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我开了暖炉、电视,只觉得自己幸福。
虽然我没有过过狂喜的日子,但是生活一向平静。
这是多么不容易呢。我伸伸腿,过得太舒服了。
我的信心渐渐恢复过来,现行矩步,到底有代价。
过了几个星期,有一天下班,我刚弄了粥,就听见门铃响。这种时候,会是谁来呢?
我去开了门,门外站的是天威一个人。
“唉呀,是你。”我惊奇的说:“在下雨呢,快进来。”
他进来,看了看屋子,“弄脏地方了。”他说。
“不会,把外套脱下来,阿清呢?在车里?”
“没有,她没有来,她找到工作了。”他告诉我。
我一呆。“是吗?你先坐坐,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我不冷,我喝了点酒。”他傻傻的笑了。
我有点不放心他,看样子他喝了不少,我为他冲了一壶浓浓的咖啡。
他喝了一口,“真香。”他搓搓手,“好一个家啊。”
我不出声。
“我真蠢,竟会不知道选择。你没有恨我吧?”
我正容道:“天威,你是我的妹夫。每一个人有他的选择,但是做人切忌反覆无常,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的确会后悔一辈子。”他说:“我不该娶阿清。”
我笑了。
“笑什么呢?”他问。
“笑你,如果你娶了我,还不是一样?你会念念不忘阿清的美貌招摇,你同样不会满足,你太贪心了,天威,
你不是一个孩子,谁也没逼你娶阿清,事到如今,你只有发奋做人。”
“我无法讨得她的欢心,她不爱我──”他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爱你,既然牺牲,就牺牲到底。”
“我,我,……”他结结巴巴的说不下去了。
“天威,你最错不是娶了阿清,而是犹疑不决。”
“你说得太对了,阿洁,我对你不起。”他竟掩脸哭了起来,“我不是人。”
“何必责怪自己呢,当时你又是这么理直气壮。”
他还在哭。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一会儿有朋友来看我。”
他抬起头来。我发觉他的眼睛布满红纹,头发凌乱,衬衫很绉,领圈有点黄黑,脏得?很,阿清实在没有照顾他,他比独身的时候更差。
“你这样会影响工作。”我说:“天威,振作起来。”
“你太好了,我一向知道你好,但是我着了魔。!”
“不要怪你自己,也不要怪阿清,颓丧是不应该的。”
“唉那个孩子,又不是我的,叫我怎么好?”
“天威,不是我怪你,但是这一切你事前都清楚,你不是不了解阿清,现在你又怨天怨地,使我反而同情阿清
,开头是你要表现伟大爱情,是你要为她牺牲,为什么不做得好看一点呢?后悔不是办法,一个男人,要有胆色勇气,你一直就是如此婆婆妈妈的,我不爱听这些!”
我的声音很大,把他教训了一顿,我觉得我说得有理。
他是一个这样的小人物,我真庆幸没有嫁给他!
阿清虽然错得厉害,不过刘天威也不是个东西。
“你回去吧。”我下令逐客,“说不定阿清在等你。”
“好。我回去。”他说。
他站起来,喝完了咖啡,穿上了大衣,走到门前。
“我没有福气,也许你不知道,我是真正的反悔了。”
我打开了门,送他出去,再关上了大门,松口气。
他反悔?
当初他何尝不反悔与我订下了婚约?一看到阿清,他来不及就跟着走了,现在阿清的劣点暴露无遗,他又想回这里来?不可能的事!我怎会那样糊涂?
事实上现在一检讨,我根本不知道我当初看中他那一点。
自从阿清离开了这里,我反而独立自由起来。
我心里不再苦涩,不再有重压,不再拘谨了。
没过多久,有三个朋友来了,我们大家吃了一锅粥,有一个中年男人开始教我打桥牌。他姓陈,很有幽默感,风度也很好,他似乎不介意我领悟力低,耐心太好了。
这个姓陈的朋友是王氏夫妻带来的,我也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们熟络得很快。
可以算是我同学的王氏夫妻盛赞我能干,叫我脸红。
他们好似有意介绍陈先生给我,本来遇到这种情形我会手足无措,但是现在我觉得认识一个朋友,有什么不好?
