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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天气 page 2 作者:亦舒

  谁如果偷看我的信,我会很生气很生气。

  偷看了不给我知道又还好些,看之后还要与我讨论,恐怕我的反应会与小秋一样。

  我怕妈妈也会这么做,所以这一阵子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把所有他人可能有兴趣的东西都来不及的丢掉,什么都放在自己心中。

  我越来越孤僻,听说青春期的女郎都如此。

  过了周末去一课,我向霍家东点头招呼,吴中英看在眼内,不知她心内怎么想。

  我掉了铅笔,霍家东替我捡起,我道谢。

  抄笔记时我把自己挪到前座去,小霍又帮忙把我的书簿递上来。

  每个同学都看到他的殷勤。

  我则担心我快要近视,先兆已经出来,看黑板很奠基,看久了眼睛累,老师的字越写越小。

  吴中英已经戴隐形眼镜,开头老流眼泪,现在自然得多,无论什么,我第一个想起的总是她,而不是小秋,友敌的份量等重,我到底恨她还是爱她,自己也弄不大清楚。

  下课铃响,老师离开教室,值日生上去擦黑板,动作慢的同学哗然,但接课的老师不卖账,她说:“来不及抄的向戚莹或吴中英借来抄。”

  吴中英脸上立刻露出得色,我则低下头,装作听不到,我一向是个低调子的人。

  这都是天生的。

  吴中英天生傲质难自弃,我在高一的时候也那般作风,但今年有点转变。你可以说我比吴中英聪明一点点,我看到的哲理,她还没有觉察到。

  不过她一直紧贴着我,相信很快可以追上。

  是天放学,我刚在考虑如果霍家东迎上来,我该怎么做,吴中英叫住我。

  “戚莹。”

  这么些年同学,她叫我不会超过三次。

  我淡淡应她:“什么事?”

  “你喜欢霍家东?”她单刀直入。

  我真服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对她来说,再艰难尴尬的话都变得简单无比。

  我想一想,很镇静的说:“大家同学,实应当和睦相处才是。”

  她笑,“戚莹,将来出到社会,你可以做大官。中学尚未毕业,你可以打起官腔来了?”

  我不理会她的讽刺,“还有什么事吗?”

  她继续那么坦率的说:“戚莹,我认为你了不起,如果你真的喜欢霍家东,我不会打挠你们,我与他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

  我很意外,但是凝视着她,并没有露出来。我说:“我早说过,大家都是同学,应该相敬相爱。”

  她叹口气,“告诉我,戚莹,一直这样妨着,不把真性情露出来,是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我习惯这样。”我冷冷的笑。

  “难怪人家叫你冰女。”

  “你呢,你也不坏呀,你像一把火似的。”我说。

  她扬起头笑,“我自你退出文学班得到启示。说真的,何必呢,我喜欢的,根本不是霍家东那种男孩子。”

  “看得出来,霍家东也并不是热爱喜欢你。”我又说。

  “你真利害。”

  “彼此彼此。”我说。

  “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

  我说:“我们早已认识。”

  “好朋友?”

  “有这种必要吗?”我问。

  世上总有些人跟一些人是谈不来的,何必虚伪地硬要有友无类?何必不坦白的说一句:你不能赢得每个人的心?而那么多的人可以成为好朋友,我看不出为什么定要苦苦争取敌人的心。

  况且这世上确是有敌人这回事的,有敌人又不是没面子的事,也不是错事,完全没有必要花这么多劲道在这种无聊的事上,证明自己人缘天下一流。

  我摇头之后,吴中英也明白,她无奈的笑。

  “你比我还固执呢。”她说。

  看针对什么事。对有些事我有商量的余地,我很愿意聆听意见,在这种不事上,不妨率意而行。

  “祝你快乐。”她说。

  “你也一样。”我说。

  “毕业后我们还是会见面的。”

  “我们在社会上见。”我说。

  “到时再决胜负?”吴中英问。

  “自然,人生自开始,便分胜负。”她很自负的说。

  “盖棺论定。”我也不肯认输。

  “那么今天便谈到这里为止。”

  我说:“吴中英,谢谢你与我说话。”

  她稍一迟疑,“戚莹,老实说,与你说话很有趣,比吵架开心多了,可惜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

  我笑。

  我们在校园中告别。

  她也有进步呀。话退出便退出。

  在公路车站上碰见霍家东。我去站在他身边。

  他很意外,“咦,好吗?”

  我点点头,看着足尖。

  “回家去?”

