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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世界 page 14 作者:亦舒

  我不响,睡了,心中愤愤不平。

  闷死人。

  慕容说:“我了解你,其实做人基本上是痛苦的,大家都生活得活似白老鼠,被困在小小的范围内,难以突破。”

  我忽然说:“突破需要勇气,代价与后果堪虞。”

  慕容凝视我:“为了一刹那的燃烧发光,你认为不值?”

  我忽然涨红了脸,不答。

  他叹一口气:“这世界没有永恒的事,况且再美丽浪漫的人与事,一拖得长久,也就乏味起来,你想想是不是?曾经燃烧过、快乐过,总比沉寂一辈子的好。”

  我呆了很久才说:“见仁见智。”

  “当然,一般平凡的人是安于现状的。”慕容苦笑,“他们太幸运。”

  “你又矛盾了,不是说有机会发光快乐吗?”

  “一刹那的快乐而已。”

  “足以回味一辈子。”我接上去。

  他笑了,有一丝安慰,像遇到知己。

  但是我觉得他是危险人物,与他在一起,如履薄冰,不知道几时行差踏错,因此往往一见到他就有种刺激感。

  于是生活中平添涟漪。

  因为偶尔也向俊超提到公司里有慕容这么一个人,他有时不服气──那登徒子还有向你甜言蜜语吗?”之类的问题是不绝的。

  但慕容不是登徒子,公司里放着二、三十个妙龄女郎,他都对她们客客气气,丝毫没有越礼之事,不是我帮他说话,实在如此。

  毫无疑问,他比较与我谈得来。

  只是问题越来越私人了。

  “你恋爱过吗?”

  “你快乐吗?”

  “你满足现状吗?”

  “人生大起大落还是平稳无事的好?”

  我答:“人不一定要恋爱,我的生活过得不错,人生随遇而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刻意要求什么,知足者负亦乐。”

  慕容给我的评语是:“真大方。”

  很多事是注定的,而且世上难有十全十美的事儿,俊超虽然不解风情,但我很欣赏平实的可贵,大风大浪我应付不了。

  多一个善解人意的男同事,用来说说笑笑聊天解闷,自然也是乐趣。

  可惜他太可爱太英俊太──还是那个形容词:太危险。

  闲言闲语我倒没听到,也许我的名誉实在太好,每个人都知道我是永不谋反的吕俊超太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年来金字招牌,待同事和蔼可亲是等闲事,谁也不会疑心。

  但是我自己却疑心自己。

  见到慕容理智,我仿佛特别轻松愉快,有什么犹疑不决的事,与他一商量,马上解决问题,他这个人如一阵春风,吹遍写字楼,最懂得收买人心,他的下属为他任劳任怨,甚至连周末也出来做,心甘情愿。

  据说出色的领导人都有这样的魅力,令人为他死心塌地,但始终我觉得他待我是另眼相看的。

  他并不见得对每个人都说这种话,有耳共听:

  “如果你没有结婚,我们两人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一对。”

  “你与你丈夫感情融洽吗?那家伙几生修到了。”

  “你们会不会离婚?我排第一等。”

  有点近乎恶作剧了。

  于是我悻然作生气状道:“你名叫理智,说话太不理智。我真的与丈夫分开,跑了出来,你会娶我?所以何必一张嘴卖乖。”

  谁知他沉下一张脸就说:“你倒试试看。你见我同谁说过这种玩话?我也知道好歹,我若是情场浪子,至今已娶了十个老婆,还轮得到你?”

  我缄默,玩笑越开越真。

  “难觅一知己,你又嫁得早,那小子单是运气好,并不知道珍惜你。”

  “他待我不错。”我抗议。

  “我们这里的后生也持你不错呀!我老觉得他什么都没有为你做,你的经济与精神完全是独立的。”

  我说:“别离合我们夫妻感情。”

  慕容用手撑着头,“你还爱他呢,他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反问:“给你做丈夫你又如何?”

  “我才不让你出来工作,”慕容说:“我会让你在家轻松地生活,我事专以你为主,令你觉得开心、舒适,我们一道跳舞、看戏、旅行,所有的责任由我来负……”

  我笑:“听上去真是个好丈夫。”

  “可是我不见得肯随便对一个女人付出这样的心思。”

  我问:“这么说来,你倒是对我情有独钟了?”

  “我不准你在这件事上开玩笑。”他不悦。

  “很难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呢。”

  “你肯不肯离家出走?”他认真的问。

  “我爱我的孩子,我爱我的家人。”

  “但是你自己的快乐呢?”

  “离开家庭,出来过着流离浪荡的所谓风流生活,我会更加不快乐。”

  “这样说来,你对家庭,是忠诚不贰的了?”

  我点点头。

  “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女人。”慕容摇摇头。

  我苦笑。

  我爱吕俊超吗?这个做了我丈夫六年的男人。他把我当作家里一件不可缺少的家具,少是断然不能少了我。但是我搁在那里好几年,他从来不特别加以垂注,反正我跑不了,而日常生活又是这样的忙,谁能怪他呢?

