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想说:兆良哥,我不怕穷,我坚信他会熬出头来。
但我张着嘴,雨水飘在我脸上,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兆良哥摸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的鼻子发酸,泪水冒上来,脸颊发烧。
他说:“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一早就觉察得到,否则我也太不敏感了,是不可能的事。”
我垂下眼,两颗大大重重的眼泪终于噗的落下来。
“但……不是现在。”他说:“我想你是会明白的,伤了的心,一时间……况且,我是这样的爱她……我不会放弃。”他说得很断续很困难。
是我忍受不住,转头走开了。
母亲冷冷的问我,“你去见他干什么?”
我同她说:“妈妈,你为什么总是冷冷的在一角偷窥?你到底知道多少?你究竟要知道什么?你以一个毫不动容的观众身份来观看亲生女儿的七情六欲,挣扎失意,要到什么时候?你既不伸手救援,为什么还喋喋不休地批评我们这场戏做得不够精彩?你到底要什么?”
母亲被我说得面孔一阵青一阵白。
姐姐在一旁鼓起掌来。
我同母亲说:“你这样子下去,很快便会如愿以偿!我们会搬出去住。”
母亲竟不出声。
我回到房中,自书包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来吸。。
姐姐问:“如果她真的赶你走,你怎么办?”
“她不会的,不过也不要把她逼得太厉害,她是母亲。”
“我没有你一半本事。”姐姐说:“我根本不会同她理论。”
我歇口气,“她对兆良哥有牢不可破的偏见。”
姐姐沉默一会儿。
“你是为了兆良才与她吵吗?”
“我的心事,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我把头转过去,不去回答,我问:“那个开黑色车子的人呢,怎么不来了?”
姐姐苦笑,“拣不到便宜选来?这个城里的女人又不是死光了。”
就那么简单。
真没味道。更显得兆良哥的深情难得。
姐姐看着街角,“他也不来了。”
“如果他来,你会下去?”
姐姐缓缓摇头。
“但你仍希望他在那里等你,直至变为一尊石像?”
姐姐笑,“没有,我不会那么黑心。”
“你知道只要你唤他,他是会回来的。”
姐姐不回答,她翻阅报纸找工作。
这三年来他们爱得那么劳累,有个机会休息,往乐观那边想,也未尝不是好事。
姐姐说,有时候天气热,在小公园坐着,热得头昏,手脚都麻痹起来,一天工作下来,疲倦得紧,还得谈恋爱,苦得不堪,几次三番要放弃,只觉一头一背的汗,胶住灵性,如果不是母亲竭力反对,或许可得喘息。
“好几次想出去租个小房间同居。”姐姐说。
现在终于分开,母亲却没有胜利感。
姐姐找到工作,仍然上班,并没有堕落,母亲不知有没有失望,但对我们的态度,逐渐缓和。
姐姐很消瘦,衣着也随便起来,渐渐爱穿宽身舒适的衣裳,品味与我越来越接近,化妆淡下来,比起以前,少了种神采,但多了些气质。
每到七时,我们仍然伏在窗台上看牢街角。
有时候我喜欢在那种时刻,故意下去买一包巧克力。母亲再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兆良哥在不在那里等,已是无关重要的事。
家里很静很静。
每天黄昏,一家三口坐在家中吃饭,三个女人都沉默无言。
最无话可说的是姐姐。以前似一只彩雀似的姐姐。
我最不原谅母亲这样克杀姐姐短暂的青春。
我问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他在什么地方?”
姐茫然问:“谁?”
“兆良哥。”
“没有。”她淡然。
“姐,我不是要探听你的秘密,你可以和我说老实话。”
“没有。记忆太苦涩,不想好过想,环境固然不容我们,我们也太不争气,那么年轻,又没有能力,谈什么恋爱?”
我靠在窗口看,“我奇怪他在做什么。”
“他?努力做工。”
“你怎么知道?”
姐微笑,“我太清楚地。”
“有没有新的女朋友?他还是很爱你。”
“总有一天会淡忘。”
我约莫觉得姐有什么在瞒我,她的声音语气虽不热烈,但并没有绝望的味道。
难道她已经忘记?
我很失望,天气又渐渐热起来,有时候雷雨天,我会解嘲的想:幸亏兆良哥已经放弃了,不然准会淋死。
我有事有事在窗畔生根。
一个黄昏,一眼望出去,吓一大跳。
眼花?我用手擦擦双眼。
这是谁?西装、领带、俊朗的面孔、修长身裁,数月不见,依然无恙。
化灰也认得他是兆良哥。
这是怎么回事?改变装束,他又跑回来等。
是不是我们想念他想得太厉害了,引起幻觉?
刚在疑惑,要咬嘴唇来证实是否做梦?眼前一花,又多了一个人。
姐姐!
