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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天气 page 8 作者:亦舒

  我笑了出来。

  “嗳,妈养我的时候,就长少了一颗良心。”她笑说。

  “那你多幸运。”我舒出一口气,“这年头,没良心的好。”

  “自然。”她哈哈的笑起来,无忧无虑得叫人羡慕。

  是的,阿清也说得对,那些男人的确是活该。

  多少年了,他们总是递信送礼买花电话,从来不停。

  天下难道只有阿清一个好女孩子吗?不见得。

  阿清跟前永远有一大堆人,恐怕是她那招本事了。

  今天她又上去了,在星期天阿清是绝不会在家的。

  然而她那么多男朋友中,也只有一个姓刘的比较像话罢了。

  那个姓刘的男孩子,样子长得好,主要是没有那副轻狂样,一份很好的职业,看来是比较有诚意的。

  只是阿清对他也不太重视,我只觉得这一个人可惜。

  其他的,也不过是些小阿飞花花公子罢了。

  我跟阿清说过,“那个姓刘的孩子,很不错。”

  “什么地方不错?我倒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好处。”

  “他人很老实。”我说。

  “老实,老实值多少钱一斤,最讨厌是老实男人,谁也没杀人放火,老实得像一块木头,多恐怖。”

  我笑笑,阿清一向有她自己独特的理论,她很有一套。

  我没想到她对付得了那么多的男人,太不简单了。

  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起来,我走过去接听,明明知道又是找阿清的。

  “哦,”我说:“她不在。而且我不清楚她几点钟回来。”

  我挂上了电话。

  不过阿清尽管与我背道而驰,我与她的感情还算好。

  我实在是很容忍她的,她看到我的面色不对,也会退步。

  只是我跟阿清是这样的格格不入,两姊妹没有交通。

  虽然住在一起,竟与房东房客的关系差不多了。

  而且我常常为她生气,像今天,她又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叫我做随身丫环,真正吃不消。

  我疲倦的坐下来,那种疲倦,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这样的疲倦,是无法解决的。我忧虑的躺在沙发上。

  难道我每天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屋子收拾好.等阿清回来,听她报导一下风流韵事吗?

  我应该做一些比较神气点的事情,太没志气了。

  不过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不能与阿清比。

  我是这样的迁就环境,以致忍气吞声,闷闷的生活着。

  我想到阿清是我唯一的妹妹,除了她,再没别的亲戚。

  要是离开她,母亲不知道会怎么想。她生前叫我照顾阿清。

  她现在不需要我照顾,但是我可以用一双眼睛看住她。

  这么多年来,我居然没有一个男朋友,我碰不上。

  一份简单的教书工作,学生教师都是女的,没有男性。

  教了好几年,我也没动兴叫朋友介绍一下异性。

  奇怪的是,也没有异性要来接近我,我就坐在冢里。

  当我默默坐着的时候,有一箩筐一箩筐的男人在追求阿清。阿清是我们两个当中吃香的一个。

  有时候阿清的那班男人上门来,心里对我不晓得如何看法,说不定有人当我是女佣呢。

  不过这事情不能在乎了,要在乎的话应该早就计较。

  我在沙发上躺着,眼皮渐渐的沉下去,我渴睡了。

  在这样的下午,我特别鼓励自己睡觉,午睡一下,时间也就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又不必想那么多。

  我缓缓的站起来,刚想到睡房去,门铃响了起来。

  该死。

  是谁呢?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端端正正姓刘的那个男孩子,手里还拿着一盒糖。

  “我是刘天威。”他礼貌的说。

  “我知道,”我说:“不过阿清出去了呀,没在家。”

  “我知道,”他说:“阿清答应我五点锺回来的。”

  我看看钟,才四点三刻。而且阿清也没关照我。

  “那请你进来等吧。”我让开一点给他进屋子。

  一个午睡又得打消了,有什么办法呢?幸亏他还不讨厌。

  “喝茶?”

  “谢谢。”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

  他马上站起来,“不敢当。”他说:“你请坐下。”

  我笑了一笑,他的确是阿清那么多男朋友中比较拘谨的。

  一张方方的脸,没有太多的特色,但是还好看。

  他讲话有点木讷,倒是身裁,长得蛮高大的。

  他来得太早了。如果阿清说五点,他六点来不迟。

  我坐着陪他闲聊,他说到了身世,学历与其他的事情。

  我再看钟,已经半小时过去了。

  我又看看他,他显得有点不自在。

  “也许星期日车子太挤。”我说:“一时赶不回来。”

  “哦,是是。”他答。

  阿清怎么会喜欢他呢,他真是白浪费时间了。

  像他这样,把时间做什么不好呢?偏偏来找阿清。

  阿清属意的几个男朋友,我见过,都是飘逸得不得了的人物,未必适合做丈夫──但谁又想得那么远了?

