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大姐。”我自顾自在她面前坐下来。
她面无人色的瞪着我。
我说:“我是小妹,这位是──”我伸出手。
那位先生很客气的说:“我姓齐。”有点意外。
“齐先生,你好。我姐姐有没有向你说起过我?”
齐先生微笑,“我们也是相识没多久。”
我说,“她一定会告诉你,我有多顽皮捣蛋,多么不得她的钟爱。”
大姐的眼神里尽是恐惧与绝望。自然,换了是她,她绝对不会放过我,但我不是她,你可以说我的器量比她稍微大一点,我放过了她。
我啜了口咖啡,“你们好好谈,”我说:“我先走一步,齐先生,有空到舍下来坐。”
我站起来。
老姐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瞪着我离开。
走到门口,我弯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但振元怪我不该如此。
“为什么?”我不服气。
“你不应与她一般见识呀!”他温柔的说。
“我若与她计较,我早就在那位齐先生面前把她臭史一脑儿抖出来。”我不服气的说。
“她有什么臭史?”振元笑。
“谁没有臭史?谁活过了二十岁没有臭史?我还同她斗掀呢!呵,就我一个人是黑狐狸,她敢情还是洁白无瑕的免宝宝呢!”
“那你应该做得更含蓄,索性装没看见岂不更好?”
“不行,对她,演技太高超含蓄,不管用,起码要来这么一下捉放曹,她才服贴。”
振元也纳罕,“姓齐的最什么人?”
“不知道,你去打听打听。”
“把我说得那么神通广大。”他又笑。
我们没有太多的空闲,下个月要动身去结婚,房子才装修了一半,非常的忙。
但我仍然得赶着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
她说:“难怪呢!这一阵太平得很。”
我说:“两个都嫁了,你可静了。”
“我求之不得,乐得耳根清净。”母亲说。
“难怪最近她不出阴毒招数来陷害我,”我说:“原来精神有了寄托。妈,但愿她成功,否则的话,又不知道要怎么的恨我呢!”
妈妈推我一下,“又胡说什么。”
“那位男土,外表实在不错,看样子也有内涵,我虽然没有x光眼,也看得出来。”
“有这么好?”妈很怀疑。
“真的很好,也许大姐的姻缘到了,她嫁得顺顺利利,心境开朗,必然会珍惜自己,那么我们两人之间就可以和好如初。”
“但愿如此。”
振元来同我说:“那个姓齐的是美籍华人,家里蛮过得去,对你姐姐很有意思。”
“你打哪儿调查来的?”我瞠目。
“山人自有妙计,我人头热。”
“会不会娶她?”
“看样子有希望。那姓齐的有订单在我们处,你说巧不巧?”振元笑。
我想起来,“呀,难道就是YC齐公司?”
“正是,一点都错不了。”
“我们可以请他吃饭!”我兴奋。
“我已经约了,下星期五,叫他带女朋友来,同时亦说明我的未婚妻即是他女友之妹。”
“你说姐会不会来?”我问。
“不由她不来,”振元说:“这是生意上的应酬。”他向我眨眨眼,“你们姐儿俩多久没同台吃饭了?两年三年?”
我很惭愧。
振元这次这么做分明是要挽回我同老姐之间的感情。
他真是一付热心肠,但他不知道,我与老姐之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恩恩怨怨,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
“我恨她把我那些信件给你。”我说。
“又没有造成任何损害。”振元劝说。
“这是我运气。”我固执,“但她心地太坏。”
“算了,齐某的老家在美国,说不定几时她跟了去,你们姐妹想见面也就难了。还记住这些干什么?”
“我心寒。”我不悦。
振元叹口气。
但到了星期六,我还是出席。
姐面色非常不自然,但她还是到场,我也颇佩服她的勇气。
齐先生与振元很谈得来,我与老姐很静。
至甜品上来时我终于说:“齐先生很好,机会要把握。”
姐仿佛有点感动,我看不清晰她的表情,她老低头。
我又说:“小朱也有女朋友了,恐怕今年是旺季,人人赶着结婚。”
她低下头,那惭愧之意,就很明显。
我心中芥蒂去了一大半。正如振元所说,并没有造成损失,又考验到振元是一个最高贵百毒不侵的人,我似乎还得因此感激老姐。
过半晌,老姐说:“谢谢你的睡衣。”
“不客气。”我说:“那天我一直盯着你。”
她无言。我也不再说什么。
齐先生说:“她们两个,倒是很静。”
振元笑说:“娶妻若此,天复何求!”
