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英沉默下来。
“表姐当然是受人所托。”
志英再笨,也明白过来。
世英取出一张文件的复印本,“我去查过了。”
志英一看,是房屋卖买记录,地址是她们此刻住的公寓,卖价二十八万五千加币,买主是YC陆。
志英冲口而出:“父亲!”
“可不就是爸爸,这记录我自一个相熟房屋经纪的电脑得来。”
志英颓然。
“原来倚靠的仍是我们所憎恨的父亲。”
“你恨他吗?我早已改观。”
“对表姐我们还一直谢进谢出,玉表姐谢我们才真呢,父亲必定厚酬她。”
“干吗父亲行事要如此转折?”
“怕我们不接受呀。”
“他妻子呢,不反对吗?”
“我不知道,可能已经达成协议,接近两年没见他们,事情也许有很大变化。”
志英沉默,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索性提出升学要求。”
“表姐会转告父亲的吧?”
“自然。”
“记得当年父亲劝我们到外国升学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
姐妹俩坚持不走,控诉父亲“调虎离山”,意图并吞她们母亲的财产
人不吃苦真不会长大。
“要不要写信给父亲?”
“且慢,他不想露脸,我们随他。”
“这也是一种尊重吗?”
“正是。”
果然,不出三天,玉表姐的回复来了,“学费没问题,你报了名没有?”
“下个月面试。”
“好极了,上课往返乘公路车费时,我这里有一辆二手车,你要是不嫌弃——”
“表姐,我一于厚着脸皮接受了。”
表姐至此也不想再隐瞒,语带双关,“世英,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
“谢谢表姐关心。”
两姐妹去领取了二手车锁匙。
志英很怀疑,“明明是新车。”
“叫你相信是二手便是二手。”
“是是是。”
与父亲分手之前,世英带头谈判,要求分父亲一半财产。
陆氏一口拒绝。
志英想起来问:“他是怕我们三年就把财产花光吧?”
世英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你打算怎么样?”
“我对半工读生涯相当满意。”
“志英,我很佩服你。”
“世英,我们同父亲,还见不见面呢?”
“他比我们智慧,他会作出安排。”
志英知道她仍有芥蒂。
春季开学之后,陆家姐妹生活水平,同一般富裕的留学生无甚分别。
可是,那几个月接近贫穷线的生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姐妹俩对于日常开销都十分谨慎,不再做大花筒,对于物质,也不再过份重视,反而添一份潇洒气质。
从前裙下的异性朋友众多,此刻也无心结交。
世英戏言:“也许爸现在会对我俩点头赞许。”
志英低头做功课,一脸正经,端庄五官像煞她们母亲。
世英很会安排,她把功课成绩交给玉表姐过目,亦即令她转告父亲。
“如今大有出息,你们母亲最高兴。”
世英说:“可惜她看不见呢。”
表姐讶异,“她当然知道,此刻阿姨是天眼通了。”
志英世英黯然不语。
“说也巧,你姐夫上个月不是回香港吗,到你父家作客,拍了好些照片回来。”
说着取出照片簿。
志英世英抢着看,只见照片内的父亲宛如中年人,神活气朗,他妻子抱着一对孪生儿,亦眉开眼笑,好一个幸福家庭。
志英微笑,“孩子完全像爸。”
“不知道还生不生。”
表姐插嘴:“据说想多生两个女儿。”
世英咋舌。
“女儿好,我也喜欢女儿,女儿再同父母不和,也比儿子亲厚。”
“真的?”
表姐说漏了嘴,“女儿总会回头,今日的女儿往往比儿子更争气能干。”
“我俩例外。”
“你俩才是表表者,叫你们回家度假呢,不知多挂住想念你们,问有男朋友没有。”
世英说:“功课要紧。”
“听了这话,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呵,以前忙着穿时装买小跑车满欧洲逛呵。”
志英看着世英,“明年夏季吧,也许是回家的时候了。”
世英道,“先给父亲写封信。”
“我想想……”
流光
荀慧一直觉得流光对于母亲毫无意义。
母亲像是上一代的人,或是上上一代,甚至是上上上一代的人。
母亲不注意时事,世上一切苦难与她无关,她特别不喜看疮疤,电视新闻一映到战争、天灾、疾病,她就说:“荀慧,给我转台,快!”
荀意抗议:“妈,这是常识。”
“咄,我管它呢,看了恶心。”
“妈,世上的确有这种事在发生。”
“呵,没临到自己头上就得实习呀,你有没有笨一点?”
荀慧只得笑。
那么,许太太到底几岁,六十多,七十多?
