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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天气 page 14 作者:亦舒

  “天威知道你口口声声不爱他?”我吃笑的问。

  “他怎么不知道?我又不瞒他的!他不见怪。”

  我只好摇摇头,这也是前世的事情,看来我谁也不好怪。

  我只好怪自己的命苦吧,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我不能不说爱情伟大,天威对我,始终没有爱念。

  “你们,”我的喉咙像吞过沙石一样,“几时结婚?”

  “越快越好,”她苦涩的动了动嘴角,“还想瞒人。”

  我低下了头。

  “命运真是作弄人。”阿清说:“谁晓得我会嫁他。”

  阿清好像还不太满意的样子,这使我抬起了头。

  她说下去,“但是我与以前不同了,我至少感激他。”

  那么我呢?从此以后,我还是得住在这间老屋子里。

  “姐姐,你不要难过,你一定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叫我到那里去找?”我忽然苦笑起来,“我运气不好。”

  阿清又暗自落泪。

  她也够惨的了,嫁给天威,并不是她心中所想的。

  她不会满足于做一个小职员的妻子,带孩子做饭。

  如果阿清还有一条路走,她决不会这样子做。

  她伤害了我,然而得到的好处并不太多,只是出于无奈。

  我能对她怎样?

  即使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也不会掌掴她驾她。

  已成事实的东西,是无可挽回的,除了伤心,没有其他的法子。我并不想去报复。

  我已经损失了,报复不会使我得益,我又何必做小人?

  我这一辈子,忍耐了大部份时间,委屈是我的习惯。

  只要使我自己更麻木一点,日子还是可以打发的。

  我又不是一个要面子的女人,被未婚夫遗弃,或是被妹妹夺了未婚夫,都不算得一回事。

  我的错误,是以为天威会爱我,我太相信他。

  上了一次当以后,我不会那么天真了,我学了乖。

  当它是一次经验吧,我心里想,心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慢慢吃了阿清为我弄的早餐,她一直看着我。

  “当心着凉。”我说:“看看你的衣服穿够了没有。”

  她看着我,惊异得不得了,然后再三的说:“我情愿你一直发我的脾气!你叫我太难过了。”她又落泪。

  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而哭,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我?

  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过她流那么多的眼泪,这是真的。

  我躺在沙发上。

  这真是一个大冷的天气,冷得叫我忍受不了。

  最高兴的将是天威吧?我想是的,他是一个可怕的人。

  只要是阿清,不管破烂完整,他还是如获至宝的。

  对我来说,他是疯狂愚蠢的,但是他自己却有乐趣。

  他爱阿清,终于他得到了阿清,在他来说,已经够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阿清说:“他来了。”

  我坐着不动,我觉得不应该再由我去开门了。

  阿清去开了门,天威慢慢的走进来,脱了大衣。

  阿清在他身后缓缓的关上门,一声不响坐下来。

  天威转过头去看她,阿清没有表情,只是低着头。

  忽然之间我觉得好笑,这个小男人,我看清楚了他。

  他是这样的得意洋洋,理直气壮,一点没有惭愧。

  阿清当初抛弃了他,使他心碎,现在他有机会,来不及的吧我抛弃了。

  他还有这点不怕羞的好处,我承认我是瞎了眼。

  我只看到一个老老实实的外表,一张诚实的脸。

  他比彼得都不如,那种虚伪的样子,叫人无法忍受。

  我不出声,看看他,终于他也看了我一眼。

  “阿清,”他问:“跟你说了没有?”他很镇静。

  “说了。”

  “你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礼貌一点。”我说。

  他压低了声音,很不耐烦的文:“你答应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很值得姐姐留恋?”阿清叫道。

  显然她也看不惯这个小男人的做法了。

  “我根本没有爱过她,我爱的是你!”他迫不及待的说:“当初我失了你,我糊涂了。”

  我站起来,开了大门:“我出去走走。”我对阿清说。

  阿清又哭了。

  刘天威走过去安慰她,被她一手推开,阿清脸三那种卑视的样子,叫我看了心寒。

  但是刘天威不觉得,他很满足,他是个奇怪的男人。

  他的丑恶一点点显露,但是他自己一点也不觉得。

  阿清从头到尾蔑视他,他也看不出来,这人太笨。

  而我呢?

  我心里却是舒服的,街上很冷,风非常的大。

  半个月前我还以为自己将嫁人为妻,获得归宿。

  现在我知道真正的归宿是自己的心。我得到了它。

  阿清很快就嫁过去了。她的脸色不太好看。

  谁也没有去观礼,连我都没有,我觉得不想去。

  阿清心目中的婚礼不适这样的,所以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然而她搬到为我预备的新居去住了,离开了老家。

  我有种轻松的感觉,我把老家好好的装修了一下。

  睡房里我把阿清的床拆走了,把自己的床放在中央。

  我买了新床单,糊了新墙纸,又加一张地毯。

  当然我还买了两只暖炉,我决定不再省电了。

  睡房一改装,变得很漂亮温暖,令我精神一振。

  况且坦白的说,自阿清走后,我不用天天打扫了。

  我一人住的地方,相信不会弄得太脏的,我有分寸。

  客厅也找人来粉刷了,又做了新沙发套子。

  才没花多少钱,但是整间屋子是开朗得太多了。

  我又请了朋友来参观,有些是夫妻俩,有些是孩子。

  做人要享受一下,何必把自己紧紧的关住呢?

