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我送你出门好吗?月色一定很好,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谢谢你来看我。”
“你是一打打把我们赶走的,是不是?”
我笑了。
我抱住他的腰,拿了锁匙,一直送他出门口,走到车站,人们一定还以为我们是情人,一定会。我看着他上了公共汽车。我向他摆摆手。
然后我一个人走回家。隔邻的玫瑰园都修得很美,很美。我在这国家最后一天了。以后不会再来了吧?最后一夜,却被一个孩子占去了。我可以叫他留下来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过了几天,他会忘记的,我也会忘记的,一点分别都没有。
到了家,扭开了无线电,我一边检查行李,什么也没漏,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手续。然后服了安眠药,换了睡衣,上床睡觉。无线电里静静的唱:“噢我难道没有对你好吗?噢我难道对你没有甜蜜吗?”
我翻一个身。男人真是不能对他们好的。对他们好,他们就嫌这嫌那,连一个瓶盖没栓紧都噜嗦半天,然后就与一些女瘪三混得风调雨顺,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过的底裤踢在床底下,他是不理的了。
这并不是一种失望,这不过是一种经验。
公共汽车。谢谢。我与公共汽车没有缘份。我不能到八十岁还在公共汽车上叫小学生让位,我是再也浪漫不起来的了。
然后我睡着了,安眠药是这么的可靠。
第二天我迟起了半小时,赶快把衣服套上,洗脸刷牙,抓起大衣,计程车就到了,司机把我的行李抬上车,我就在屋子里查看错漏,什么都在,很好。从此别过了,从此别过了。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戴上手套,关上大门,把锁匙藏在门缝里——与房东约好的,就上了计程车。一路上贪婪的看着一草一木,车子终于还是到了机场。
机场工人照例罢工。别看这是君子国,一个单身女子在机场挽四五件行李过磅,绝对不会有人帮忙。我当然找不到几个人来做这种工作,只是何必呢,举手之劳,换人家一世的话柄——“……我帮了她……”
过重费相当高,我付了旅行支票。
然后总算进了候机室,我没有松气,还没到松气的时候呢,到了伦敦,照样罢工,还得拖着这几个箱子走。
上了飞机,英国的内陆飞机又干净又新式又漂亮。空中小姐说:“因为工业歧见关系,我们缺少人手供给茶点,请原谅。”
我独自坐着,听了这话,“哈哈”的笑了起束。终于离开这国家了,谢谢天。
我脱了大衣,缚上安全带。飞机缓缓上升。我又觉得累了,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我把手叠在胸前,一垂眼,却看见红色的毛衣上,占着金色的头发。这仍是一个晴天,阳光自飞机的窗口照进来,金发闪闪生光,红色的金发,一丝丝的鬈曲。
那头发是柔软的。我的心却已似钢铁一样了。
我把头发拈在手中很久很久,然后放下了。我很渴睡,我必须养足精神,以便到了伦敦,应付一个更长的旅程。一个更长的旅程。
我是不该记得那么多事情的,我老了,也智慧了,我是不应该再记得那么多事情了。
我合上了眼睛,手交叉地叠在胸前,心安理得地睡着了。到了伦敦,空中小姐会唤醒我的。
露与女朋友
露是我的一半妹妹,那意思是说,我们同母异父。我们很接近,虽然冠着不同的姓字,虽然我比她大七年。
露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夏天,她穿白色,白色宽身衬衫,白色摺裙,九十多度天气,一脸都是汗,头发贴在脸上脖子上,薄薄的料子贴在背上,一种惊心动魄的热带风倩。
她长大得很快。
从小女孩到少女,到一个成熟的年轻女人,才不过短短十年,她今年廿六岁。作为一个女人,廿六岁是正正成熟的时候,可是她的嘴唇她的眼睛有一股孩子气的倔强,使她看起束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两个夏天之前回来香港,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律师楼里做见习,读了好几年法律,略略派上用场,很多时候,看见她拿着白色的帆布镶皮公事包进出写字楼。
她是这么时派。
我爱她。
一日下午,在中环,我去绸缎行买料子做旗袍,出来的时候,老远看着一个女孩子迎面走来,白衣白裙,扬扬洒洒,步伐神气而宽大,手中捧着一只蓝白花瓶,瓶中插着两打以上的浅蓝色康乃馨。
我像其他的路人盯着她看,喜悦传上心头,这不是露吗?
“露!”我叫她。
她住脚,笑,退到一角。
“露,到什么地方去?”我问:“捧着的是什么?”
“花,”她笑。
“我知道是花,”我啧啧地,“什么事?连瓶带花的,送人还是自用?”
“送人。”她微笑。
“有人生日?”
“没有人生日。”
“庆祝?”