不不不,许太太才四十出头。
她早婚,大学没毕业就成了家,论文由许先生代写,毕业后从来未曾做过一天事,也不觉得是损失,靠娘家丰富的妆奁过活。
因从不干涉许先生收入去向,故甚受夫家尊重,许大太地位十分超然。
夫家有喜事,她那份礼总是特别得体,且不用劳驾许先生,许家就是喜欢这一点。
相比之下,其它的媳妇就太过精刮了:自己一份薪水用来贴娘家,专用丈夫那份,害得他三年买不了一套新西装……
女因母贵,荀意也得祖父母钟意。
荀慧十八岁便拥有一辆小轿车,对老人家管接管送,毫无吝啬。
她所看到的,尽是和颜悦色。
荀慧当然知道外头有不同的脸色。
即使在本家,脸色一变,也叫人难以应付。
荀慧亲眼见表哥宿慧上门求祖父借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遭到拒绝。
他才垂头丧气离去,荀慧便听得祖父骂:“瘪三!”
荀慧马上借故告辞,回到家,即致电三伯家,叫宿慧立刻与她联络。
那天傍晚,宿慧一到,荀慧便给他一张现金支票。
宿慧涨红着脸,静静收下即走。
许太太知道了此事,十分高兴,“做得好,荀慧,钱就是要来这样用的,多一套衣服少一套时装不要紧。”
不到三个月宿慧便将本利归还,荀慧亦大方收下。
所以说,荀慧知道外头的世界同许家不一样。
毕业后她在政府机关找了一份轻松的文书工作做。本想步母亲后尘,可是荀慧天性精明聪敏,凡事观察入微,同时,看人看事又有点悲观,因此自觉可能生活大不如母亲那般顺利平和。
那一个星期六下午,许太太与朋友在搓麻将,荀慧在客厅另一角躺在长沙发上看小说。
荀慧听到几个太太说到她。
“小姐不是要搬出去?”
“小单位正在装修。”
“你舍得?”
“子女几时会听我们?”
“荀慧乖,你福气好。”
“乖什么,她此刻的男友我就不喜欢。”
“人品还不错,不喜欢什么?”
许太太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你说惨不惨,利息降至二厘,真正要命,一百万美金放银行里,一个月才收千多元息,怎么省都要老命。”
这番话讲到诸位太太心坎里去,纷纷发表意见。
荀慧放下小说笑了。
说母亲生活中没遭遇过挫折,也不是。
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
荀慧记得开头的时候,母亲天天黎明哭个不已。
有时逛街逛到一半,她也会掩脸流泪:“荀慧,妈妈已经没有妈妈了。”
荀慧恻然。
随即想到,终有一日,母亲也会离她而去,寝食难安。
荀慧恹恹欲睡,终于挣扎起来,拨电话给王京,叫他来接她。
这个王京,便是许太太不喜欢的人。
在门口与王京会合了,荀慧说:“去看电影吧。”
王京讶异,“你一向不爱看戏。”
“不知怎地,今日想到戏院去逃避个多小时。”
王京自无异议。
时势与以前不一样了,王母不知多喜欢荀慧,只觉得她相貌娟秀,人品端庄,而且家境良好,将来必定是名生力军,一点也不怕荀慧自幼宠坏。
王母同儿子说:“越是小家越骄纵。”
因此王京更加待荀慧殷勤。
合该有事。
买了票,上到楼座,人影一闪,荀慧看到了她父亲许惠愿。
荀慧顿时一呆,父亲怎么会有空看电影,他不是在写字楼加班谈生意吗?
然后荀慧看到他身边的人,那是一个年纪只比她大三两岁的时髦女性,两人态度亲密,一下子就钻进漆黑的戏院,失去踪迹了。
荀慧发呆。
王京问:“什么事?”
荀慧猛地抬起头来,“没什么,我们怎么到戏院来了?谁要看戏?快走快走。”
王京到底熟悉小姐脾气,立刻笑,“我开车,兜风去。”
“不,你送我回家算了,我这会子也累了。”
王京自然言听计从。
在车里他说:“家母下星期五十大寿。”
荀慧居然还有心情问:“伯母喜欢酒席还是首饰?”
王京笑,“她呀,什么都喜欢。”
“那么,我们干脆都替她办好了。”
一边笑眯眯,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这都不是真的,明明生活在九十年代,怎么四周围的人与事都似五十年代作风。
“这样吧,我请一席酒,自己人排排坐,务必请许伯伯许伯母赏面。”王京这样说。
“你打算请在哪里?”荀慧问:“不如我来,美国会所又大方又舒服,礼物我去办,只说是我们一家三口送的,好不好?”
王京感激之至,他见过大嫂克扣父母的零用金,七月份拖到九月初,那一千几百不松手就是不松手。
回到家,许太太的牌局已经散了。
她一个人在吃糖点心,见到女儿,有点讶异,“这么快回来?”
荀慧不语,静静坐母亲对面。
“王京呢,二人龃龉了?”
