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些甫见面就争吵厮打,公众场所,出丑不计后果。
王立光与孙丽文不杓而同的低调及理智按了他们的名誉。
他们感谢对方。
两人在张律师办公室门口话别。
立光说:“祝你前程似锦。”
丽文想一想:“我祝你快乐。”
立光忽然补一句,“我们一定可以算是朋友吧。”
丽文不想令他难过,“真的,”她模棱两可地答:“我们从来没有讲过对方一句半句坏话。”
立光笑,“你想想,有没有可能,错的都是对方?”
“当然可以,全凭当事人的智能去到什么地方。”
他们道别。
丽文正松一口气,起码十年内都不想再婚,而她有把握,在未来三年内忘记王立光这个人。
她直接回公司。
电梯在十二楼停止,两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客进来,其中一个忿忿的说:“你相不相信,他要与我做朋友,你说这是笑话不是,欺骗我,踩低我,利用我,从头到尾,没把我当人看待,没有一天负过做丈夫的责任,身在福中不知福,拿腔作势,尽情放肆,现在,他见我提出离婚,要同我做朋友!”
那位女士歇斯底里的笑了。
丽文不出声。
电梯在廿四楼停止,她看看手表,上班的时间已经到了。
人名册
下个月就要走了。
这次是移民,不知几时回来,林延英在这个大都会生活了廿多年,小中大学均在此间毕业,又工作了好几年,自然临别依依。
她是家族最后一个成员,大姐申请她往加拿大团聚的时候,轻而易举,半年就批准了。
当时她很潇洒地说:“又没有爱人,房子是租的,工作好比鸡肋,身无长物,说走就走。”
于是着手整理身外物。
到那个阶段,才发觉她拥有的实在不少,渐渐眷恋,午夜梦回,感慨良多。
父母于三年前已经赴温哥华,护照快将到手,延英每年都去探望他们一次,一留便是整个月,对那边社会不可谓不熟,她肯定自己会得习惯彼邦生活。
但她舍不得离开本家。
深夜,她犹自坐在露台上喝冰冻啤酒。
睡不着,无事可做,她取过手袋,整理内容。
时代女性的手袋越来越重,一日延英好奇心起,秤一枰它的重量,这才发觉它重达两公斤,即接近五磅。
难怪肩膀都打侧。
幸亏现代女性的得与失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否则准可慨叹至天亮。
延英自手袋中取出一部通讯部,亦即是人名册,里边记录了自初中起她社交网中所有的人名、电话、传真号码,以及地址。
用了许多年了,原先是一册日记部子,厚迭迭,人名并不依英文字母次序填写,胡乱在空位抄上,但因用了多年,熟悉非凡,凭下意识使可翻找。
有时懒,索性把人家的名片用钉书机订上,以致册子越来越厚,封面几乎合不拢。
有些人名与号码因为变迁、更改,用红笔划掉的有,用黑笔打叉涂掉的亦有,整本册子,每一页都似新派书,彩色缤纷。
一年比一年更舍不得丢弃,直用了这些年。
册子角落崩坏,用胶纸糊着,像受了伤。
角落还画着若干漫画,从此可以看到潮流变化:开头是史诺比,后来是叮当,再跟着是加菲猫。
从少年到青年,再到成熟期,旧物保存下来的实在不多,这本日记册子,肯定会伴延英到老。
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纪念价值。
今夜,把它拿出来,是想趁空档把内容检查一次,看看有什么错漏。
同事已经为她饯行,走得近的朋友都有所表示,但延英恐有沧海遗珠,挂个电话辞行也总好过没有。
她打开第一页。
映着眼帘的是剪刀挖出来的一个长条型洞。
延英莞尔。
真孩子气,剪掉就忘得了吗?不一定,这个名字叫周俊华,是她第一任男朋友,那年,延英才十七岁。
许久没见他了,临走之前,应该通个讯息,她把他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抑或,延英又迟疑,应该就此无声无息别离算数?
她迟疑片刻,决定稍后再加考虑。
从一个冲动的小女孩到今日凡事三思的事业女性,其中不知经过几许眼泪心血,延英吁出一口气,又再斟出一杯啤酒。
她轻轻呷一口,任由泡沫留在唇上。
延英自小喜欢喝啤酒,长辈无法劝止,人家少女喝橘子汁,她比较豪迈。
啤酒沫留在唇上,充胡子逗周俊华笑的次数实在不少。
转瞬间两人已经长大。
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应该见个面。
他家住在中区半山一幢老房子内,救火车上不去,一定不会改建,电话号码不用问延英也记得,改了也不要紧,她可以查。
非趁这个机会见次面不可。
延英又翻到第二页,有一个名字,打着几十个叉叉,看仔细了,黑笔下的字迹隐约可见:赵小冰。
对,这赵小冰便是自她手中把俊华抢走的人。
延英笑不可仰。
人名册简直记载了她前半生所有的喜怒哀乐,风流韵事。
她终于倦了,打个呵欠,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接到母亲的长途电话:“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别叫我挂心。”
根本没有什么行李,延英的身外物绝不会超过航空公司所规定的限额二十二公斤。
潇洒的她就是这么精灵。
带不走放不下的也许只是人情与思念。
回到公司,她便开始寻访周俊华的电话。
本市能有多大,要找一个人,焉会找不到他。
略为转折,她已经找到要找的号码,从他的家人处,延英又得到周俊华办事处电话。
“俊华,”她开门见山,“我叫林延英,还记得我吗?”