振元这样一说,等于是作了大姐的保人,齐先生更放心。
回到家,我抱怨他做滥好人。
振元说:“小姐呀,她是你亲姐姐。”
“做她的保人可不易,她不会感激你。”
振元说:“我可不是要谁感激我。”
“你太伟大了。”我说。
“别取笑我好不好?”振元笑。
过一阵子,齐先生要回请,这一次连老妈也请在内,看样子事情有七分光了。
齐先生有意无意之间提到他与大姐相识的过程。你真不会相信有多浪漫:他向她问路,她陪他走一程,两人便走去喝咖啡,便约会起来,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大姐那种不正常的丑恶之态完全收起来。要多贤淑懂事就有那么温柔体贴。
但我是知道她另一边面孔的,即使不恨她,也敬而远之。
我默默祷告:快快走吧,快快走,别待我脾气一时不好,一时间不小心把她的秘密泄露出来。
在席中齐先生说:“也许大妹会不舍得香港。”
姐透露心声,“我有什么不舍得?我在此地又没有做过什么光宗耀祖的事。”
是的,对她来讲,这里代表失意。
我想她会毫无留恋的走。
自从那次会面之后,我才松口气,姐与我的一段恩怨,也到此为止了。她如今的身份那么矜实,自然不会像亡命之徒,四出惹事。
我问振元,“我是不是很讨厌?为什么连亲姐姐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不就够了?”
“不够。”我摇头,“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我好看。”
振元说:“我不知道,世人僧人富贵嫌人贫,被人憎好过被人嫌,你不可能赢得全世界。”
我无奈。
这次我与振元到外国,主要还是要与他女儿见面。看样子姐的婚姻比我的更单纯,所以,她那个时候,何必眼红。
我们动身前一日,小朱打电话给我,说他要结婚了。
我数数日子,至多只有三个月,“这么快?”
“是的,走得久了,互相看穿了,但觉千疮百孔,都给不了婚。”
他有他的一套理论。
“我大姐也要结婚了。”我说。
“我听说是。”
“你们都比我结得快呢,”我说:“当初还为我结婚看不过眼,小朱,当心我把你的事说给令未婚妻听。”
他抱歉的笑,“你大人有大量。”
“我不是量大,我是精力差。”
我挂了电话。跟人歪缠,是要精力的。
我与振元终于动身了。
真是感慨,这半年来,那么多人要我死,要我的名誉扫地,要破坏我的婚姻,为的是什么?顶多我做人嚣张一默罢了,那些人便要拿我就地正法。
我、永远不会与姐姐成为好朋友,我是个记仇的人。
到了美国,见到振元的女儿。
她是一个刁蛮的女孩子,对我不瞅不睬,虽然不用同她一起生活,也令人好不失望。
我没有同性缘,女人都不喜欢我。
振元说:“有利害关系时才不喜欢你。”仿佛我应当庆幸的样子。
蜜月中夹着一个赌气的孩子,特别不开心,签来离开美国,进入欧洲境界,才玩得高兴起来。
我对振元很忍耐,木已成舟,自己挑选的丈夫,况且到底他的优点很多,不能事事计较。
玩了两个月,回到家中,母亲说姐姐与齐某也动身到美国去了。
分明是避开我们。
母亲说她没想到一年嫁掉两个女儿,老怀大慰。
我推开姐姐的房门,多年来第一次走进去。
小小的床,小小的梳粒治,收拾得很干挣,但不知怎地,就是有股寒酸的味道,书架上有几本小说,像煞那种小家碧玉的卧室,花瓶还有几枝谢了的兰花,旁边有几张照片。
老实说,在这间房子里过一辈子真是非常难堪的事,虽说茶饭不愁,但人不比畜牲,人有奢望。
我为她难过,在这种环境里,人会渐渐绝望,继而心胸狭窄,做出一些非常理可以推测的事来。
现在她应该没事了。
我掩上了房门。
我离开家,开车去接振元。
正式做人家的妻子。我想,从此过着谨慎的生活,比不得以前自由自在,肆意活泼。
其实结婚的最好年龄是像姐姐那样,三十多点,一切都定了型,可以毫无顾虑的开始新之一页。
我都不知她为何会妒忌我。
其实我羡慕她才真。
母与女
我一直希望母亲可以脱离现在这种生活方式。
她的男人不是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但是此刻供养我的人是她的男友,一个商人,有妻有子。换句话说,母亲是她的外室。
我的地位多么尴尬。
在念中学的时候,我觉得很羞耻。孩子们都要面子,一点点小事都下不了台,很会妒忌,否则怎么会有“我不同你玩”这种事,因此我很看不开。
从来不叫小朋友来家玩,也不叫母亲去任何与学校有关的场合。
在中学我过得非常寂寞,升了大学之后,也许是比较懂得思想,也许是习惯了,与母亲的关系好得多,但我们始终不很接近。
母亲与她男友,现在也很老夫老妻的样子,他始终没有离婚,但也绝对不会跟母亲分手,一星期来五次,在我们这里吃晚饭,聊一下天,到九点多便打道回府。
这种生活真很奇怪,不知他妻子怎么忍耐,照说她不会不知道丈夫在外做什么?近十年来天天晚上有应酬?而且他坐司机开的车子。