他们是十一点多才走的,我有点累,收拾好便睡觉。
我现在没有失眠了。感谢上帝。真的要感谢上帝。
以后王先生太太常常来,我也常常去他们家。
这两夫妻真是热心人物,又是信教的,非常友爱。
他们异常喜欢我,我跟他们也相当合得来。
我渐渐知道他们的陈先生今年卅八岁,事业有点成就。年前太太去世了,并没有孩子,他学问不错,是值得做朋友的,而且人非常温文.又带点活泼,从来不提男女私事,一付光明磊落的态度。
这叫我放心与他做朋友,自从得了天威的教训后,我一切得小心了,朋友是朋友,一切都慢慢来,我非得观察清楚不可。
但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朋友,我不再寂宽了。
我有了正常的社交生活,日子过得很有意思。
我把天威那件不愉快的伤心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有一天,我接到一个很奇怪的电话,叫我惊奇。
电话是彼得打来,他问明我是谁之后,有点不好意思。
“阿清好吗?”他轻轻问。
“她死活与你还有关系?”我反问:“你权当她死了好了。”
“我知道你生气,姐姐。”他的油腔滑调又来了。
我厌恶的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谁是你姊姊?”
“孩子好吗?”他的皮倒真是很厚,吃他不消。
“打掉了,照你说的,三千块医药费一点不多。”
“这……我听说孩子养下来了,是个女的,是吗?”
“你听谁说的?”
“告诉我好不好?”他央求,“到底是我女儿呢!姐姐。”
他倒是打听得很清楚。我反问:“你女儿,你开玩笑吧?”
“怎么不是?”
“是你女儿,干么当初不承认?干么要打掉她?你也配有女儿?见你的鬼,你不去照照镜子?你是杀人犯!”
他让我痛痛快快的骂了,一点都不生气,真有功夫。
他说:“姐姐,你不晓得,我原以为阿清开玩笑来要胁我,我怎么晓得她真有了孩子?我父亲也以为是开玩笑,我当时既生气又糊涂,真是错了,哪晓得她真的养了孩子下来,算算时间,我才恍然大悟!”
“放狗屁,你以为有人相信你?”我大声的骂他。
“唉,姐姐!你不相信我也是应该的,我活该死,我活该给你骂,姐姐,你骂我是给我面子,只求你听我说下去!”他苦苦哀求。这样的人,令我既好气又好笑。
“说吧。”
“如果我立了坏心肠,现在何必求姊姊?孩子是女的,又不是男的,我又不是没生殖能力了──”
“去你的!”我喝止他,“别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姐姐,我要见孩子,完全是放不下心,没有其他意思。”
“阿清嫁了人,你迫成她这样,你难道不知道?”
“孩子跟他们会幸福吗?”彼得又游说:“我要见孩子。”
“孩子不幸福?就算你当初不信阿清有孕,你又可曾想到阿清的幸福问题?”我说:“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我要阿清随我!”
“荒唐荒唐!她已经嫁了人了!女人能嫁几个丈夫?”
“你看看好了!既然她与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她!”
“你饶了她吧!”我说:“又去破坏她干什么呢?”
“你不知道,姊姊,她只爱我一个人,我不是去破坏。”
“那你去找她干么?你倒解释给我听听。”我说。
“我去救她。姐姐,你说得对,我也荒唐够了。”
“真是一笔糊涂帐!二我不管你们,”我要挂电话。
“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吧。”彼得哀求了又哀求。
“你有本事,自己找去,我不做这种事情!”我说。
我把电话用力挂上了,阿清这几个男人,天晓得,
一个轮着一个的来麻烦我,还成什么体统呢?
我不晓得彼得会不会真去找阿清,凭他的神通,似乎不是太难的事情,到时又有一番好戏可看了。
这是阿清的事,我终于学会了免管闲事这戒律。
她的确是我的亲妹妹,但是她也是个人,她有主张。
她认为好的,她有权去做,她做错了,她有去受罪。
我可以劝她,但是不该干涉她,这样做才对。
我以前实在是太管得她多了,以致自己受罪。
于是我也没有打电话去问她任何事情,我装成没事人一样。这是处世之道,即使阿清是我妹妹,也只好这样。
隔了没多少天,阿清倒上门来找我了,那天我没出去。
她一进门,就惊呼一声,“家里完全不同了!”她嚷。
“是的。我稍微改动了一下,其实家私还是旧货。”
“太好看了,我那边……唉那个人,狗窝。”她说。
我想告诉她,怎么样的屋子都得打理才行,人力要紧。
“喝点什么?”我问。
“你把我当客人了,何须这么客气?”她笑问。
“有什么事啊?”我问她:“你没有事也不会来找我。”
“当然。”她自皮包里摸出香姻与火,点燃着了。
“什么事?说来听听。”我递给她一杯茶。
“你答应我呢,固然好,不答应呢,也算了。”
“我不会不答应的,阿清,只要合理就行了。”我说。
“姐姐,你知道我一向对你不起……”阿清苦笑。
“别说这种话了,阿清,那段事情我早已忘记了。”
“是的,你现在过得很好,我看得出来。”她说。
“你有什么事呢?”我催她说出来,她真的不必卖关于。
“我找到工作了,一份薪水很优厚的工作。”她说。
这不稀奇,阿清常常有这样的运气,她是得心应手的。
“那好极了。”
“我想与天威分开。”她说:“我受不了这男人。”
“可是你们结婚才几个月罢了。”我说:“这怎么行?”
