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华匆匆往楼下报到。
沈咏恩招呼年轻人,“尊,请坐,要喝什么?”
尊胡仍然不置信,“你真是冯月华生母?”
“你呢,”沈咏恩问:“你是她男朋友吗?”
“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太小了,明年我毕业,她才升二年级。”
“可是你们很谈得来。”
尊胡笑了,他凝视沈咏恩,“电脑在什么地方?”
沈咏恩觉得他不简单,“请到这边来。”
尊胡已经趁这点点空档把母女俩环境了解个十不离八九。
她俩环境相当好,感情也是,陈设细节显示户内没有男主人,沈女士是孀居抑或失婚,问一问月华即知。
新置电脑性能太过复杂,根本不合初学者用,却价值不菲,由此可知沈女士并非精明入骨那种人。
这样一对母女,如果碰到坏人,不堪设想。
尊胡不由得替她俩担心起来。
“你没有中文名字?”沈咏恩问他。
小伙子耸耸肩,“用不着,没取,父母与我都不会讲中文。”
“听呢,会不会听?”
“有几句骂人话是非懂不可的。”
沈咏恩笑。
他仍然不放过她,“真难以想象,如果月华结婚生子,你就是外婆了。”
“好,电脑第一课。”沈咏恩咳嗽一声。
尊胡正如小月华所形容,是个非常好的补习老师,他表达能力强,擅用最简单言语表达最复杂意念,耐心好,不介意讲解两次以上,态度轻松,不予学生压力。
沈咏恩估计三四节课以后,她便可以学会操纵简单步骤,输入及取得资料。
她对这小伙子开始另眼相看。
或许小月华同他走,不是太坏的主意。
人不能十全十美,只要有优点即可。
“——真难得。”尊胡说。
沈咏恩没听到句子的前半截,“什么难得?”
“你呀。”
“这叫做少壮不努力,老大抱佛脚。”沈咏恩笑。
“今天功课到此为止,你想我什么时候再来?”
“下个星期同一时间,对了,尊,我该如何付你酬劳?”
“我没想过收取酬劳,月华同我是朋友。”
“时间即是金钱。”
他笑笑,“慢慢再说吧。”
沈咏恩又发掘了他另一优点。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他忽然问。
、“现在?”
“是呀,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马上替你做,月华就要回来,你们还有节目吧。”
尊胡用手擦擦鼻子,“我同月华不是一对。”
沈咏恩尚未回意,“看上去,蛮相衬的。”
这时月华回来了,“进展如何,我妈妈可有天分?”
“好得不得了,”小伙子说:“状元之才。”
“尊,奥迪安戏院有一出电影——”
“我有点事要先走。”
沈咏恩端了咖啡出来,已经不见了客人,“咦,人呢。”
小月华老大的没瘾,“忽然之间没了空闲。”
沈咏恩觉得有点跷蹊,一时又不能决定是什么。
正式开学以后,她很少缺课。
总是挑一个前排的,略侧的位置,全神贯注。
为着礼貌,她也薄施化妆,常服是凯斯米毛衫配长裤,长发梳个髻,十分清秀美观。
天气渐凉,小月华有时起不来上第一节课,沈咏恩不去叫她。
但是,也绝对不借笔记给女儿,免得纵坏她。
月华诉苦:“妈妈功课比我好,又比我用功,他们又说,长得也比我漂亮,也许,荐她入学,是一个错误。”
沈咏恩全心投入学业。
连她都想不到自己会有那么认真。
一天放学,看到尊在门口等她。
完全是小阿飞打扮,雷朋水银镜、窄脚牛仔裤,大而松的皮夹克。
她不由得暗暗喝声采,年轻真好,青春真美。
“星期六你没来。”她趋向前。
尊陪笑,“今天补回可以吗?”
“当然可以,求之不得。”
“你没有约会?”尊问。
“不常有。”她感喟。
“乘我的车子,我们到市立公园西边那个悬崖去野餐看海。”
沈咏恩发呆,“你——约会我?”
“正是。”
沈咏恩刹时间忘记怎么样说话,她又问:“你,约会我?”
“是,”尊笑,“法律没有规定不准约会年纪比我大的女子吧。”
“不,我不能去。”
“我真不相信有这种事,因我年轻而拒绝我?”