  刘天威在一旁咧看嘴陪笑,有点像个白痴似的。我去看了那个女儿,长得好漂亮!雪白粉嫩的脸,长长的柔软头发,大眼睛高鼻子,跟她父亲像透了,但是那张薄薄的嘴,却是阿清的翻版。

  我自心里怜爱这个孩子,她可没有罪名,这婴孩。

  刘天威呆呆的坐在一角。他也没有去抱这个孩子。

  我的心忽然软了下来,不管在一般人眼中,天威是如何的可恶,不过他对阿清,真是至情至圣。

  “叫什么名字?出生纸填好了没有?”我问着。

  阿清对一切问题都摇摇头,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低声说:“不要这样,不可令他太难堪,阿清。”

  阿清奇异的看我一眼,“你倒还帮他说话呢。”她说。

  我笑笑。

  “你的气量这么大。”阿清淡淡的说:“对他好干什么?”

  “你应该对他好,他实在是爱你的。”我劝她。

  “你该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阿清淡淡的说。

  “不是这样的,阿清。或者他对全世界的人不好,这你就不必理了,只要对你好,你就该感激,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从今天开始,你应该把家弄得好好的。”

  她低下了头,不响,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些汗么。

  但是我发觉我每一分钟都在劝她,劝她。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交到男朋友了吗?”她问。

  “没有。”我笑笑,“但是我有了一大堆普通朋友。”

  她说:“那太好了,现在我倒真正的有点羡慕你。”

  她脸容憔悴,嘴角异常苦涩。她羡慕我?唉!

  这句话我第一次听到,一向只有我在羡慕她的。

  阿清永远不满足现实,这是她最大的缺点之一。

  过了没多少天,她就出院了。天威为她请了一个佣人。

  我当然知道天威有多少收入,这个佣人不容易请到。

  但是叫阿清做家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一点天威自然比我更清楚。

  我还是过我日常的生活。不久我在外文班里认得几个很投机的同学,常常聚在一起。

  我发觉我开朗得多了,一改以前苦闷的脾气。

  现在我笑口常开,大家说笑话,我也懂得凑兴。

  我渐渐变成一个很活泼的人,与我的年龄很吻合。

  就算在穿衣服方面,我也有了进步。以前老不敢穿时兴的式样,现在受到朋友的鼓励,买了一切颜色高雅的长裙子穿,既时髦又不过份。

  我奇怪为什么早点没想到可以改变生活方式。

  也许是天威给我的刺激实在太大了,使我来个急转弯。

  我连头发都剪了,现在弄成一层层松松的,容易打理。

  不过我还是不赞成化妆,我到底不是十六七岁了。

  一天我下班回家,去书店买了两本书,猛一抬头,发觉天威与阿清的冢就在附近,要不要去看看他们呢?

  我还没去过他们的家呢,以前我一直不想上门。

  那些家具,那些窗帘,都是我挑的,现在倒成了别人的家。

  基于这样的原因,我不想去他们家,也有充份的理由。

  但是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半年多来,我差不多忘了这事。

  于是我拐个弯,决定上那层小房子去看看清形。

  我看看表,差不多六点了,天威也该下班了吧。

  我上楼去按铃。这层房子,本来可是我的家呢。

  我很是感叹。

  来开门的是天威,见到了我,他呆了一呆的样子。

  “阿洁!”他低叫。

  “是我。”我自然的笑笑,“上来看看你们,可以吗?”

  “当然,请进,请进!”他连忙请我走进去。

  我一进门便看见一桌麻将。四个女人坐在那里打牌。

  阿清转头一着,“姐姐,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

  她穿着一件旧旗袍,领子撇开一半,脸色黄黄的。

  这么小的客厅,一张麻将桌子占了大半的地方。

  阿清真不应该这么做,况且其他那三个女的又是陌生人。

  “几时学会打牌的?”我问:“还一直打下去吗?”