“没有不行的,去律师那里签张分居状好了。”
“这……”
“姐,我知道你又不赞成,但是天威这个人……”
“我并不同情他。”我说:“事实上他的确难以忍受。”
“我也过份一默,但是与他在一起,等于坑死了我。”
“这我相信。”
“姐,孩子不是他的,我又喜欢她,我想把她领过来。”
“这也是好的。”我说:“孩子又没有过失。”
“但是我一个人带她,实在不方便。”阿清说。
我静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想搬回来住呢?”
“不不,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姐姐。”她不好意思的说。
“那你预备怎么样?”我问。“你说来听听。”
“我这次与天威分手,想出去找一间房住,出入方便一点,孩子实在没有办法带,家里地方大,我想把孩子寄在你处,我出钱请个佣人。这是我的主意,如果你不同意,可以拒绝我。姐姐,我已经很过份了,不想你再为难。”
我听了她的话,松一口气,原来她想这样子做。
阿清低着头,好像很有一点抱歉的样子,我想了一想。
“这样也好,无论如何,孩子是我的外甥女。”
她叹口气,“姐姐,你对我,真是没话说了。”
我也叹口气。
“往事不要再提了,”她说:“以后我再也不会令你失望就是了,姐姐!我会努力的。”
我说:“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你去找女佣人吧。”
“每个月的薪水我会交来的。”她告诉我,“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倒与我讲起钱来了。”
阿清又低了低头。“姐,我认得了个新朋友。”
“男的?”
“是。”
“那么彼得呢?”我问:“他有没有去找你?”
“找我?他为什么要来找我?”阿清的神色淡漠。
“哦。”既然没有去找她,那就最好了,我心里说。
阿清好似已经不将彼得放在心上,这也是好事。
她说得出做得到,先请了个女佣人在我那里,随即把孩子抱了过来。我把书房整理下,做了婴孩房。
家里屋子大,天花板又高,多两个人,不觉得什么。
孩子已经有三几个月了,长长的头发,真是可爱。
我下班回来,反而不用自己忙着做饭,真正的享受起来!孩子又可以为我解闷,阿清也常常回来,两姊妹的感情反而有很大的进展。
阿清再三叮嘱,叫我不要将新地址告诉任何人。
特别是刘天威,她说。
她与他在律师处正式签了字,这也是对的。
像刘天威这种男人,谁都吃不消,离开了也好。
我只希望他不要上这里来,否则的话,真要对他不客气了。
我讨厌三心两意的男人,刘天威是其中的佼佼者。
现在他两边不着,倒可以真正的轻松起来了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来了一次,那是一个晚上。
一进门,我就对他说我有事,马上要出去。
他沮丧的说:“阿洁,我失了业,阿清又离开了我。”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阿清离开我倒是知道的。
但是失业呢?失业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一份好工作。
“我现在很颓丧,我根本不想工作了。”他说。
“就算在婚姻上不如意,”我说:“也不要这样啊。”
“我连人也不想做了,我真是后悔。”他抬起头。
“后悔是于事无补的,你还是振作起来吧。”我说。
他不响。
“没有一个人会同情颓丧的男人,”我说:“快点振作。”
“阿洁,我求你回来,可以吗?”他忽然之间说。
我先是一呆,然后笑了出来,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我晓得不应笑,但是我毕竟是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我很可笑,是的,”他说:“我深深知道这一点“。”
“过去的事不能再提,你应该把精神寄托在事业上。”
“阿洁,”他说:“我知道我是获得报应,真的。”
“快别这样。”我也只有这一句话,想不出别的了。
他缓缓的站起来,“我知道我可笑,我走了。”
我只好替他开了门,他喃喃的说着话,开门走了。
我真怕他会失心疯,但是,这个男人,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每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心里面尽挂着阿清阿清。
与阿清在一起了,又嫌阿清对他不够忠诚卖命。
于是,他又想到了我的好处,这样子两头钻,会把他钻死。
我又不能帮他。
奇怪的是,我曾经为他流过那么些眼泪,但是,现在又觉得这样不值得。我想我是慢慢成熟起来了。
当他走了之后,我回到房间去,看了看阿清的孩子。
她睡得很好。
她是一个乖孩子,晚上从来不哭,白天也笑嘻嘻。
阿清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薇明,姓则是我们的姓。
无论如何,她是一个生命,而且,阿清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