她飞快迎上去,拉着兆良哥到另一角落去。
我明白了。
他们早已重修旧好,只不过改变热烈的旧作风,现在瞒着我与母亲,偷偷作短暂的见面。
岂有此理。
我开头只会很生气,心中胃酸泡。直到感情沉淀下来,才懂得为他们高兴。
连我都瞒。我一直是站在他们那边的呀!
也许他们有他们的理由,也许觉得不好意思,也许没有把握。恐惧太多……过去的坏经验影响。
我决定维持沉默,免得不成熟的感情一打就散。
姐姐在十分钟后就回来。
我不禁佩服她,一点声色都不露,除了身体成熟,看样子她头脑也成熟了。
到这个时候,我仅有的一些妒忌之情也去得干干净净,完全恢复正常。
今天兆良哥也太不小心,竟站错位置,给我看到不要紧,给妈妈看到又有麻烦。
如此他们俩也不似从前那么痴缠,见个面,说几句,就各顾各做更重要的事去,一早就这样,怕双方家长也不致于反对得那么厉害。
至今我很放心。
我一直没提起,暗暗留神,又得到新的理论:原来他们见面的时闻改为每星期三次。
姐姐的生活正常,憔悴焦黄之气渐渐散清。
我忍不住要捣蛋。
趁着天气好的黄昏,我到街角士多另一边去等地。
兆良哥比我早到。
我咳嗽一声。
兆良猛地转过头来,见到是我,一味只是笑,非常不好意思。
我的悻悻然倒不是装出来的。
他一直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及歉意。
我对他的爱并不是自私的,他应该知道。
跟着姐姐也赶到了,看见我一呆,也不出声。
兆良说:“怕你们母亲知道……”
我低下头看鞋子。
“你看你们俩,现在多相像。”兆更哥又说。
姐姐乘机说:“我们根本是姐妹。”
我仍然拒绝出声。
兆良说:“我开职了,不替我高兴吗?”
姐姐说:“我和她先回去。”
姐姐拉起我,一齐回家,一路温言地试探我的情绪。
一开门母亲迎面出来。
她苦无其事的说:“为什么不请兆良上来?”
我一惊,立刻说:“不是我说的。”
母亲接着说:“在街站,多么累。”
姐还在发呆。我说:“还不去追兆良哥?你不去我去!!”
我飞身去追,他还站在车站。
“兆良哥!”我喜悦的大声叫,向他招手。
姐姐也在身后跑上来。
兆良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却知道黄昏七时街角快成为历史陈迹。他们终于获得家人的谅解。
前面道路终于有阳光照耀。
结婚
沈岳瑞是我的老朋友了,有人曾经笑我们是青梅竹马,因为我们幼时是邻居,又一起念书,故此妻不大喜欢她。女人总是吃醋。
再加上老瑞有些十三点兮兮,妻更加白眼有加。
不过老瑞每次来找我,妻仍然客客气气,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不会在我面前发牢骚。
日子久了以后,她们也有说有笑,因为妻已看出来,我与老瑞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要有也不会等到今天才有,根本我把她当作一个包袱,半个兄弟姐妹,在必要时扶她一把,如此而已。
老瑞蛮可怜的,没有父母,自幼跟着亲戚过活,往往表兄弟姐妹有的,她没有,因此造成一副好强心。自卑感与虚荣心,交织成为一片混乱。
我记得当年她时常跑过来我们家吃饭,母亲说不过多加筷子而已,我们是这样泡熟的。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到目前,老瑞真老了,我也老了,都是三十出头的人。
不过老瑞每逢受了什么剌激,还维持童真,爱嚷嚷:“我要结婚了。”
仿佛一结婚立刻可以得道成仙,不同凡响。
开头的一两次,大家都以为是真的,着实热闹一番,几乎连礼物都备下了,又没有下文,因此渐渐大家都不理会她。
妻同我说:“会不会是惯性?”