回复出乎她意料之外,周君几乎立刻不加思索的答:“你是宇宙公司公共关系组发言人林延英,亦即是我中学同学,我在报上时常看到你的照片与新闻,怎么会不记得。”
延英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地方小就有这个好处,虽然不相往来,但是鸡犬相闻。
“俊华,许久不见,有没有兴趣喝杯咖啡?”
“我同小冰一起来可以吗?”
“呵,你们结婚了。”延英十分惊奇。
“都快十周年,”他一直笑,“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明日下午阖府统请。”延英说了一个喝茶的地址。
谁知那周俊华立刻打蛇随棍上,“那我们不客气了。”
明敏的延英立刻知道,这位周俊华可能已不是她想见的周俊华,他一定变了很多。
十年后的他必然已经成为一个务实的小家庭男主人,精打细算,尽忠职守。
那么早婚,大抵没有升学。
真可惜,中学时期地功课非常好,可能是因为家境问题,才放弃大学课程,但是一早成家,负担岂非更重,简直好比自火坑跳进油锅……但,他似乎又很快活。
延英很快见到周家四口。
他们很准时,都打扮过了,穿着像新衣的新衣,周氏夫妇长胖许多,两个孩子十分乖巧,只是像吃不饱似的,各要了一客三文治及两块蛋糕。
如果在街上碰见周俊华与赵小冰,延英绝对不会认得他们,外型变太多了,此刻夫妻二人同在官立小学任教师职。
赵小冰听说延英要移民,问了许多问题。
一小时后,延英看看金表,只说要赶一个商务约会,便结束是次会面,临结帐吩咐侍者挑一只最大的巧克力蛋糕给他们带回去。
两个孩子一接到手,使忙不迭道谢。
延英看着他们住地下铁路口走过去。
奇怪不奇怪,曾经一度,延英恨得他俩要死,而且起码恨了三年整。
此刻都想不起来为着什么。
延英与周君统共是纯洁的,他比她高两班,他们只在过马路的时候拉过手,看过几部电影,以及一起吃过冰淇淋。
中途因为发现了丙班的赵小冰,才疏远延英,他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作出了一个选择。
青春期少女,不是要找个人爱,便是要找个人恨,以平息发泄冲动的情绪。
周君与赵小冰无辜成为延英的牺牲品。
而今世道已惯,延英已知道被拒绝被淘汰出局,也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比这大十倍百倍的失意也得处之泰然,因为世界不是她的,因为老天不欠她什么。
周氏夫妇一开始便给她新地址,但是延英没有将之抄进人名册里。
不知恁地,她愿意把他俩的名字划掉,延英深切了解到,这两个已是无关痛痒的人。
把地址记下亦无用,她不会同他们通讯,也不会写卡片问候。
是夜,延英又兴致勃勃修改人名册。
一页一页翻过去,看到了第一份补习的地址,习泳班、法语班的电话,第一个银行户口号码,同学们往外升学留下的海外地址以及十个字电话……
犹如重温旧梦,延英沉醉其中。
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重要的名字:吴喆。
什么人有一个这样别致的名字?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是国画大师吴嘉瑜的儿子,他本人可也没辜负了这个美名,他既是机械工程学生,又作得一手好书,他才是延英第一个恋爱对象。
延英站起来,点着一支烟。
顺手按了右胸,一颗心,还似有特别感觉。
她微微牵动嘴角。
她爱他吗?至今未能分辨。
她经人介绍,参加国画班,认识了吴喆。
第一次偶遇,令延英瞠目结舌: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孩子。
大学里有的是出类拔萃的男生,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吴喆。
他剪平顶头,冷冷的浓眉,有北方人的长脸,单眼皮的眼睛特别清秀,高佻身裁,穿白衣白裤。
吴老师的书斋很大很静,那一天,老师正午睡,延英自顾自练习,吴喆进来,见无人,便说声对不起,退出。
过了一会儿,他再进书房,捧进一碟子水果。
延英当然敏感,立即知道年轻人对她有好感。
她没有放下毛笔,仍然在宣纸上练画竹子。
那男孩子自我介绍:“我叫吴喆。”
也不待延英回答,便自案上取过笔墨,指点延英。
延英低着头,一路受教。
累了,两个人坐下闲聊,吴喆伸手在果盘中取过一只石榴,办成两半。