  这个姓刘的男孩子,恐怕要自讨没趣了,可怜得很。

  眼看时间已经过了,阿清还没有回来,他开始焦急。

  “去了那里,她可有留下地址?”他问我道。

  “我不知道,”我说:“她从来不告诉我的。”

  “但是她答应我五点钟会回来的呀。”他喃喃的说。

  这个死心眼的傻子,如果我是他,就回家去了。

  一个女孩子对钟爱的人,岂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阿清明明是故意刁难地,他还看不出来,太笨了。

  他在这里浪费的是我的时间,实在无聊得很。

  我盼望他快走。

  我在茶几上拾起一本杂志,慢慢的翻阅,不去理他。

  他呆坐在那里,忽然之间问我,“王小姐,你不会有空吧?”

  “我?”

  “是的,我买了两张票子,本来要去看五点半的。”

  这傻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我很生气。

  他约了阿清,阿清爽约,倒来找我,天下有这种道理?

  他干么不在开头就买三张戏票?这个人简直胡混!

  我马上冷着脸说:“刘先生,对不起,我没有空。”

  他说:“啊,那太可惜了,浪费了票子呢,怎么办?”

  我下了逐客令。

  他站起来,“是是!我走了,对不起。”他还看看表。

  他等了阿清差不多一个钟头,这种天字第一号瘟生。

  我把大门在他身后重重的关了,自叹倒霉不已。

  真是天下各种各样的人多得很,这个姓刘的是吗。

  我回房去倒在床上,用小枕头压住头,气了半晌。

  算了,我后来告诉自己,与他计较作什么!

  阿清在当夜一点多才回来,我告诉她这件事。

  “姓刘的?可是刘天威?”阿清诧异的问我。

  “是。”

  “他倒真是不识趣,我代他向你道歉好了。”阿清说。

  “你约了他,干么人又不来?”我责怪阿清。

  “我忘了呀。”阿清说:“这年头,谁要去看电影呢?”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人确实是没有味道。”

  “可不是?来了也是白来。”阿清打个呵欠,“累死了。”

  “活该的,每天晚上这么晚才回来。”我说她。

  她笑笑,转个身就睡看了,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手臂上。

  我却呆呆的失眠。

  即使这个姓刘的是个不识趣的人物,不过如果他来等的是我,我倒不会叫他失望。

  也许从来没有男孩子为我等过一个钟头,也许我心肠软。

  这样的事情,每隔几个星期,总得重复一次。

  我也习惯了。

  假使开个铺子,有这么门庭若市,倒也赚了大钱。

  阿清改行做女明星女歌星,倒也会吸引到观众。

  我是实在嫁不出去,阿清是玩疯了,不想嫁。

  “到廿九岁嫁还不迟呢,现在玩玩,多好。”

  “玩什么?女孩子没有什么好玩的,总吃亏。”

  “吃亏?姐,你也太老式了,怎么会吃亏呢?”

  阿清呵呵的笑了起来,我看了她一眼,不响。

  “这年头你还在灌输我那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话?”

  她在嘲笑我。

  “姐,算了吧。现在我就是不玩,人家自来玩我。”

  “听听看!天下哪有这种理论!”我给她气坏了。

  “你不相信,等着看好了。”阿清笑咪咪的说。

  “幸亏你也二十出头了,干什么我用不着理!”

  “只是姐姐,你又干么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呢?”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你也别管我了。”我说。

  “出去散散心嘛。下星期我们有一大堆朋友去野火会。”

  我不响。

  “──你也参加,好不好?朋友都说从未见过我姊姊。”

  “我没有什么好见的。”我苦涩的说:“你去好了。”

  “是不是我又得罪了你呢,别这样好不好?”

  “我走不动。”我说:“而且又怕冷,别理我。”

  “我会照顾你的,保证你玩得舒舒服服。”

  “到时再说吧。”我冷冷淡淡的应付过去了。

  其实谁不想出去玩玩,但是跟着阿清,总不行。

  天下有跟着姊姊的妹妹,哪有做姊姊的反而去随妹妹?

  我很蠢,我有我自己的一套想法,况且我跟他们又合不来。

  但是那一天到了,阿清却非要我跟看去不可。

  通常她也会要我一块去玩,不过这次特别有诚意。

  我无可奈何,只好穿起一件厚毛衣长裤子跟了她去。

  门口有一部车子等她,她坐前面,我与其他两个人挤在后头,我马上后悔了。

  一个不重要的角色,我早该知道。何必轧热闹呢?

  在车子里足足坐了将近一小时,他们一直在讲笑。

  我维持沉默。我看着车外的景色,双眼定定的。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大家都争着与阿清玩笑。

  真是闷,早晓得我可以在家,看本书泡杯热茶。

  孤独有什么不好呢?与人群在一起,我又何尝不孤独。

  阿清放肆的把头斜倚在车椅子上头,笑得很漂亮。

  她永远知道展示她最好的东西,我却不懂。

  母亲一共才生我们两个孩子,却偏心阿清大多了。

  我闷闷的想,我没有妒忌阿清,但是羡慕她。

  到了那里,已经有一大堆人在了,他们大呼小叫的把阿清拥过去,我看得直摇头,把她当皇后公主似的。

  我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他们不会注意到我的。

  随即节目开始了,他们又唱又叫又跳,开心得不得了。

  但是我却觉得他们幼稚,哪里做人是这样做的?