“你公司同事一大把,介绍个理想的人给她,应该是没问题的,老瑞长得过得去,又有份职业,而且不见得在人前也这样口无遮拦。一个人活到三十老几还玉体无恙,一定有她的本事,不可能一无是处。”
“你对这干妹妹不错嘛。”妻微笑。
“不错?是不错。我也瞧不出有什么好,这些年来,我有什么好处给她?人与人之间,不过是这样。欲想人雪中送炭,不如平日自己把炭储藏起来,留待下雪时用,至于锦上添花,也不必了,织一幅织锦时,不如把花也织进去,凡事千万不要求人。”
妻说!“你看,牢骚一大堆。”
我笑。
“我看她自己很有办法,不必旁人动脑筋。”
说得很是。做媒做中做保都是难的,若当事人过河拆桥,倒也罢了,呆鹅还可以祝他幸福,最惨是一些当事人明明在河中央,已经打算拆板,急得保人一额汗。这位仁兄/仁姐最后失策掉在水里,还照样的抱怨保人。
老瑞很快把男朋友带来喝下午茶。
我们家的下午茶是著名的,因为有很多点心相伴,有朋友说每星期六来,保证增肥。
我们在周末下午客人常满,像个沙龙,只可惜蜗居太小,有人满之患。
老瑞带着男友来了。
我一看就知道小尹只是吃饭跳舞的男朋友。
老瑞当局者迷,我不便扫她的兴。
她把小尹带来我冢,也是看得起我,认为我不使她蒙羞,我配见她的男朋友。
男女在一起,开头总是把最好的一面给对方看:男的一定把女的往他办公的地方带,好让她知道他有事业。女的多数带他见朋友,表示公开两人之间的关系。
男女之间的花样,耍来要去不过是这几道板斧,过来人都心知肚明,会心微笑。
我殷勤地招呼老瑞与小尹。
老瑞很陶醉,不时眼定定的青青男友,面泛春光,不胜其喜的模样。
我既好气又好笑。
真是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做也做够,熬也熬惯,有什么担当不起,要乐得那个样子。
当然,现在这年代,男女也不必玩猜谜游戏了,但始终双方都要含蓄一点才好,将来留个余地下台。
她过来问我:“老杜,你看他如何?”
“很好,任职何处?”我问。
“大美银行的副经理,留美学生,管理科硕士。”老瑞神气活现的报告。
“你们走了多久了?”
“三个星期。”
“啊!那么怏。”
“我们要结婚了。”
“又结婚?”
“死相!”她推我一下,“我几时说过结婚?”
“不止一次了。”
“这次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我笑!“他向你求婚?”
“求过。我想我快要答应他。”老瑞答得不含糊。
我一怔。
“你认为如何?”她问我。
“无论如何,结婚是好的。”我说。
我大力拍她的肩膀,祝她从此走上一条正路。
无论对强人或弱考来说,结婚都是好的,生活可能仍然要面对许多困难,至少有个并肩作战的伴侣。
晚餐时分,这一对亲亲密密的走了。
妻问我:“可是要结婚了?”
我点点头。
“看样子是非结不可,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什么时候?”
“说是下个月。”
“现在离下个月只有十天了。”我不置信。
“马上就揭盅,尽管走看瞧。”妻笑,“你信不信?”
“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那个叫小尹的男人娶她。”
“为什么?”妻不以为然,“也许人家有缘份。”
“缘份是什么?”我反问。
“是很支的一种说法,把男女拉在一起的一种无形力量。”
“缘份也要凭因素的,洋人嘴里的机会率便是缘份,要中机会,人为的因素多看呢!这是一个条件社会,小尹怎么可能娶老瑞,对他根本没帮助,像这种小伙子,理想中对象是小康之家出来,大学刚刚毕业,有嫁妆的小姐。”
“你懂看相?”妻不服贴,“你怎么知道小尹先生要的是什么?”
“像小尹先生这样的年轻人,任何一家英资美资的银行里都可找到一两打,他们的行动模式都有来历,这并不需要一个料事如神的活神仙才可以预测到,他是不会娶老瑞的,老瑞不管他用,吃吃喝喝不要紧,结婚?那是两码子事。”
妻反问:“他动了真情呢?”
“现代人没这么容易动情。他要是会得动情,决不能拖到今日才罗曼蒂克起来,都三十出头了。”
妻不语。
过很久她说:“下个月明明要到了。”
是的,一煞时十月份便过去。
小尹不见人,老瑞仍然孤家寡人。
妻觉得我料事如神。“虽是势利眼,不过眼光够准。”
怎么能这么说,这明明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怎么好说我势利。老瑞嫁个船王,我也不能沾她的光,她嫁乞丐,未必会向我借贷。
不过老瑞那么好胜,她非要嫁个她认为可以为她扬眉吐气的男人不可,雪一雪“前耻”。
她说:“明明提到婚嫁,后来见到离乡别并的到美国去,算啦,我爱香港,舍不得。”
就这样找个梯子下台来。
“结婚管结婚,以后别叫得通街都知。”
“我明明决定,后来才改变心意。”她说。
“后来是谁改变主意?”我问。
“我!”
“为什么?”我直截了当的问。
“我嫌他烦了,一直催我到美国去,当初,谁也没有提过去美国。”
我说:“到外国你们何以为生?”
“他没问题,他家人都在那里,我可无聊了,这里朋友多,美国不认识人。”
“可以念书。”
“唔──临老念什么书?”她不耐烦起来,“我们说别的好不好?”
我闭上尊嘴。
妻给我一个“你好不识相”的表情。
妻是对的。
我太不识趣。
我记得我与妻从相识到结婚,简直没有人知道,到私底下订了婚,才告诉亲人,旅行回来,便实事就是的组织家庭,直到如今。
我从没想过有人居然可以把结婚当中奖金似的大肆宣扬及庆祝。
这未免太看低自己;像是没人要的箩底灯,忽然获得赏识,乐得晕头转向……这是不对的,老瑞一开头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