“没事。”她耸耸肩。
我诧异,“无端白事送什么花?”
她说:“高兴,高兴送。”她扬起一道眉。
我摇摇头,“好吧,你走吧。”我说:“有空打电话来。”
她捧着花走了。
过几日看见露,她烫了头发。
她的直发怎么了?直发有什么不好?
露的直发一直是漂亮动人的,我实在喜欢。烫了头发她看上去更小,一只鬈毛小狗般。
她的神色恍惚,心不在焉地微笑,迷茫的美。女人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是这样的,但是露回来以后没有男朋友,在外国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她的动向,如果她不说,我们是不知道的。
音乐会的时候在停车场看到她,她坐在一辆费拉里狄若里。黑色的车子,她穿着白色的裙子。
我把车子驶过她身边,我说:“露,”
她微笑。
“开车的人呢?”我问。
“走开了。”她说。
“新朋友?”我挤眉弄眼。
她笑了。
我把车子开走了。
在音乐会中我到处找露,想看看她是跟谁在一起。但是我没找到她。
我小时候也喜欢过开狄若的男孩子,我认为露这个朋友的趣味很好,黑色的跑车、永远比红色黄色更具诱惑力,一种邪恶的神气。
我奇怪他是谁,一定是不平凡的,目前城中还有什么特别的人呢?
这地方这么小,谁是谁简直一目了然,什么新鲜的事都瞒不过大家的眼睛。
我迟早会见到他的。
到目前为止,我有下列资料:
露送花给他。
他开一部黑色的跑车。
露的神情表现,她很喜欢他。
露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子,而且不见得合群,很多时间她留在公寓中阅读,看电视,或是独自去看场电影,听音乐,逛街。
她的生活很寂寞,工作占了她大部份时间,她不像太喜欢律师楼的工作,她说:“不是我想像中的。”但是她需要这份薪水来换取自由。
有一次她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了自由去赚钱,可是为了赚钱又丧失自由。”
但很多时间她是非常愉快的,尤其是在发薪水的时候,她会买许多不实惠的东西,随时随地送给朋友,从一瓶不知年干邑到一只金袋表。月终没钱的时候连吃一星期馄饨面。
我很想知道露的男朋友是个什么人物。
年轻的律师?
终于露来了。
她跟我说:“我在恋爱。”开门见山。
“太好了——”我扬起眉毛。
她静默地坐在沙发上。
“你看上去很痛苦,”我笑,“他们说真爱是痛苦与快乐相等的,看样子是真的呢!”
她看我一眼,不出声?
“怎么了?”我问。
“我喝一杯血腥玛丽好吗?”她问。
“几时学会买醉的?”我问。
“问题解决不了的时候。”她说。
我摊摊手,“你有什么烦恼,露?年轻貌美,有本事,独立!世界是你的!”我嚷,“你的烦恼是今年不能去看巴黎,是不是?”
“香烟在什么地方?”
我把香烟与打火机递给她。
她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喷出来。
“你没什么事吧?”我好奇的问。
“我知道我在恋爱.我爱上了一个人。”
“这不难知道,你的症候如何?”我问。
“我渴望见到他,在人群中想念他,他笑我高兴,他板起脸我不宽畅,我想讨好他,为他做事,有时候我妒恨他,有时矛盾的想,他永远不会选中我。”
“够了,征象完全符合,你已爱上了他,换句话说,你对他的感情是强烈的,与众不同。”
“是。”
“请他来吃饭吧。”
“我不能够。”
“为什么?他对你好不好?”我问。
“好,好得很。”
“请他来聚聚呀。”我说。
露看着我,脸上露出非常特殊的神色——
“问题是,他是一个女孩子。”
我的手在半空中挥舞,忽然停止。
我手停口呆。“上帝!”
“是的。”露说。
“露!”
“对不起。”
我说:“这不行的呀,露,你不是真的吧?”
“我已经告诉你了。”她坐在沙发上,皱起眉头,一脸的烦恼。
“你自己是女人,怎么可以爱上一个女人?”我瞪大眼睛,嘴里冒着水,“我知道你是一个脱俗的人,但是我们不能违反自然,你明白吗?”
“我明白。”露说:“我不是村妇,我是一个见习律师。”
“露,你应该当心!”
“我不能控制。”她愤怒的说:“爱难道是罪恶?”
我问:“难道你的花是送给她的?”
“是。”
“她开车送你去音乐会?”
“是。”
“你一直在约会她?”
“是。”
“你们一起做些什么?”我骇然问。
“天!”露吼叫起来,“肮脏的心!”
我的声音也提高,“露!你太过份了。”
“我没有错!”
“社会不会原谅你。”
“那个下流社会可以去地狱!我并不血腥关心,”她指着胸口,大声说:“我要自己快乐!你认为一个女人可以关在一间公寓里多久?”