“你是我女儿的朋友。”
“月华与我不是情侣。”
沈咏恩又推托,“你是我的补习老师。”
“还有没有更坏的借口?”尊生气了。
“要不补习,要不拉倒。”沈咏恩非常坚持。
“好好好,补习最后一课。”
他们各坐各的车子离去。
尊开一架机车,踏脚风火轮似飞速驶走。
是个危险人物,要好好应付,沈咏恩上次应付异性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手法也许过时,不知能否应用。
尊比她快,一早在楼下等候,上得楼来,在暖气中脱下皮夹克,只剩一件棉背心,那年轻的身体,线条优美,充满活力,使沈咏恩的目光回避。
她坐在发脑面前,“一边是RAM,另一边是ROM,看,我还记得。”自觉声音越来越僵。
这可能真是最后一课。
“对,打出重印第一行,重印两字之间不要留空间。”
就在这个时候,小月华回来了。
脸色非比寻常。
沈咏恩不去理她,只说:“厨房有巧克力蛋糕,请自便。”
她一迳跟尊学习了一个小时方才揉着双眼叫暂停。
尊摊摊手,“你每一个程序都记得,证明你有温习,确是个好学生。”
他去取点心吃,在厨房碰见小月华,两个人咕哝半晌,期间月华声线数度提高。
沈咏恩听得相当清楚。
终于尊探首进来,“我先走一步,改天再的时间。”
“谢谢你。”沈咏恩扬声。
他走了。
月华接着走进来,“妈妈,我想与你好好谈一谈。”
沈咏恩看了看女儿的脸,做了小月华的母亲十八年,她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强烈的不满。
“什么事?”沈咏恩有点好笑。
“你同尊胡是怎么一回事?”语气很重。
“一点事也没有。”
“学校有人传你俩在约会。”
“月华,自你十岁开始,我就不住同你说,人生在世,不必理会他人说些什么。”
“但他们说的是我母亲。”小月华提高声音。
“一视同仁。”
“他们说得很难听。”
“不必在我面前重复,我毫无兴趣。”
小月华鼓着腮帮子,“你总不替我想想,我有多难堪,我也要面子。”
说到这里,沈咏恩方觉事态严重,女儿的观点犯了不可忽略的错误,需要纠正。
她沉下脸来。
“你的意思是,我叫你塌了台?”
小月华一见母亲变色,也害怕了,“不,我——”
“十多廿年来,我自问还算是个称职的母亲,就因为你长大了,我想过自己的生活,上学,约会异性,就使你尴尬?”
月华看着母亲,“尊胡是我的朋友,他不属于你那组人的年龄。”
“第一,月华,我并没有约会他,第二,我毋项任何人来指导我说约会何种人。”
月华低头沉思。
“我的确是你的母亲,但我还有其它身分,最重要的,我是一个人,我有权选择我的生活方式,你已是大学生,你应当明白。”
“我喜欢旧时的你。”月华冲口而出。
“我一点都没有变。”
“不,自从你上了大学之后,人就变了,我不该荐你入学。”
沈咏恩啼笑皆非。
“妈妈,看我份上,不要再与尊胡来往。”
“你的意思,月华,其实是:妈妈,请勿与任何人来住,请守在家中,孤独到老。”
“不,我才没有那么自私。”小月华气急败坏。
“谈话到此为止。”
母女俩还是第一次闹得这么不愉快。
幸亏还能开心见诚说出心中话。
稍后月华对自己冲动的态度非常后悔,母亲一直是十全十美的母亲,事事以她为重,也许就因这样宠坏了女儿,月华要求母亲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一发觉她寻求新生活,便觉得受伤害,便设法叫母亲打回头,太自私了。
母亲芳华正茂,尚有一大截丰盛人生路要走,女儿凭什么阻止她,即使同年轻小伙子约会,又如何?
小月华慨叹一声“妈妈长大了。”
妈妈行事不再要征求她同意。
妈妈不再受她控制。
月华只得静观其变。
大学里课外活动极多,对沈咏恩来说,全是不可多得正当娱乐,她舍不得放弃,每一项都想参加,只愁没有时间。
她已经没有工夫全副精神与女儿讨论冬季该换哪一只睥子的电毯子。
小月华当然遗憾。
不过最令她安慰的是,母亲并没有单独约会尊胡,女儿开始对母亲有信心,沈咏恩一定有办法应付新生活。
母女俩和好如初。
两人越发似姐妹。
初春,沈咏恩对月华说:“讲师说我会计不错,建议我转会计系。”
月华提意见:“太吃苦了,你又不打算挂牌,压力过重,失去学习乐趣。”
“讲得很对,我一于婉拒。”
“妈妈,我也有事请教:有人想我结伴到纽约走一趟。”
那一定是个男生。
沈咏恩沉吟,“孤男寡女,你已经准备好了吗?不如明年再说吧。”
月华也点头,“说得对。”
母女俩关系日趋文明。
月华觉得母亲入学以后,与女儿的地位仿佛日益平等,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了。
这是好处。
沈咏恩笑问:“还后悔荐母亲入学吗?”
“我不荐你,你自己也一样会处理。”月华也笑。
沈咏恩看看女儿说:“复活节你父亲会前来探访我们。”
“真的?”月华喜出望外,母亲思想的确比从前开明。
“也该听听他有何话要说,毕竟,我们不是仇人。”
月华鼓起掌来,学习,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
晚儿
二O三七年。
大都会。
许冠彤下班,问妻子:“晚儿今天怎么样?”