  “去图书馆。”

  “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又点点头。

  刚想上公路车,我说:“隔壁锦记的红豆冰很好吃。”

  “是吗?”他是故意的,我知道。“那就一块去吧。”

  是我先转头向锦记走过去。

  迎面来了几个同学,看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不禁诧异起来。

  我假装没看见,面孔又泛起红潮。

  “你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孩子。”霍家东说。

  我不响。

  “正是我喜欢的那一型。”他说。

  我忍不住转头,向他展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感谢主,我们都成熟了。

  青鹞子

  打电话到她写字楼去?这是一个办法,硬著头皮试一试,如果她对我没有记忆,届时再想别的办法。

  电话倒是轻易接通,我报上名字。

  “记得我吗?”我面孔都红了。端本这家伙也有他的道理,我从来没有约会得那么辛苦。

  “记得,爱司广告公司,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叫安妮与你们联络?”安妮是他们公司的市场经理,马秀升的意思是说:阁下找错人了。

  “不,不是公事上的,”我说:“马小姐,”我忽然决定坦白,“我想约你出来吃杯茶或是什么的,如果你不介意多一个朋友,我们定一个时间如何?”

  说完这番话,我连耳朵都烧起来。端木是对的。

  那边有三秒钟的沉默,她一定要籍词推却我了,一定。

  谁知道她说:“明天下午五点半好不好?大家到山顶吃咖啡,我愿意在秋天去看山上的景色。”

  我大大的喜悦,几乎要亲吻电话听筒。

  难得她这么爽快。

  我在公司里跳跃、高兴,为我难得的成功庆幸。

  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我以为她的约会要排到一九九七年,断然没有空闲来应付一个无名小卒。谁知三两句话她便答应出来。

  为著作准备,我翻─大书建筑书籍来看,免得见到她时缺乏对白。

  我开车去接马秀升,作好准备或要等她半小时。谁知车子一驶近,便看见她捧著公事包站在大厦门口显眼的地方等,我感激得几乎没落下泪来。

  她自己拉开车门上车来,把公事包丢到后座。

  我看著她秀丽充满气质的面孔,心中充满仰慕。

  “好吗?”她问我。

  “好,今天见到你真好。”我由衷的说。

  她又笑,她面孔略略化妆过,虽然接近下班时分,还十分精神,真是难得。

  “你很忙吧?”我把车驶上山去。

  “大家都忙。”她很谦逊自在。

  接著她靠在车窗看外头的景色,好像十分享受。

  “许久没上山来?”我试探著问。

  “那里有机会。”她转头笑,“有大半年了,今日秋高气爽,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气。”

  海港上的天空浅灰带点紫色,这个黄昏真爱煞人。

  我没想到她难得上山一次,也许是没有空。

  “我自己不开车,许多人对于长途跋涉来吃茶不感兴趣。”

  “你不开车?”我像听到千古奇闻一样。

  此刻略为平头整脸的女人都得设法弄一辆车来开,或足设法叫男朋友做司机,或是更彻底地,找一个请得起司机的男人。

  “我不会开车。没有这个必要,公共交通工具那么方便。”她亦一面孔诧异。

  我如获至宝,我知道我找对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端木,好让他羡慕得眼珠子掉出来。

  我们抵达山顶,两个人坐著喝啤酒。

  我向她丢书包:“贝卓铭当然是大师……你看鲍浩斯一派的作风如何?亚瑟艾历逊的东西真好……还有,纽约新盖的王牌中心的建筑真可谓一流,我等著去看……”

  她耐心的微笑。

  过很久,我不放心的问:“你不觉得闷吧?”

  “当然不!”她说。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我终于忍不住问。

  “我几乎天天都有空。”

  “什么?像你这么美丽能干的女子,居然会有空?”我都怪叫起来,“我不相信。”

  “每个人都不相信,”她无奈地摊摊手,“所以都不来约我。”

  “啊。”我同情她到极点。

  真的,如果每个人都似端木那么想,每个人都以为她条件那么好,裙下降定有数千人,那么还有谁会向她提出约会?

  他们说过,美女与丑女都少人约会,多数是十八之姿的女孩子才多男朋友,我此刻相信了。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多跟我们在一起,我们有许多去处,或许你会觉得无聊,但──”

  “我不会觉得无聊。”她明快的说。

  那天,我们在喝完啤酒之后,去吃日本菜。

  马秀升是个可爱的女子,我只看到这一点,谁管她是不是总建筑师或是小打字员。当然,我佩服她的成就,她因此显得更难能可贵,但是我不会因此退缩。

  端木不置信:“你们在星期六又要见面?”

  “是的。”

  “她会不会把你当消遣品?”端木总不相信马秀升有真感情,“时间久了你会与她格格不入。”

  “诅咒吧!尽量预言我们不会有好结果吧。”

  “你真喜欢她是不是?”

  “是。我在乡下长大,我记得群年时大哥做过一只青绿色的纸鹞给我,有一日秋高气爽,他偕我到山坡放鹞子,那只风筝一飞冲天,很快与天空的蔚蓝结合成一片,我心中的欢愉高兴,是不能形容的,我遇见马秀升,那感觉也一样。”

  “是吗?”端木说:“那么你好自为之。”

  我与马秀升约会的事,很快传开。秀升是很坦诚的一个人,据我所知,她并没有约会其他异性,因此我很严肃地处置这一段感情。

  连母亲都反对:“人家赚多少钱一个月?”

