理应享此幸福。”
嘉瑜悄悄问,“斐斐出现没有?”
陈闽冷笑一声,“干呼万唤未出来,不知搞什么鬼,倒叫我坐冷板凳。”
“嘘,”嘉瑜拉住陈闽的手坐下来,“别毛燥,别中计,别受人利用,这种关头,我们一定要大大方方,不露声色,其怪自败。”
陈闽一怔。
她亦是个聪明人,自然一点即明,马上醒悟过来。
一方面又感激辜嘉瑜把她当自己人,双眼又红起来。
“嘉瑜,实不相瞒,开头我还把你当敌人。”
“算了,提来作甚,误会而已。”
“我有眼不识泰山。”
“你何用言重。”
“为什么电影业这样艰难做,这么多是非?”
嘉瑜微笑,“因为我们做一行怨一行,其实别的行业也内幕重重,不足为外人道。”
陈闽带着泪笑起来。
“让我们沉着应付不大如意的事。”
“嘉瑜,我与你不同,我酷爱名利。”
嘉瑜笑出来,“你以为我是得道圣人?名利,谁不要,哪有例外。”
“可是你舍却一切结婚去了,我不甘心,我要续闯高峰,宁受得失煎熬。”
“可能你比我勇敢。”
“辜嘉瑜,祝福我。”
“一定。”
神秘的面纱终于掀开,斐斐终于现身。
王小冬说得对,不过是个读书不成小女生,容貌固然秀丽,也并非绝色,嘉瑜甚至觉得她粗糙,手同足都大了两码似,皮肤也黝黑,但是她出奇地上镜,有一股自然无邪的媚态,吸引异性。
记者群因为等得太久太闷,斐斐陡然露面,造成一种轰动,他们着了迷似,练二接三地追着她来做新闻,马上把新人捧着红人。
记者永远以使人尴尬为荣:“嘉瑜,你觉得斐斐如何,有没有前途,会不会走红,是否你的接班人?”
嘉瑜说:“很漂亮,很聪明,这样的新人一定前程似锦。”
逼得陈闽也说:“很机灵的一个女孩子,很有人缘,会受欢迎。”
而斐斐更说:“两位姐姐对我很好,肯教我,指点我,我得益匪浅。”
然后三个女人站在一起拍照。
照片刊登出来,不知恁地,斐斐就是特别亮丽,眉梢眼角似有说不尽的风情,比较起来,陈闽有点憔悴,而嘉瑜则觉得自己有点钝钝的。
拍摄工作在三个月后完成,导演之偏心,也不要去说他,嘉瑜只是笑,好几次制片要出来打圆场,斐斐几乎是坐在导演的膝头上完成整部电影,叶太太带着孩子到现场来闹过两次,这些,也都成为拍摄花絮。
影片推出来,并没有如预期中好,影评略赞几句,卖座平平,参加过好几次国际影展,也得过一两个小奖,之后,便湮没在浩瀚的影片汪洋中。
嘉瑜却与陈闽成为朋友。
她们定期抽空见面。
这一天,陈闽问嘉瑜:“几个月了?”
嘉瑜摸摸腹部,“六个月多点。”
“觉得胎动吗?”
“我给小女取了一个小名,叫踢踢。”
陈闽大笑。
过片刻她说:“白绫衣并没有为我们任何人带来奖状。”
嘉瑜加一句:“衣服做好了在那里,穿不穿得下,就看那个人了,硬是叫她穿,穿上不合身、穿得不好看,观众第一个不肯。”
“真的,听说她第二个戏要脱了。”
“你看,不是没有公理的。”
“这一行仍可以干下去?”陈闽又起劲起来。
“当然。”
“说老实话,嘉瑜,女儿大了,会不会让她做演员?”