不过那位太太对他的行踪不感兴趣,从来没有追上门来,也一直没有出现过,我们压根儿没见过她。
在初中时期,我不肯与他同台吃饭,若果我是他女儿,又还好过些,但我不是,这其中的关系又淡薄一层,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我要敷衍他。
当然,母亲自他手中讨生活,而我又在母亲手中讨生活,但这也不代表我要看他的脸色。
我一直没有朋友,我的生活过得很孤僻,直至认识潘念之。
念之说他在大学注册处办入学手续那日就看到我,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不过大部份同学在大学一年时都已找到将来的配偶,倒也是事实。
文凭固然重要,理想的对象不可不加留神。
打那时开始,我心境开朗,活动较多,吃得下睡得热,打句笑话,忽然之间开始“发育”,体重激增,足足又长了两公分,面色也红润了。
最重要不是外表,内心缓和下来才令母亲感到安慰。
自此我觉得人与人的沟通是双方面的,要母亲了解我,不如我先看手去了解她。
我偶尔也会陪他们吃一两次饭。
母亲很可怜,这些日子来,她没有消遣,很少出去,她的男朋友绝不会带她看一场电影,或是喝一次喜酒。
但是她都忍耐着过。
她是怎么认识这位先生的,我不知道。怎么演变到这个地步的,我亦不知道。我父亲姓什么,我没问,她不说,为什么与父亲分开,也从来没有人提过。
我学会尊重人,母亲的生活该由她自己作主,我有什么权去影向她的价值观与人生观?
也许她觉得目前这样很开心呢!说真的,我从没见过她哭泣。
我从没把潘念之往家中带。
不知为什么,老是不够勇气。
为着自己的身世神秘,我老是怕有不测的事情发生;怕有一天,到我要同念之结婚的时候,忽然发觉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之类。
这种噩梦在电影中看得太多,渐渐变成一个阴影,我很早要求见潘伯父。
念之很乐意介绍他父母给我认识。
见过他们我放心了,念之的爸妈结婚廿五年,有四个孩子,潘伯人再老实也没有,而潘伯母风韵犹存,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上海妇女,听他们说起,在我出生那一年,他们举家在英国,潘伯父那时在那边进修。
我的丰富想像力从那个时候终止。
失败。根本见都没见过父亲,一片空白。
我不是没有记性的人。两岁生日时母亲买给我的新裙子是什么颜色我都记得。
不过我肯定我没有见过父亲。
姓胡的人,是我十岁那年出现的。
那时我们母女俩生活已经颇为潦倒,住在一间小房问,一日三餐都以面包解决,母亲时时以泪洗面,我也辍学在冢,天天起床也不知做什么好,便到楼下凉茶铺子去坐著者电视。
那时刚有彩色电视。
后来这位胡伯伯就来探访母亲。
才三两个月,我们就搬进一所小小的公寓,我也被送入贵族学校念书,家中有女佣,也有车夫。
早熟的孩子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今日看来也不足为奇。他是母亲的债主,母亲是一个纤瘦美丽的女人,他在追债的过程中与她发生了感情……总有点感情吧!或许那个时候没有,但现在是一定有的,那么些年了。
我很感慨,此刻有些年轻男女的婚姻三两年就完结了,而母亲与胡氏的雾水关系却一拖十年。
十年对老式中国女人来说,简直不算一回事。
母亲的生命,是她的生命,我是我自己。
我宣布与念之订婚的消息,是在饭桌上,老胡也在。
母亲高兴得很,双眼充满泪水。
她带大我不容易,如今我得到归宿,她心情之复杂是可以预知的。
“是个好男孩吧?”母亲问。
我说:“请相信我的目光。”
老胡很犹豫,他想开口,又觉不便。栽想听听他的意见,故此给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他即时说:“带回给妈妈看看也好。”
轮到念之要见我妈妈,我就推他。
我说父亲早已去世,母亲一直心情欠佳,时机没有七分光之前最好不要去剌激她。
一直推一直推,推到两年后的今天,实在推不开了。
我打算选一个周末,那是母亲的“朋友”永远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姓胡,我从小没有称呼过他,见到他也不笑,很高兴的时候才点点头。
避开他又不是太难的事,躲在房闲里读书不就得了,他又不住在我们这里。
房子,是他买的,装修,也是他付的,这些我都知道,母亲的房间本来是我的,布置豪豪华,粉红色,似小公主住似的,我拼死也不肯搬进去,母女几乎翻了脸,此刻妈妈自己住。
而我则往一间很朴素清新的白色小房间。
我有点怕姓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