许太太自电脑荧屏及钮键中抬起头末,“老样子。”语气平淡。
晚儿,是他们十六岁的独生女。
许冠彤在四十二岁那年才生下她,因此取名晚儿,指晚来的孩儿。
许氏伉俪是志同道合的昆虫资料研究专家,结婚多年,感情融洽,为了事业,并未想过生儿育女,晚儿的莅临,是一宗意外惊喜。
当下许冠彤问:“晚儿呢?”
许太太答:“出去了。”
“心情仍然坏透?”
许太太点点头,大惑不解,“真正奇怪,干科学的父母,养育的女儿却似艺术家,情绪如许不稳。”
“晚儿自小如此。”
“会不会是隔代遗传?”
“一隔三代咱们许家也没有干文艺工作的人。”
许太太感喟:“那么一定是那著名的代沟,我们生她的时候已经老大。”
“胡说,”许冠彤不承认,“张某,蒋某,庄某他们也都是中年生子,人家就没这么烦恼。”
“许是因为爱玛的原故。”
许冠彤不耐烦:“爱玛只是晚儿的保姆。”
许太太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但是你知道孩子们,有时为一只狗一只猫,都会动真感情。”
“不是孩子了,她刚考入联合国科技学院,明年春假一过,便得入学。”许冠彤说:“更衣吧,王教授在等我们呢。”
许太太连忙应,“是,我马上准备。”
他俩盛装出去赴宴。
过没多久,许晚儿便回来了。
一进门,她便听见电子感应器同她说:“你好,晚儿,你父母不在家,晚餐已经准备好,今夜电视节目不坏,九时半播放的‘人类之足迹’特别精彩。”
晚儿在宽敞的客厅坐下,落寞的说;“又只得我同你。”
“是,自从爱玛停工之后,只剩下我。”
晚儿斟一大杯果汁喝,不语。
“晚儿,或者,你应当结交一些同龄朋友。”
晚儿笑笑,不语。
“人类需要朋友呵护关怀,你不该独处。”
晚儿站起来,“多谢关心,我不会有问题。”
她朝卧室走过去。
谁都看得出她心情坏到极点。
晚儿闷声不响倒在床上,眼睛看看天花板,双手枕在头下,半晌,她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同她的私人电脑对话。
“刚才,我去看过爱玛。”晚儿按下字键。
电脑荧幕打出字样:“爱玛近况如何?”
“她不中用了。”
晚儿忍不住饮泣。
电脑似知道晚儿伤心,故安慰道,“天地万物,均有寿命,寿终则自世上消失,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不宜过度悲伤。”
“可是,爱玛是带大我的保姆。”
“我知道,你们相处十六年。”
晚儿凄苦,“我舍不得她。”
“人之常情。”
“爱玛爱我。”
“是,她的确是位尽责的好保姆。”
“她从未打过我一下,从未责骂我一句,她以无穷无尽的精力以及智慧来带大我,”晚儿哭,“她又是我最好的朋友。”
“晚儿,你很幸运。”
“她现在要离我而去了。”
“晚儿,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心中充满悲伤,我实在不舍得她。”
电脑至此忽然顾左右言他,“晚儿,麦可多久没来了?”
晚儿擦干眼泪,“好几个星期。”
“你们还有没有见面?”
“有,今早在学校碰见他。”
“为什么不同他谈谈?”
“我试过,一开口就被他截去话题,整个小时,他都说着足球队里的是非,他的烦恼比我的还要大还要多,我反而成为他诉苦的对象。”
“可怜的晚儿。”
晚儿叹口气,“你会不会笑人类过分膨胀的自我中心?”
电脑含蓄地回答:“这的确是人类一个显著的弱点。”
晚儿深深叹息。
“有没有同父母讨论过你的情绪?”
晚儿茫然问:“爸爸妈妈?”
“是呀,他们是公认的有识之士,应该可以帮到你。”
爸爸妈妈?晚儿答:“他们的学问太高,智慧太深,我从未试过真正与他们接触,他们工作繁忙,社会责任深重,在父母面前,我时刻觉得自己幼稚缈小,许多话开不了口。”
电脑没有回答,象是在叹息。
晚儿终于说,“我要休息了。”
“晚安。”
晚儿按熄电脑。
她可以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爱玛的情况。
妈妈指着说:“这是爱玛,由她来照顾晚儿,好吗?”
爱玛咕咕咕地笑,双手接过晚儿,晚儿随即听到妈妈松口气,“好了,大学催我上班呢,这下子可以脱身了。”
自此以后,妈妈便很少搂抱她。
母亲不是不爱她,但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母亲是理智型的事业女士,一切讲计划,原则,道理,她不会溺爱纵容孩子,她连对自己,都极之富有纪律,她不是那种温情泛滥的母亲。
许太太大部分时间,留在实验中,即使回家,也关在书房内,忙着研究功课。
小小的晚儿前去敲门,母亲也让她进去,同时,把有关昆虫的知识告诉她。
这是晚儿童年时至大的享受。
孩提时的她,已知道自然界动物约有一百五十万种。昆虫不过是节肢动物中的其中一类,人类,是脊椎动物中的哺乳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