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是。
“人家交游广阔,当心拖你十年八年。”
“我的十年八年,也是她的十年八年,”我扮个鬼脸,“如果她不怕蹉跎,我怕什么?”
“一点正经也没有。”
“我正在展开追求,妈妈,你别心急,这项艺术已几乎失传,记不记得父亲当初追你?追了多久?两年?三年?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不会那么久。”
母亲问:“可否带她回来一见?”
“时机尚未成熟。”
“是不是她嫌我们家过于平凡?”
“才不会,瞧,三百多平方米地方,大方朴素,她会喜欢。”
我去过秀升的冢,地方并不大,地段也不是顶好,一般中等的住宅区,但收拾得非常乾净,她并不计较是不是住在山顶之类,虽然负担得起,但她不在这方面动脑筋。
也许因为已经有某一个程度的成就,她有足够的自信,就不会有无谓的自卑,不用处处表现她是一个高贵的人。
端木又来打听我们进展如何。
我大嚷:“别理我的事!别理我的事!”
“要不就别做,要做就要成功,拖著算什么?可以求婚了。”他提醒我。
“求婚?”我问。
“你不是偷偷节蓄已经很久了吗?以为我们不知道?又不赌马,又不喝酒,标准的好男人,真是那位马小姐的福气,现在还那里去找不二色的男人?”
我低下头。
“虽然她有钱,但你也得盘算一下。”端木说。
我说:“大概是够的。”
“她房子是自己的产业?”
“不,公司替她租的,五年来升了三次职,她都没要求再搬,怕麻烦。”
“这样的女孩子真不可多得,”端木摇摇头,“傻里傻气,同你是一对。”
我笑,“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们自结识至今,不过五六个月。”
端木厉声说:“只要有诚意,又何需走三十年?”
“你这个人,何必这么替我著急?”
“你遇到劲敌?”他说:“陈公子追求她,你没听说?”
“那个陈公子?城里达戴金表开平治之人皆自称公子,谁知道是那一个?”
“你别稳坐钓鱼船。”
“别吞吞吐吐,”我著急,“真有此事?”
“你问马秀升去,叫她表明立场,还有,你本人要速战速决。”
我有种焦头烂额的感觉。
端木又来安慰我,“没有人一起追的女子,量你也不稀罕。”神也是他,鬼也是他。
我啼笑皆非。
心里紧张得不得了,下班找到秀升,一把拉住她问:“我有话同你说。”
“干么一头的汗?”
“你认识一名叫陈敬心的人?”
“是。公司最近与他的机构进行一项发展计划。”
“他有没有送花给你?有没有大施手段?有没有?”
秀升瞠目结舌,“谁?陈某人?他怎么会追我?他女朋友是应届香港小姐。”
“真的没有?”
“自然没有。”秀幵问:“谁造这样的谣言?”
这个死端木,他用意何在?
我松一口气,乘机说:“看,你跟定了我,除我之外,谁也不敢追总建筑师。”
秀升坐下来,笑道:“看样子也是了。”
我握住她的手,开始明白端木的苦心。真的,我现在知道除我之外,没有劲敌,心中更加庆幸。
但嘴头仍然不服,左看右看秀升,“怎么会?这样的人才,没人追?”
她笑。
端木这家伙,确是没话说!精神上他是我最大的支持。有很多对我来说束手无策的事,经他指点,立刻迎刃而解,顺利前进。
他自己是否情场老手?为什么经验丰富?
让我索性向他讨教。
“我该什么时候向她求婚?”我厚著脸皮问。
端木白我一眼,“天下有这么幸运的人,单凭一派傻劲,就毫不费力,追到贤妻。”
“谁说我没费力?”我不服。
“怎么,你在她楼下痴痴的等过?你遭她冷落过?”端木问:“这么顺利,还想恁地?”
我觉得幸福。
“早知道如此容易,我也去追马秀升。”他愤愤不平。
我咧嘴笑,“你不比我英俊,你差我太远。”
“去喝啤酒吧,幸运蛋!”
他拉著我一道走,我们在一起谈得很多,端木是个有深度的人,自学出身,很珍惜的的成果。
他说:“结婚不再是例行公事,第一:对方的人品学识都要好,不致于有损于另一方。第二:要情投意合才能结行。表面看很容易,实际真不简单。”
他抚著啤酒杯子,有说不尽的感慨。
“你这个人又多顾虑,那女孩学识比较专门,你又不要。”我说。
“现在不同了!我的思想搅通,大律师也照样追。”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笑。
“真的,不能因一个女孩子的职业而歧视她。”
“喂,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广告主任。”
“女皇都有人娶!小小的皇夫也有幸福。”
我们俩哈哈的笑起来。
不过我的笑甜蜜一点。
过节前我去看戒指。总不能叫秀升戴芝麻绿豆的戒子。但是稍微亮一点的石头绝对超过十万。
想了很久,终于觉得不能轻率,买了双方钻,上她门去求婚。
我照例说了一大顿闲话,计划在假期与她去欧洲之类,然后忍不住把戒指取出,放在她面前。
我说:“嫁给我吧,秀升。”
她愕然,过很久她才说:“我没想到你会在今天说出这个话来。”
“怎么,答应我吧。”
“这是我所见过的戒指中最好看的一只”她调皮的笑,“有什么办法可以拥有它,除了嫁给你?”