有胭脂色汁液溅到宣纸上去,淡淡化开,十分娇媚,延英后来一直留着这张两人合作的竹枝图。
他们聊了整个下午。
不知为什么,吴老师一直没有进书斋来,而两个年轻人,又熟络得好似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似。
延英不介意再在吴宅逗留多十多廿个小时,但少女必需维持一定矜持,她在太阳下山时分告辞。
整个夏季他陪她习画。
吴宅庭院深深,蝉声长鸣,延英有时觉得累,便伏在红木大书桌上打盹,半明半灭间,像是跳进了费长房的葫芦,那里另有天地,又有吴喆陪伴,日月甚为舒泰,她不想再出来。
真没想到这一切会随着夏季逝去。
秋季,开学,却不见了吴喆。
受了好些煎熬,忍不住问起,吴老师闲闲说:“喆儿回英国升学去了。”
这个打击使延英茫然。
她又上了一课,人家的想法,未必与她一样,做人,不能丝毫不加保留,一下子把心交上去。
接着的秋季与冬季,延英都没有再去习画,如今想起还颇觉可惜,吴老师曾说过她有天赋。
过年时分,延英心情略有进展,一日返家,母亲同她说:“有个叫吴喆的男生找你,请你打这个电话。”
延英略加思索,“我不在家。”
“暂时不在还是一直不在?”母亲含笑问。
“对他来说:永远不在。”
延英冷笑一声,怎么忽然又想起了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以为他是谁。
她最不相信勉强,勉强没有幸福,随缘而安最好。
年轻就是这点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前边路途上不知有几许新鲜人与事在等她,哪有空打回头。
回忆到这里,延英将人名册合拢。
她倒在床上。
从此以后。延英都没有再见过比吴喆更英俊的脸。
年前吴老师去世,她送了花篮去。
随后在报上读到吴喆开画展的消息,延英又差人送礼,画展不是十分成功,吴喆并没有成名。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也许吴喆已经完全忘记林延英是何方神圣。
延英双臂枕在脑后,算了,不必约他出来了。
现在想起来,任何快乐时光都应该珍惜,那个夏天,多谢吴喆,她快活逍遥,那种似是而非的恋爱感觉,究竟是难得的。
那是她送花去的原因,至于后来,后来的事就不必多提了。
换了今天,她当然会处理得更好。
第二天,延英抽空去取了单程飞机票。
房东殷勤地问;“林小姐,你真的星期五走?十分不舍得。”
延英简单地交待:“屋内灯饰家具,厨房一些电器,统统不要了,你若果用不着,就唤人扔掉吧,费用在订金里扣除,余款汇到加拿大我的户口去。”到底是事业女性,交待得一清二楚。
“回来记得我们,林小姐。”
同每一个人都是朋友,除了一个。
秘书进来说:“林小姐,一位萧文杰先生找过你。”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延英怔住。
“问他是哪里的,他没说,我查过通讯录,没这个人,他问我要你住宅电话,我没讲。”
“做得很好。”
“要不要覆电话?”
“不用。”
“他若再来呢?”
“我不在。”
“要不要说你星期五就离开本市?”
“我走了以后,不妨告诉他。”
“是,林小姐。”这乖巧的秘书退出去。
延英嗤一声笑出来,事情发生在今日,她会处理得更好?笑话一个,还不是一样的悻悻然,斤斤计较,不愿低头?
诚然,许多大小事宜上林延英已经成熟,但感情不在范围之内,一牵涉到感情,如鱼饮水,只有当事人才知冷暖,不能以常理推测。
延英感慨。
阿萧怎么会忽然找她?
莫非他亦有远行,他亦手持人名册逐页翻阅,看到了林延英三字,想与她叙旧?
延英取出自己的册子,她知道萧文杰的名字在哪里,一翻就寻着。
她同他的关系,不说也罢。
秘书的声音自通话器传进来,“林小姐,又是那位萧先生。”
太聪明了,太善解人意,也许刚才上司的脸色有片刻犹豫,被她看在眼内,故此再请示一次,给两个人多一次机会。
果然,延英说,“接进来。”
这分明是最后一次见面机会,以后各散东西,物是人非。想见都不得见。
他的声音来了,“延英?我是萧文杰。”
延英连忙装出笑意,“好吗,许久不见。”
“延英,出来见个面好不好?”
“这几天都忙,下个星期如何?”
谁知萧文杰苦笑,“延英,实不相瞒,我这个星期天移民离开本市。”
真巧,被延英猜中了。
不知他去哪里,澳洲、英国还是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