  原本夫妻双方如无太大的过错,白头到老不是太困难的事,偏偏现在我临老走起桃花运,居然有追求者,我把持得住吗?

  我晚上患起失眠来,辗转反侧之余,骚扰到度超。

  “最近你怎么了?不舒服?”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关心。

  我说:“假如使你睡不好,是我的罪过,你可以到书房去睡。”

  他并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讥讽,果然搬到书房去,于是我更加可以名正言顺的躺在床上看书到天亮。

  白天当然是疲倦不堪,本来八时正到办公室,后来改为九点,今天九点半才摸回去,太惊人了,恐怕距离被开除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打着呵欠的时候慕容进来。

  他问:“睡不好?可是为想我的缘故?”

  我刚想骂他,一抬起头,发觉他亦是眼底黑黑,已经瘦了一圈,于是不加言语。

  “为什么折磨自己?”他轻声问。

  我既好气又好笑,“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严重好不好?慕容,假如你是真的,我很感激,但我绝不会离开我的家庭。”

  “我有哪一点比不上吕俊超?”

  “我认识他在先。”

  慕容伏在我的写字台上,非常的不开心。“但是我爱上了你。”

  “没有可能的事。”

  “爱情很多时都在不可能的情形底下发生。”

  我温柔的说:“慕容先生──理智一默。”

  他忽然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开。

  一连七日他都不过来见我,偶尔在走廊遇见,他也侧侧身过,我知道孩子因吃不到糖生气了。

  而吕俊超仍然如蒙在鼓里,若无其事般上他的班下他的班,放工与孩子们闹一场,毫无牵挂地上床睡觉,周末带孩子到祖父母那里尽情玩耍。

  我问我自己,慕容理智是否吸引我?毫无疑问,但跟他走,我遗传因子中有如此义无反顾的细胞吗?我并不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我时常思想到将来──将来怎办?三年、五年的狂欢已是极限,当我真正老了,我将成为城里的笑话,做人的情妇往往要年轻貌美支撑,如今三十岁还充持得一时,三十五、三十八的时候呢?

  况且我对俊超实有一股说不出的留恋,他那种憨态,不懂世故的稚气,以及多年来积聚的感情,都使我循规蹈矩的做他的妻子──一直做下去。

  我长叹一声。

  潇洒与我无缘。

  我写了辞职信上去给大老板,辞职避开幕容理智,我怕他难下台。

  照理辞职信应该经过慕容这一关才是,但是这趟只好越规了。

  我不是不认识背夫别恋的女人。

  她们大概是(一)因为丈夫实在要不得,只好出此下策;(二)大胆,追求爱情。

  我两老都不是。

  老板追查我辞工的原因,我只说想休息。

  当然他们都不相信,但见我心意甚决,也只好无可奈何应允下来,同事们不舍得我,纷纷来诉说情意,使我感动。

  慕容一直没有表示,到最后他约我出去晚饭。

  在烛光下他送我一大东“毋忘我”。

  我眼睛有点濡湿。

  他黯然销魂,无言。

  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哑声说:“至少你为我辞工。”

  “不,那是因为我累了,我早该退休。”

  “残酷的女人。”

  我微笑。

  “我们尚有见面的机会吗?”

  “当然有。”

  “今晚我们要跳舞至天明。”

  “我──”

  “别再推辞,即使你是一块冰,也应有融解的时候。”

  “我从来未试过跳舞至天明。”

  “什么都有第一次。”

  我们喝着香槟,依偎着跳舞,感觉上好享受好享受,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内疚,跳个舞,不算对俊超不忠吧?谁叫他自己三百年也不叫我跳一次舞。

  到半夜两点半的时候,我说:“慕容,香槟内的酒精完全发作了,我眼睛都睁不开来。”

  “好,我送你回去。”

  我松口气说:“谢谢。”

  慕容忽然哭了,他随即转过头去,但是我已经看到他的眼泪。

  我深深感动,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离开俊超,他也会哭的。

  我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女人,有这么多人爱我,做人夫复何求?

  那晚由我开车送慕容回去。

  等我开门回家,已是凌晨,天都快亮了。

  俊超坐在客厅中等我。

  我打一个酒呃,“你没睡?”

  他看看钟:“早。”他说。

  “同事请我吃饭,他们替我送别。”我说。

  “易水送别也该结束了。”

  我温和的说:“你不是一直要我辞职吗?”

  “你真的肯守在家中?”

  我点点头。

  他凝视我,俊超有圆圆的孩子睑,圆圆的大眼,永远长不大似的。

  “大头,”我趁着酒意说:“我爱你。”

  他没好气的说:“去睡吧。”

  “现在我可以晚些睡了,又不用上班。”

  但是一头栽倒在床上,马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头痛不在话下,一张脸上化驻一塌糊涂,身上还穿着廿四小时的衣服。

  我连忙进浴间冲洗,泡在暖水里松弛一下。

  包着湿头发出来,吹干,换上干净的衣服,一抬头,看见俊超站我面前吸烟斗。

  烟丝特有蜜糖的香味,令我精神一振。

  我问:“你不去上班?”