我哈哈大笑。
我们立刻回去见母亲。
妈妈拉著秀升的手说:“我还以为总建筑师怕是头长角,杀气腾腾的,谁知是位秀丽的小姐。”她乐得连嘴巴也合不拢来。
我说:“还怕你面肉横生呢,说话像机关枪呢,蔑视公婆呢。”
妈妈白我一眼,“胡说!”
我们相视而笑。
虽然秀升接受了戒指我才把她带回冢,妈妈还是很高兴。
秀升什么都会做:洗菜、煮饭、收拾。
一顿饭时间她都做母亲的副手,把事情处理得整整有条。
母亲问:“秀升,你怎么会做家务?”
她说:“我在外国长大,什么不要自己做?我还会打毛衣,补衣裳,”她笑,“都是非常实际的学问。”
母亲说:“真好,将来所有的孩子都要送到外国去。”
秀升说:“受训练。”笑。
我们相处得很好,母亲知道我们将来会组织小家庭,也很满意。
我用手扼著秀升的颈子,“我们几时举行婚礼?”
母亲说:“越快越好。”
秀升没有异议。
我们还得从长计议,看在什么地方结婚。
母亲说:“我们福气真好,秀升竟不与我们讲条件。”
“她自己什么都有,讲什么?”我笑。
“你不会因此而亏待她吧?”母亲问。
“当然不会。”我说:“我岂是那种没良心的人。”
我们正在为详情计议,秀升的表妹自伦敦抵港。
当秀升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那个模特儿。
她比秀升高,比秀升苗条,有股冷冰冰的味道。
她很客气,已经口口声声的叫我表姐夫。
我这表姐夫少不免要有默表示,与她亲近一点。
我问:“你做事还是读书?”
“早在做事,”她笑,“我都廿五岁了,还读书?”
“在什么地方做事?”
“我在伦敦一家律师楼见习。”她说。
我尚没弄明白,秀升说:“表妹是大律师,打算见习期满自己做生意。”
我眼球子差点掉出来,我说:“现在流行美女做律师?上一阵子美国一个大律师因长得太美,被检察官投诉,说陪审员会因此给同情票,现在你又是大律师?”
秀升不平,“做女人真倒霉,长得不好看,死路一条──记得美国新闻报告员?年老色衰,被电视台降职,打官司,幸亏嬴了。但长得太好,又被人断定没脑子。你说怎么办?”
她表妹说:“仿佛有一张不错的面孔,便注定要做明星、模特儿……”她长叹一声。
我很同情她,“有没有人敢追求你?”
“有是有的,但都不信我有诚意。”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端木,他说过的,此刻思想搅通,大律师他也不怕。
我得安排他们见面。
“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我说。
“是吗?表妹正要回来发展,多个朋友好一些。”
我立刻找到端木,好小子,这下子轮到我催逼他,每隔一个月问他接吻没有,拉手没有!哈哈哈哈。
“我不去,她那么美。”端木又退缩。
我说:“原来就会教训人,轮到自己,还不是钳钳蝎蝎。”
我推他上阵,我们离开香港往美国结婚的时候,他们第一次约会。
等我们回来,他们已经进行得很好。
我与秀升说:“许多人以为你们这些伟大的女姓不好服侍,其实是错误的,不公平的。”我慷慨激昂,“你们并不见得眼高于顶,也似普通的女人一样.需要温暖气的家庭。”
秀升问:“话说完没有?厨房有脏碟子,还不去洗?”