  难为阿清也这么俗,也许快乐是要俗人才可以得到的。

  我冷眼的看着他们,想回去,又没有车子。

  路这么远,又是郊外,看样子非等到他散了不可。

  等到几时去呢?太难了。我后悔得更加厉害。

  他们烤东西吃,我又不感兴趣,只好转到冷静点的地方去坐下来。

  正在无聊的时候,忽然有人叫我:“王小姐。”

  “谁?”黑摸摸的,我看不清楚那张脸是什么人。

  “是我。”他说:“刘天威,你没有忘了我吧?”

  真讨厌,却是这个人!我真不想去理睬他呢。

  我低下了头不响。

  “王小姐太不喜欢热闹了,是不是?”他问我。

  “嗯。”我淡淡的应了一句,我不想说话。

  “我一直留意着你,来了大半个钟头,你彷佛不感兴趣。”

  “是的。”我坦白的说:“我想回去,又没有车子。”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忽然之间问我。

  “你?”我诧异的说:“路很远呢,来回不方便。”

  “我也不习惯这里,”他笑笑,“回去就不来了。”

  我细细的看看他,出不了声,今天他为什么这么可爱?

  “回去好不好?”他问:“这里没有什么意思。”

  “好的。”我站起来,“我与阿清去说一声吧。”

  “不用了,你看他们玩得多起劲。”他指一指。

  我看到阿清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跳舞,拥得紧紧的。

  “好的。”我答应下来。

  我跟了刘天威出去,他开了一部小小的甲虫车子。

  他说:“到郊外来玩,应该静静的,对不对?”

  “是,吵成这样子,像什么呢?”我居然笑了,“也许我的年纪比他们大吧。”

  “你的年纪大?不会吧,最多比阿清大两年。”

  “是的。”

  “所以,不过你是比她成熟得多了。”他说。

  我不出声,今天这个刘天威,说话很讨人喜欢。

  “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王小姐。”

  “什么事?”

  “那天我等不到阿清,请你去看戏的事。”他看我一眼。

  “啊,无所谓。”我心里有一个疙瘩,但是不说。

  “其实我只是不想浪费一张票子。”他告诉我。

  “啊。”

  “后来我看出你不开心了,”他笑,“所以马上就走。”

  “我的确有点不开心,那天我原本想睡午觉的。”

  “哦,那真是对不起了──你有点冷若冰霜。”

  “是吗?”

  “阿清却热情如火。两姊妹的性情有很大的差别。”

  “也许是。你喜欢阿清吧?”我问他,“有没有?”

  “有,当然喜欢,谁不喜欢呢?”他坦白的说。

  我缓缓的低下了头,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得很。

  隔了一会儿他说:“但是阿清男朋友实在太多了。”

  我依然看着窗外。原本刚刚起来的一点欢乐,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厢内忽然冷了下来。

  阿清真是个胜利者,她如此对一个男人,这男人还会口口声声的说喜欢她。她为什么这样幸运?

  我真是太不明白了。而我呢?我又为什么这样?

  刘天威看了我一眼:“请恕我的坦白,王小姐。”

  我暗中叹一口气,心想我何必不大方一点呢?

  何必要耿耿于怀呢?我一定要轻松一点才好。

  于是我说:“叫我阿洁好了。不用王小姐王小姐的。”

  他笑笑,“很漂亮的名字,你们只有姊妹两人?”

  “是的,父亲先去世,然后母亲──”我有点难过。

  “是的,我也听过阿清说。对不起,提起这些。”

  “没有关系。多年来没有一个朋友,也没说过这些。”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他看我一眼,笑笑说。

  朋友?我不是指这种朋友,打招呼的朋友有什么用?

  但是这话我又说不出口,我只是低着头不出声。

  “到市区了。”

  我抬头一看,看到了灯光,果然是到市区了。

  我如释重负似的舒出了一口气,肚子忽然饿起来。

  “要不要吃点东西?”刘天威忽然之间问我。

  他真的好像很解人意的样子,我点点头,“好。”

  “喜欢吃什么菜?”他问我,“中菜还是西菜?”

  “我不比阿清,我是很随便的。”我告诉他,“什么都行。”

  这话出了口,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对,好像在恶意批评阿清似的,我到底是她的姊姊啊。

  “你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会儿?”他问!“还是直接去?”

  “就这样好了。”

  于是我与他去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但是这一顿饭吃得很自在。

  饭后他结了账,我向他道谢。

  “谢我?这是很应该的,”他说:“你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应该?谁说女人吃男人是应该的,你才奇怪呢。”

  他笑了,不响。

  隔了半晌他说:“你与阿清,实在大大不同了。”

  我不知道这算是恭维呢,还是什么,反正谁都知道我与阿清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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