嘉瑜只是笑。
做个普通人吧,自由自在,最最快活。
伴
方仲愉跑到女友俞志初的公司去,坐下,开门见山的说:“下个月我到欧洲去,希望你荐一个人给我作伴。”
志初把面前的文件一推,“哟,你把我这里看作什么地方,你把我当作什么样的人。”
“荐人馆、荐人馆老板。”仲愉简单的答。
志初站起来敲敲门上的铜招牌:“我这里是广告公司。”
仲愉不理她,“有没有人?”
志初沉默一会儿,点起一支烟,“什么样的人?”
仲愉想一想,“年轻一点,不要太年轻,三十岁左右,相貌要英俊,身段要标准,人要斯文体贴,谈吐幽默,懂生活情趣。当然,要熟悉欧洲几个大都会。”
志初喷出一口烟,“为期多久?”
仲愉叹口气,“三个星期。”
“你打算付多少酬金?”
仲愉取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数目字。
志初一看,笑起来,“诚意十足。”
“有没有好材料?”
“有,当然有。”
“谁?”
“你要是相信我,到了飞机场,自有分晓,保证满意,不然,原银奉还。”
仲愉说:“我当然相信你。”
“三日内把银行本票送上来,还有,我的人出门只用头等飞机及五星酒店。”
仲愉站起来告辞。
“仲愉,”志初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找个固定的男朋友?”
仲愉嗤一声笑出来,“那么容易找吗?”
“花点时间心思,总有机会。”
“我就是没有时间心思。”
“奇怪,又没结过婚,又未失过恋,大小姐身分,并非七老八十,却把感情看得那么灰。”
“才不,世事一定要付出代价,金钱是所有代价之中最容易应付的一种,志初,闲事不要管太多,你自去替我安排吧。”
“追你的人不少啊。”
“追我,还是追先父的产业?”仲愉讪笑。
“日久见人心。”
方仲愉摇摇头,“时间花在这种事上最不划算,既然我的父兄叔伯都深谙游戏人间之道,我亦应设法效颦。”
“方小姐,你是女人。”
仲愉笑,“自古看扁女人的,偏偏全是女人。”
她取起手袋走了。
三天后,俞志初广告公司收到方氏企业送上来的本票及飞机票。
俞志初完全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她三扒两拨替女友办妥了这件事,这位大小姐居然抽得出三个星期的时间来旅行,也算难得了,她不会叫她失望。
仲愉抵达飞机场时才深深懊悔,真正多此一举,放什么假,找什么伴,统共是大哥害的,春季到纽约出差,仲凯带着个女伴,美丽大方可人体贴,形影不离那样服侍仲凯,仲愉庆幸大哥终于找到合适女伴,谁知回港后不见那女郎影踪,问起来,仲凯大笑道:“小妹、那只是伴游公司的女职员呵!”
仲愉默然不语,原来水准可以做到那样高了,可敬可畏可叹。
与江湖上朋友俞志初说起此事,志初也笑,“你住象牙塔里太久了,这种人才,男女都有。”
贫穷之外,寂寞便是人类大敌,方仲愉自幼丧父,母亲是应酬繁忙的阔太太,与大哥又差十一岁年纪,自幼习惯冷清生活,可是却一年比一年怕寂寞。
这件事若果传出去,一定被母兄骂死,仲愉微笑,就因为这样,整件事才充满刺激。
上了飞机,一位年轻人已经坐在近窗的位置上,闻声转过头来,朝方仲愉笑笑,站起来说:“我是俞志初广告公司介绍的人,我叫张元匡。”
呵,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了。
可是志初没有骗人,年轻人俊朗大方,彬彬有礼,质素高超。
仲愉有自知之明,无论自哪方面来看,她都不过是中人之姿,唯一突出之处,也许是性格温和,没有棱角,可是大哥又老说她欠缺斗志。
此刻她只得笑笑说:“不客气,请坐。”
奇是奇在双方都有点腼腆,航程开始两个小时大家都没有说话。
仲愉有个小缺点,她颇嗜酒,尤其爱喝香槟,这个时候,一杯在手,倒也悠然自得。
过了许久许久,她忽然有兴致开口,转过身子去对那个年轻人说:“我们第一站是——”
刚巧他也刚刚抬起头来说:“我们第一站是伦敦。”
变得两个人异口同声。
他充满魅力地笑笑,仲愉觉得这位先生值回票价有余,该刹那她为自己猥琐的想法脸红,不禁也借笑遮住尴尬。
距离接近了。
仲愉老听大哥说:“是,我买笑,可是,人家也并非白赚,人家要笑,且要笑得好看。”他从来不摆花钱大爷的鄙俗架子。
在那个圈子里,方老大有口皆碑。
仲愉莞尔,要学,便学到足。
当下她轻轻说:“我们住伦敦华尔道夫。”
年轻人一怔,“你喜欢华尔道夫?”