“遵命。”
我希望不久的将来端木也能学我这样,娶到他要娶的人,高高兴兴,把理想的青鹞子放上天空去。
心痂
这个厌烦的春天与所有厌烦的春天一样,令我在早上睁不开眼睛,以及在晚上不能成寐。
不可怪社会,至少让我怪天气,这样子的重雾阴嗒嗒的天色,叫我心情分外沉重。
母亲在早上习惯咳嗽,喉咙浊,吐浓痰,但是不肯戒焖,我听到那种声音便皱上眉头,不敢嫌弃她,而是觉得她总不愿下点气力戒掉香烟,明知没有益而一直做下去,缺乏意志力。
年纪大呢,又还不算大,六十岁还不到,也还爱打扮,小事上很计较,但大事便糊涂,父亲去世留下一笔款子,不到五年间在她手上花个精光,一下子做生意,待会儿又做投机,到现在进了教会,倒是安乐。
我掀开被子,起床上班。
她拉住我,“吃了早餐才走吧。”
我很希望吃老佣人阿香做的白粥油条,但是受不了母亲的唠叨。为了逃避那二十分钟的相对,我情愿早点出门,到外头去吃。
似很多母子,我们之间更久没有对白。
她早上特地起来服侍我上班,我一出门,她又去睡,这一睡要到中午。
然后晚上便失眠,独个儿坐客厅看电视到很深的夜。
有时我午夜梦回,听见客厅有絮絮的对白,哭声笑声,仿佛进来一屋子的鬼,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清醒后才知道不过是一具电视机。
母亲寂寞。
儿子也寂寞。
我在洗头的时候,她便进来,看到我,讪讪的站一角,也不说什么。
自从把玛莉逼走之后,她多多少少带这份歉意。
我取过大毛巾擦头。
“吃点早餐,嗯?”她天天这样试探。
我没有正眼看她,谁也不知道母子关系可以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穿衣服,一声不响的出门。
开动小车子,擦擦窗上的水气,发出叽咕叽咕的飨声,抬头一著,母亲正在阳台上向我招手呢。她把我当十五岁,她私心盼望我只有十五岁。
那时丈夫儿子什么都听她的,是她做女人的黄金时代。
到达公司,我发觉所有坐大堂的中低级女职员案上全部有一瓶花,干什么?人日?
欧阳向我眨眨眼,“情人节。”
我恍然大悟。这么多有情人,如今原来作兴这个。
我问欧阳:“你收到多少花?”
“我?”她无奈说:“我要到升级时在报上公布消息才收到花束,如红舞女转场子,有恩客无情人。”
“只有他们才有闲情送花收花吧。”我眼睛瞄向打字员。
我妒忌了,故此说出不屑的话来。
欧阳朝我微微笑,我更加尴尬,眼睛尽看著则处。
中饭时破例去找人陪吃饭。
欧阳说:“你还有许多功夫没有赶出来,还吃饭,照平时吃三文治算了。”
我不肯,拉起她的手,“我们去吃鞑靼牛排。”
欧阳如我的手足一般,只得听我的话。
到了餐馆,女待应却说中午不肯做鞑靼牛排,我大失所望,不肯吃其他食物。
欧阳叹息,把公关主任叫出来,那是一个面孔划得七彩的女郎,连声道歉,吩咐厨房天做我要吃的东西。
等那盘食物来了,我又提不起兴趣来吃。
欧阳春看我,也不发表什么意见。
我问:“天气真坏,是不是?”
“天气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是你自己有病。”
“是的,”我寂寥的说:“我患更年期病。”
“要不要去看房子?”欧阳问我:“我有个朋友移民,一千多尺的公寓全部打通,他不想胡乱卖给不适合的人住,你说如何?”
我低下头。
“你既然爱玛莉,就不该放她走。”
我“霍”地站起来。
我不要听这话,什么地方痛这些人就挖什么地方,太不识相。
我想离去,又想起欧阳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又颓然坐下,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做得到吗?我需要爱情、友谊、享乐、消遣,我也是人。
欧阳不再说什么,我付了账。
为了寡母,我回复到孩童时期,甚至……放弃玛莉。
我松了松领带。
“吃不下”我喃喃的说。
欧阳只是摇头。
这样子下去,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最痛苦的便是我已知道我不会死。
荒谬。
黄昏,塞车塞满一条公路,逐步逐步走,我用手托住头,也不焦急,不过回家而已赶什么?一只手搭著架驶盘,一点不起劲。
前面有一部薄荷冰淇淋绿的跑车,那司机是妙龄女郎,穿得极凉快极薄。或许到家会得伤风卧床,但此刻她已经出尽锋头,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冷死也是值得的。
我何尝不是付出昂贵的代价,做孝顺儿子嘛。
我冷笑起来,光滑的表板上反映出我狰狞的笑容。我几时变成这样了?
我疲倦的把头靠在车座垫子上。
一进门母亲便迎上来,我很厌倦这种殷勤。
我坐下,开门见山的说:“妈,我想搬出去住,你把阿香留在这里作伴好了。”
母亲的表情没我想像中的诧异。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一家子两口,还要搬开住?”
我不响,已经厌倦解释。
“况且,此刻你又没有女朋友。”
我心感深深悲哀。我只是想找一个静静的地方疗伤。不必对着旁人,即使是母亲,解释我的所作所为,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有时候大哭,有时候大叫,不必顾忌。
终于母亲说:一好吧,你要叫我一个人住,我有什么法子?□她双眼润湿的走开。
总是要怪罪于我的。
我闭上眼睛。失去玛莉来迁就她,终归还不算是好儿子。
我感到面孔上的肌肉在颤抖。
我忍不住,用尽吃奶的力气,拉尽喉咙叫“玛──莉”千般压抑,在六个月零三天之后,终于崩溃。
三天后我搬了出来住,母亲再也不敢阻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