“那么去找一个男人!”我的手刮打她的脸。
露一手把空酒杯扫在地上,她凄苦地发怒了,“然后社会就原谅我了?”
“对不起露。”我震惊,“露——”
“你不明白,是不是?”
“她是谁?”
“她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在她身上看到别人没有的优点。”
“是的,女人可以互相爱惜,但是你不能把她当男人,你不能占有她,你不能与她出双入对,你不能。”
她捧着头,看着我。
“女人不能与女人恋爱。”我说。
她还是瞪着我,眼睛里全是倔强。
“把整件事忘掉好吗?”我恳求露。
“我不要忘记。”露说:“我很快乐。”
“你看上去并不很快乐,”我说。
“我爱她。”
“如果你爱她,也替她想一想,如果只是一时冲动,多么不值得,你们也得想想将来。”
“值得与不值得!”露说:“你们只知道这样衡量事情,值与不值,完了。”
我坐下来,忽然发觉自己一头一脑都是汗,像一个噩梦,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露是我的妹妹,无论如同,她是我的妹妹。
露并没有哭,她只是坐在那里,一脸烦恼,脸上吃了一记耳光,清清楚楚,红了五条手指印。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
“请问露在吗?”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谁?”我不是没有火气的,并且很怀疑就是这个人。
“说是阳明找她。”她礼貌地说。
我说:“有人找你。”把话筒递给她。
她接过电话。
露低声地:“说了……是的,跟预料一样,很气。不不,没有难为我,我姊姊不是那样的人。但我们怎么办呢?”露的眼泪到这个时候才滚下来,“我没有哭,我很好。”
我已经气炸了肺,这种事发生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听听蛮好,当故事传,真正轮到自己的妹妹,恨不得把她扼死。
露拿着话筒,一往情深的样子,完全像是与情人在通话,淌眼抹泪。
我忍不住大喝一声,“放下电话,这是我的家,要说到外边说去!剑桥的法科学生做这么不要脸的事!”
露犹疑一刻,她对我说:“她要跟你说话。”
“谁?”
“阳明。”
“她有胆子跟我说话?”我震惊,好!我听听看,我服贴了,她有种!
我取过电话。这阳明的声音是清晰明亮的。
“姐姐?”她这样称呼我。
我冷冷的说:“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是露的姐姐,我请求你离开露,她还有下半辈子的幸福要顾及,你不能引诱她,去找别的牺牲者吧。”
“我很爱她。”
“你使我呕吐。”我说。
“真的有那么严重? ”阳明浅笑,“并不是你想像的,你看HUSTLER杂志太多了!”
“你胆敢侮辱我,”我怒火中烧,“你如果不离开露,你走着瞧。”
露在一旁说:“我不会离开她。”
“上帝基督!”我说:“我要掷电话了。”
那边很恒静的说,“我们都是成年人——”
“你几岁?”我忍气问。
“廿四。”
我呆住,没想到她更年轻。
“你是干什么的?”我又问。
“我是电影演员。”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头上。“你不可能是林阳明!”我说。
“我是的。”她说。
“对不起,我要挂电话,我不能再忍受了!”我放下话筒。
我瞪着露,“她不是林阳明。”
“她是的。”
“但是她有全世界的一切!你们到底谁先把谁往这条路上带?”
露不回答,她到浴室去洗脸。
我赶上去,“露,你可以随时找到你喜欢的男人——”
“我有事,我要先走一步。”她说:“对不起,姐姐,”她在我额前亲一下。
“你别走!”我说:“露!”
她转头,她一脸的恳切:“姊姊,我这一生人,什么也不如意,爸爸离开我太早,我没有足够的爱。我的工作岗位不理想,我没有足够的金钱。我没有读成BAR,学业也不满足, 你想想, 姊,这是我一生人当中唯一有安全感的时刻。”她说:“让我快乐一点过下去吧。”
我的眼泪流下束。
“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我责问。
“你知道这个城有多大,我不想别人先告诉你。”
“谢谢你。”我恨说。
她看着我一会儿,终于开门走了。
我要吞服多少镇静剂才能入睡。我简直不能接受,露竟成了一个同性恋者。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能问:你们接吻吗?拥抱吗?
还是:你们可有打算结婚?
我跑到街上,把所有刊登林阳明的电影画报买回来翻阅。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一张脸稚气与秀气兼有,嘴唇很薄,鼻子小巧笔挺,当红的女明星。两个这么出色的女孩子,忽然同时对男人失去兴趣,怎么会。
我捧着头,难过得不能克服。
然后电话铃响了,我接。
“露在吗?”那边问。
“露早已经走了,”我说:“你是阳明?”
“是。她走了多久?”声音是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