  “我已经下班了。”

  “什么?”

  “下午四点了,小姐,你睡了十二小时。”

  “我的天。”我搔搔头皮。

  “来。”他拉起我的手,走到客厅。

  我呆住了,鲜花、餐具,连蜡烛都早已点起,还有一盒礼物。

  “哗!”我怀疑自己的双眼,“这是什么?”

  “拆开来看看。”

  我拆开来,原来是我想买了五年的钻石胸针。

  “这是怎么回事?”我瞠目。

  俊超笑说:“与人竞争,总得加把劲,出点花样。”说完看牢我。

  我呆住──他知道──知道多少?

  “我,我可是没有对不起你。”

  “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若真是个呆子,怎么娶得到你?”

  哟,一张嘴也乖起来了。

  “俊超──”

  “不必多说,我全明白,以后我亦会检讨自己,现在先让我们来庆祝。”

  “庆祝什么?”我问。

  “庆祝我娶得一个好妻子。”

  “呵俊超!”

  潇潇雨

  美美是那种“今天下雨,我不想出来”的人。

  所以毕业后一直没找事做,连到她父亲公司去帮忙的兴致都没有。

  对着这样一个女朋友,有时候啼笑皆非。

  她家并不是大富之家,但很宠这个女儿,有三个哥哥也都事业有成,疼爱这个妹妹,美美生下来是天之骄子,成年后有点过份,但因为她长得可爱的缘故,大家都包涵着她。

  今天又下雨,美美说:“我不来了。”

  “人都约好,怎么可以不来?”

  “推了他们,我不想在下雨天洗头与应酬。”她懒洋洋的说。

  我看看钟,已经十二点多,电话中传来悠扬的音乐,幸福的美美在家享清福,大概是刚起床。

  天国与地狱,我们写字楼里老板在咆哮,电话铃在响,打字机在操作,一百个客人挤在大堂中等候安排。我服了美美这种福气是与生俱来的,无法妒忌。

  “那好,我们再联络吧。”

  她娇憨的说:“太阳放大假,下雨下足十二个月。”

  是的,像英国。

  我放下电话,思想飞出老远去,那时候念书,天天这个样子阴沉下雨,我与智子步行去上课。

  智子。

  与美美完全相反的一个女孩子,后来我们分手,我回来香港做事,她继续攻读。

  我记得她。她有一件橙红色的雨衣,在阴天中特别触目,映在公园一片湿碌中,衬着滴滴水珠,脸蛋神采飞扬。

  在我心目中,她是美丽的。

  但那个时候,学业未成,何以成家,我们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回来之后,通过一年的书信,后来不了了之,渐行渐远渐无信是自然现象。

  到家没多久便认识美美,她家里努力撮合我们。她父亲保证将来这个女儿的生活费还是由他负责──美美会有丰富的嫁妆。

  我呢,一半因寂寞的缘故,一半因美美的娇美,半真半假的与她走了起来。男大当婚,我像一般人一样,把婚姻视作人生必经之阶段。

  一连下了三个月的雨,令我想念智子。

  她是个勇敢的女孩子,毅力惊人,吃得了苦,环境越是恶劣,她越是沉默的苦斗,不可多得的性格。

  不过有什么用呢,我还是没有对她有进一步的表示。

  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还留在英国?抑或已经嫁人?

  她只比我小一岁,算来已有廿七八。无论时代怎样进步,女人过了卅,总要嫁人。

  我吁出一口气。

  我的心情很受天气影响,通常在大太阳底下,我不会想这么多,全是因为这潇潇雨,忆起故人。

  下班。

  我在办公楼下截车子,身边有个女孩子,我便让她先上车,她抬起头来,向我点头表示谢意,我一停睛──不相信自己的双眼。

  “智子!”我冲口而出,“智子!”

  她呆住了,“勇男,凌勇男。”

  “上车去”,我把她推进计程车,兴奋的大声嚷:“智子,真巧,我刚在想念你。”

  她肴着我,也非常意外的笑。

  我细细的打量她,她左边脸颊有颗痣,是,还在,左边脸颊有个酒涡,浅浅的,也安然无恙,我说:“你一点也没有老,智子。”

  “你也是。”她客气。

  “几时回来的?怎么会在这附近出现?”我一画声问。

  “──”

  司机不耐烦的问:“先生、小姐,请问到什么地方去?”

  我立刻说了一间餐馆的名字。

  智子向我笑一笑,维持缄默。

  我连忙观察她的双手,看看她有无戴婚戒之类。

  她没有,如常,她一只戒子也没有戴。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智子,我刚在想你,你看这天气,像不像伦敦?谁知今日一下楼就碰见你,像做梦一样。”

  “你老是这么冲动。”智子笑说。

  “我才不要做一个冷冰冰的人。”我说。

  “我迟早要回来香港,迟早会在中环找到工作,迟早会与老同学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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