“没有的事,他哪里敢同我吵,妈,王伯母五十大寿。”
“那还不容易,你去挑一只本地珠宝店镶的宝石戒指,我去买只名牌手袋,什么都够了吧。”
“妈好象始终看人家不起。”
“我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你们年轻人三日两头换朋友,我怕血本无归,无以为继。”
荀慧只得陪笑。
她客观地看着母亲,她那年纪,正是许多职业女性的流金岁月,母亲容貌并不显老,可是姿势缺乏训练,有点滞钝,一开口,更加落后,这同她不关心时事有关,发型化妆衣着多时髦都不管用。
荀慧的上司同许太太差不多年纪,可是目光炯炯,整个人散发着无穷精力,言语锋利,见解独到,完全是两回事。
荀慧叹口气。
“干吗长嗟短叹?”
“对了,妈,父亲刚才出去,穿什么外套?”
“穿你送的那件格子呢。”
一点都不错,正是那件上衣,适才在戏院惊鸿一瞥,荀慧亦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沉下去。
年轻的她突然发觉人心另外一面,不禁惊惶失措。
荀慧面色苍白。
母亲却误会了,劝道:“不要太为感情事操心,人生一饮一食,均是注定的。”
“不是多劳多得吗?”
许太太笑,“啐!你想嫁几次?”
荀慧笑不出来。
稍后,许惠愿回来了,他并没有与女友在外逗留到久至妻子会起疑心的地步。
真是高手。
不知偷偷摸摸进行了多久了。
还有,荀慧又想,母亲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或许她一向知道父亲为人,因无法可施,故一头栽进麻将牌中。
幸亏无论结果如何,母亲的生活绝不成问题。
荀慧又蓦然发觉,生活费用是何等重要,结婚离婚,生儿育女,全靠它了。只要太阳升起来,每天就得有固定开销流水价付出去,倘若母亲没有节蓄,日子怎么过。
那日荀慧辗转反侧,不能成寐。
她知道她父亲,很会读书,年经时品学兼优,所以外祖父很喜欢他,可是许惠愿是个名士派,不愿低声下气应付人事,也不肯比其它人更苦干,故此十年也不升一次级。
外公也觉得无所谓:“多点时间陪妻女嘛。”
反正他衣食住行,都不比死做烂做的同事差。
许太太又不是锋芒毕露的女强人,外人只当许惠愿有父荫。
事实不是这样的。
荀慧当然很明白,她有三个姑妈,统统以服侍老人为名,寸步不离,旁人难以插足许家。
一年到头,荀慧极少去祖父处,自小到大,许家亲戚也不会买一个冰淇淋给她。
钱是母亲的钱,面子亦是母亲的面子,这个许家,其实是母亲的家。
饶是如此,许惠愿还是同年轻的女子去看电影。
而且,不止是看电影吧。
他从来不与她们母女去看戏。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荀慧真想问:“海角惊魂好看不好看?”
母亲同她说,小时候曾随外公去看过那个戏,那时她才几岁大,只记得是部黑白片,戏中有个坏人,歹毒地缠住一家人不放……并不好看,不知为何拿来重拍,可见题材真正缺乏……
母亲喜欢迪士尼的长篇卡通仙履奇缘。
那夜下雨。
荀慧悲哀地知道,她那幸福平静的家庭生活将告结束。
母亲愿意牺牲,但那是不够的,父亲对妻子多年的牺牲已产生厌倦。
这样看来,她势必不能照着母亲的老路走。
原来荀慧以为她可以带着丰盛的嫁妆到王京那里去过一辈子愉快而平静的生活,现在看样子不行了,那并非一个好办法。
天雨并没有停。
王京来接荀慧上班。
荀慧说:“这种天气真像我在英国的第一个秋季。”
王京陪笑:“但愿那个时候我在你身边。”
荀慧自顾自说下去:“那是我生命中最苍老彷徨的一年,感觉上随时活不下去也无所谓。”
少年的她失恋,心情坏到透顶。
王京小心翼翼地劝道:“任何挫折都会捱过去。”
“王京,”荀慧忽然问:“要是你看见你父亲同女朋友在一起逛街喝茶,你会不会告诉伯母?”
王京吃一惊,“家父不是那样的人。”
“假设呢?”
王京笑,“家父只是个小职员,哪来的多余时间精力。”
荀慧不耐烦了,“假设!”
“呵,”王京想一想,“我不会。”
“为什么?”
“也许那样事很快就会过去,何必在母亲心头造成一个阴影。”
“假使不过去呢?”
王京并不笨,已经觉得事有蹊跷,故看着女朋友说:“也是越晚给她知道越好。”
“何故?”
“不知道她就不伤心,多拣一个愉快的日子。”
“也许早一点知道会有帮助呢。”
“什么帮助?已变的心即系已变的心。”
没想到王京对这种问题看得如此透彻。
那日下班,回到家,天已暗,看到客厅还未开灯,荀慧就知道事情不对劲。
“妈,我回来了。”
许太太抬起头来,倦容满面,“这雨,直下了两天一夜。”
荀慧只得回答:“可不是。”
许太太看着窗外,“我忽然想起极小的时候的雨天趣事。”
“妈,”荀慧走过去,“说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