  “你来了就不玩了。”她推开牌站起来,“陪你好了。”

  那三个牌友也无所谓,跟着站起来告辞走了。

  我看看天威,他站在一旁苦笑着一声不响,也不坐。

  客厅里四角都搭着婴儿的尿布,东西凌乱得很。

  “孩子呢?”我问。

  “在房间里睡觉。”阿清说。

  “佣人呢?”我又问。

  “买菜去了。”她搁起了腿,坐相不太好看。

  “六点多才买菜,几时吃晚饭?”我笑着问。

  阿清打个呵欠,“反正有得吃就是了,晚一点算什么。”

  我又看天威一下,他的表情还是木木的,一句话没有。

  我在心中叹一口气。阿清恐怕距离标准主妇很远吧。

  我进来这么些时候,她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天威。

  彼得刚刚离开她时候的低潮已过去了,阿清现在又恢复神气嚣张了,天威吃不消也得强忍着。

  这就是阿清,本性难移,我的确相信这句话。

  小小的房子,本来可以弄得很舒服,可是……

  至少她该叫人来把地板打一打蜡,太脏了一点。

  当然我没有出声,这是他们的家,我不便理太多。

  “留在这里吃饭吧,姐姐。”她说:“菜还可以过得去。”

  我点点头。

  “你这裙子新买的?款式不错呀。”阿清斜眼看着我。

  “是吗?我决定穿得稍微好一点。”我有点难为情。

  “我已经好久没买新衣服了,”她闲闲的说:“看样子非得自己去找一份工作呢!”

  声音里透着不满。

  我忍不住又看天威一眼,他走进厨房去了。

  “死相!”阿清扁扁嘴,狠狠毒毒的骂他一句。

  “阿清!”

  “真讨厌,一天到晚老木头似的,也不去看看孩子。”

  这到底不是他的孩子,叫他有什么兴趣去看?

  我想这样说,但是我忍住了。他俩是周瑜打黄盖。

  我在一旁多事干么?

  天威从厨房出来,为我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

  “谢谢。”我说。

  我摸摸茶杯,是凉凉的,这茶不知是哪年哪月泡的。

  我有点难过。一个男人,辛辛苦苦的赚钱是为了什么?

  回到家里,连一口热茶都没有,这样的妻子,孩子又不是他生的,两夫妻对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前途,希望?

  不过这一切都是天威自己选择的,他真是活该。

  我转移话题,“你以前的衣服可多得数不清。”

  她懊恼的说:“我胖了,你没有看出来吗?衣服全不合身。”

  我细细一看,刚才倒没察觉,现在可觉得不对劲了。

  原来阿清自从生产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小腹收缩得不太好,很明显的凸了出来,这样子的身裁,与以前比是差得太远了,难怪她要不开心。

  然后孩子就哭了,阿清无可奈何的进房去抱她。

  我在客厅里尴尬相,也只好跟进房去看孩子了。

  房间里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阿清根本不知道收拾。

  她连被子都不摺,化妆品一个梳妆台上都是。

  小孩的衣服,毯子一半在地上,台灯上都是灰尘。

  大可怕了。

  这样的家怎么可以被称为一个家呢?我顺手替她收拾起来。

  这些工作,在家里的时候,都是我替她做的。

  我虽然没有换过小孩子尿布,但是还做得过得去。

  我又替小孩子换了干净袍子,抱在手中看了看。

  她的确是长得好看的,我从心中喜欢她出来。

  跟着我替阿清理了一理房间,把窗帘拉开,让新鲜空气进来,把一切东西整整齐齐的放好,房间看上去舒服了。

  阿清笑了,“你真行,姊姊。”

  “那里。”我将孩子放在大床上,她笑了起来。我又把小床理好,把该洗的东西都拿到浴室里去。

  “那佣人不会做事情。”阿清毫不惭愧的告诉我。

  “佣人也只有一双手。”我忍不住笑笑的反驳一句。

  阿清的睑红了一红。“咦,她回来了,一小时后可以吃饭。”

  我也听见佣人开门关门的声音。

  天威进房间来一看,登时呆住了,我向他点点头。

  “真不好意思,你是客人,倒叫你动手做事。”他说。

  我摆摆手,“过来看看孩子,头发好长呢。”我说。

  他摇摇头,“我去叫佣人煮多两碗饭。”他出房去了。

  阿清说:“不看拉倒!伟大?他伟大?瞧瞧那个鬼样!”

  我摇摇头,这时候女佣人又倒了一杯茶来。

  我到客厅去把所有的尿布都叠好了。我不是要讨乖,只是看不顺眼乱成这样子。

  那一顿饭吃得不太和洽,他们两夫妻不对话。

  这样子下去,怎么能对一辈子呢?我真担心。

  阿清对我说:“我想去找一份工作做,姐姐。”

  “那倒也好。”我说:“多份工作是好的,反正有佣人。”

  “在家闷都闷死了。”她说:“有工作至少有寄托。”

  吃完了饭,我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我送你下去,”天威说:“外边天已经黑下来了。”

  阿清不反对。

  他送我到楼下,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他问:“家里好吗?”

  “好。”

  “一个人静不静?”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声音很小。

  “还是老样子。我装修过屋子,很不错。”我说。

  “那是一定的。你是这么会理家。”他静静的说。

  我对他的仇恨早已消失无踪了,现在只觉他可怜。

  “你的小房车呢?”我问。

  “省钱,卖掉了。”他说。

  就在那个时候,一辆空的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了它。

  “再见。”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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