“我听说你喜欢。”仲愉讶异。
“我?”年轻人露出雪白牙齿,“谁要住千篇一律豪华大酒店?我同你又不是五十五岁以上退休人士,这件事交给我,我有地方给你住。”
“好哇,我相信你。”
“现在你大可闭上眼睛休息休息。”
仲愉却问:“你玩不玩沙蟹?”
年轻人笑,“玩真不玩假。”
“好,”仲愉精神来了,“打真军,有意思。”
她拿出纸笔记数。
手风奇顺。
年轻人拿二十点,她会搏到廿一点,他牌面一对皇后,她偏偏来三条五,牌并不大,可是次次都赢。
做人假使这样顺风真真不得了。
个多小时下来,她算一算,赢了好几万,自己都吓一跳,连忙把记分表撕掉。
年轻人笑,“怕我付不起?”
仲愉听在耳内,一怔,口气好大,生意仿佛做得不小,她肃然起敬。
不知恁地,想到对方的生意,脸又涨红。
年轻人看着她一会儿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他也特别呀,完全自然,落落大方,并没有故意讨好女客,十分难得,她见过他好些同行,跟在客人后面,活象叭儿狗,不知多猥琐。
仲愉说:“我喜欢你。”
他笑了,“幸亏如此,还有三个礼拜要过呢。”
是俞志初包证她满意的,志初这人顿有良心。
长途飞机宇宙洪荒那样开出去,开出去。
仲愉听见隔壁的人说:“这是我的赌债。”他递上一张支票。
“喂,怎么可以——”
“愿赌服输。”
仲愉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争,便把支票先收下,反正不拿去兑现,半年后也自动作废。
她开始同他说她自己,撇开方氏那十一间联号不提,方仲愉也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她连特别的嗜好也无。
对方很有礼貌地听着,半晌才说:“看情形。你与我同样乏善足陈。”
“我看你是一个很精彩的人。”仲愉由衷。
“我?”他一直笑。
飞机到达,年轻人把仲愉照顾得很好,一手提着她简单的行李,另一手拖着她,直往租车站走去。
仲愉被他大力温暖的手拉住,心中警惕,噫,危险,那灿烂笑容下不知有什么阴影,不过,不是说要找刺激吗,怎可半途而废?
拿到车,他熟悉地把车子住市区驶去,一边说:“你要是不喜欢我的地方,立刻送你到华尔道夫。”
“它在何处?”会不会是郊外一所小茅屋?
“市中心。”他答。
仲愉有点意外。
车子驶得飞快,仲愉略觉疲累,他却精神十足,他们渐渐接近西区的泰晤士河畔。
“这是货仓地带。”仲愉大惑不解。
“我就是住在货仓里。”年轻人笑。
仲愉心中已经暗暗叫好,久闻这一带有若干旧货仓改建公寓,窗户大且多,楼面高,用私人电梯,面积宽敞,且全部打通,重新装修过,别致又舒适,且沿河,风景曼妙。
年轻人一看他表情,便知她是识货之人。
到了家,年轻人带她进屋,电梯的门需要用手拉拢,上得三楼,一出电梯,一室明亮,雪白的前卫布置使仲愉精神一振,这地方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十倍。
这么会享受生活。
推开窗,可以看到全伦敦最佳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