  “我不知道,对我们感情并没有影响,她的薪水丰厚,不是她的罪状。”

  “人家会说你高攀。”母亲责怪我。

  “高攀有什么不好?”我如丈八金刚。

  “她恐怕不会依俗孝敬公婆。”母亲绝早便担心这种事。

  “这我不敢肯定,但我认为她不是那种跟公婆斗的小女人。”我笑说。

  “她是不是很冷漠?”母亲一忧未平,一忧又起。

  “当然不是。”我向她保证,“她可爱极了。”

  母亲还是疑幻疑真。

  我对秀升像一个普通女子一样,不因她的才华而有任何影响,我们不同行,无从比较,朋友之间只要互相支持关怀,而不是竞争。

  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喜欢听音乐,穿运动服、旅行、毕加索的画、浅水湾、钓鱼。

  她很欣赏我,尊重我。照说我们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我是个保守的人,到某一程度,竟不知何去何从。也好,我们有含蓄的友谊。

  往往把车开到郊外,两人缓缓散步,便可消磨一两个小时。

  对于这个朋友,我再满意也没有。

  她姐姐姐夫自纽约回来,她约我一起出去见面。

  我有点紧张,是纽约客呢,并且他们绝不是唐人街人马。但我警惕自己:要自然,要有真面目,不作伪装。

  秀升的姐姐是个很风趣的女人,比秀升尖锐,换一句话说,没那么可爱,但是也懂得适可而止,不致于引起不愉快的事。

  她先批评香港人:“爱充,爱撑场面,爱把荷包反转给人看。事情还没三分光,爱嚷嚷的人多著,车子比屋子还大,屋里像狗窝,客人都在外头见面。人人腕戴金表,喝最好的拔兰地,加冰。真怪不可言。”

  我看秀升,秀升看我,大家一起笑。

  她姐姐看看我,“小伙子,你倒是两样的,你好,不做作,不虚伪,不奉迎。”

  我忍不住说:“我在公司里,也是很古怪的。”笑。

  “私底下这样率真,已经不容易。”姐姐护我。

  我说:“就算我有那么多好处,也配不上秀升,她真的太能干太聪明。”

  姐姐说:“我也听秀升说你们这里特别多寂寞而能干的小姐,因为男人对她们不放心,在外国就不会有这样的筝,男女之间,只要情投意合,便可以结为夫妇,倒是不论其他。”

  “在这里,专业人士的社会地位永远要高出许多级!”我说:“如果秀升是男人,不知有几许女人围著她。”

  秀升并不作任何置评。

  她姐夫插嘴说:“在外国也不见得天下大同,总有一小撮特别势利的人或是特别大方的人,我们很高兴秀升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我松一口气。

  连这么挑剔的姐姐都没有异议,我可以放下一颗心。

  秀升说:“我自小主观很强,他们也管不到我,不过家人总是家人,血浓于水,兄弟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端木问我与她进行得怎么样。

  我说形势大好。

  “好成怎么样?拥抱接物没有?”

  “你这个人实在太鄙俗!”

  “你说,”端木不服气,“那一对恋人不拥抱接吻?跟你说老实话,你反而教训我。我试问你: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难道又是我下作肮脏?”

  他有他那一套道理。过很久,我说:“没有,我们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打算柏拉图到底?”端木冷笑。

  我搔头皮,“我不知道如何吻她。”

  “神经病,”他如做我的艺术指导似的,“一把拉过来吻下去别乱纯洁好不好?我才不信你是个处男。”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维持现状好。”

  “你怕她是不是?”端木问。

  “谁说的?”我跳起来,“我尊重她。”

  “才不,你心怯,你畏于她的地位,你怕得罪她,你怕冒犯她,你不敢,你与她的地位根本没有平等过,你以为我不知道?”

  也许是。我双眼看天花板,她不同普通女人,我太重视她,故此犹疑不决。

  “当心她把你当知己,那就完了。”端木一直说这些可怕的预言:“哭的时候找你,寂寞的时候也找你,有心事跟你诉说,但是做爱的对像不是你。”

  我目光空洞的看著端木,心中惧怕。

  那个星期六,与秀升在一起,我就贴得她比较近,挽住她的手,她有点诧异。

  我把睑凑过去,狞笑,“一会儿我要吻你。”

  她笑起来,“你这个人。”她停一停,“你这个人真是我心里的一道彩虻,没有你生活太空白。”

  我趁势在她面孔上香一下,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把我推开,我觉得我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一整天我觉得唇边都沾看她面孔上的香气。

  也许端木的忠告用几乎难以接受的形式表达出来,但他说的仍然是忠心话。

  我感激她。

  秀升的工作很忙,可喜的是,我也不是个闲人,事实上,我们两个人都会在一个星期内超时工作一两天,不久便有默契,逢礼拜一、二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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