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亦舒 > 传奇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传奇目录  下一页


传奇 page 2 作者:亦舒

  我也很高兴。今日是我毕业日。

  她说:“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美丽了几百年,美丽得有点疲倦。”我说。

  “我很明白你的看思,但是姊姊,她是不管的,她只要剑桥是剑桥,因为剑桥是剑桥。她使我作呕,每年夏天她回家总是使我作呕。”

  “她没有那么坏。”我温和的说:“你们作对太久了,不应如此。”

  “如果我开始读高中,她一样会笑我的。”

  “你为什么要理她呢?”我懒懒的喝我的可乐。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这倒是对的。”

  “我们在这边走走吧。”我说。

  她蹲在河边用水洗了手。我把手绢给她。

  “你肯做我的男朋友吗?”她天真的问。

  我看著她。笑了。我不知道。骗任何人都可以,骗她就显得残忍。而且谁说没有可能呢?我不知道。我要先找到一份工作。或者是可以的。

  “你吃饱了?”我问。

  她点点头。这个问题儿童,到了我手里,倒是很听话。

  我与她到我宿舍去休息一下。我的宿舍墙壁是空空的。我还没有收拾行李,一切都很整齐,我要暑假之后才回去,不用这么快。我需要一段静默的时间,想想过去未来,然后打造一套盔甲,冲出世界去。

  她在房间里找到一盆小小的铁树。她问我在什么地方买的,我说不是买的,在垃圾箱拣的,因为有人以为它死了,扔了它,结果我拣回来,它又活了。

  然后便是几本书,如此而已。

  书桌上有纸镇,有笔,有裁纸刀,很整齐。直到有女孩子来我房间,我才发觉我有多么整齐。有点难为情的一尘不染。初初几年,他们老是笑我,甚至笑我是同性恋。他们找不到我的女朋友,从来没有看见我与女人出去,也没有看见女人进来。他们就笑我。

  如今她来了。一个小女孩子。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上。

  我微笑,这房间比起她的房间,差太远了。

  她到处摸著,看著,极感兴趣。然后她说她的一家明天去伦敦,然后再到巴黎,趁这个机会旅行一下。我们谈了一会儿。

  我去冲了两杯牛奶茶,在房间里慢慢喝了起来,还有饼乾。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了两个小时了。我们喝著下午茶。这些都完了,在剑桥这种时间是不长的。

  她要求看我的真文凭。我拿了出来给她,其实她姊姊也有,那一张运气比较好,大概是会被镶起来的,我这一张可能永远卷著。

  我说:“耶稣是个木匠,你知道吗?我有时想做木匠。”

  她点点头。

  她转过身子,“我想我还是要去学校的。”

  “是的。可是别有虚荣感。”我说:“一个人总要事事适可而止。”

  “中庸之道。”她说。

  “我们出去买衣服?”我问。

  “好的,让我再坐一下。我喜欢这房间。很静,很清清白白,像一个读书的地方。”

  我开车送她到女服装店去,在这里的女服店不多,但是也有几间,她挑衣服很高明,一条厚厚的呢裙子,镶著漂亮的边,一件小背心。然后里面是针织线衫。一直问我:“行吗?行吗?”她是这么高兴。我在一角为她付了钱,她又买了一条项链,我也为她付了钱。

  她不知道,然后谢了又谢。

  她只是一个孩子,还得等她长大。

  她在服装店里换下旧衣服,穿上新衣服,我们去中国饭店吃烧鹅饭,并不是十分好的饭店,她脸上的满足感使我也觉到快乐。我需要伴侣,正像小比所说:一个小女孩子,把新鲜带来,或是一个徐娘,把感性带来。

  她说了她在家里的反叛、吵闹。她离家出走过两次,每次平均时间是十小时。她的倔强止于她母亲的一碗杏仁豆腐,考试不及格,又补考,找了几个补习老师。她母亲要她念美术,她喜欢物理、数学,一个没有结果的努力,又再补考。她们从来没有好好的谈过话,我是第一个与她说话的人。

  我从来不晓得伶俐有这么一个妹妹。她从来不说,也没有取出过妹妹的照片。是妒忌?是什么?

  我们吃完了饭,我问她住址的电话。他们住在酒店里。我打电话去关照,他们一家却出去了,大概也是去吃饭,我留了字,挂了电话。

  我依言带玲珑到唯一的小地方去跳舞,我不会跳舞,所以她教我。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们跳著,这次轮到我享受了,我一向不会跳舞,而且不敢学,怕人笑我,因此一直不会跳,很多场合有点尴尬相,到今天方才学会跳了,因为玲珑是小孩子,我相信她,她的心与她的脸是一样的,她认真的教著我,我认真的学。我们非常的高兴。

  然后我给她喝了一杯基及斯。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毕业日呢,有一个如斯可爱的小女孩与我共渡。本来我以为典礼完毕,就得回宿舍睡觉了,所以人生真是无法预测的,转一个弯,就可以碰到意想不到的事。

  我们一直跳到十一点。

  我告诉她:“玲珑,我们要走了。”

  她叹口气,“是的,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我答应十二点之前送你回去的。明天你们到伦敦?我过了暑假,也许会回香港,到时我们可以再见。”

  “我回了香港,你就忘了我了。”她懊恼的说。

  我微笑,恐怕一回香港,她一上学,就忘了我了。

  “你可以写信给我。”我说。

  “你会回信吗?”她问。

  “当然,我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她点点头。

  我送她回家。她父母姊姊弟弟都在等她。她很兴奋的诉说她一天的经历。她父亲与我谈了一下子,他是个颇有见地的男人,他很称赞我,我们两个人互相推崇虚伪了一下,便告辞了。

  伶俐斜眼看著我,说:“香港见。”

  我点点头。

  玲珑送我到酒店大堂,她说一定要写信给我。

  我拍拍她的头,她忽然带著眼泪,奔上楼去了。

  这是我的毕业日。

  后来是毕业日以后的事了。

  ***

  玲珑到了巴黎,还寄哺士卡来。到了香港,又有信来,信里充满爱慕之词,我看了很觉可爱可笑。一整个暑假,她不断写信,然后她说找到了一家寄宿学校——“那房间跟你的那间差不多,很清静,没有姊姊……”

  她在功课上有一定的困难,因为以前的基础很坏,但是她如果决定努力,相信是没有问题的。

  我因为学会了跳舞,曾经约会过两三个女孩子,成绩斐然。世界终于要出去的,我申请了一家小大学做初级教授。我不回家了。

  玲珑的信渐渐少了。因为有一个男同学,专门教她中文历史的,与她常常出去,所以没有时间了。“家明哥哥,我空馀的时间要去消遣,我们有时候去看画展,他对我很好,有时觉得几乎跟你一样好呢。我功课赶得上了,五科都不用补考了!”

  我微笑。信纸已由考究的花花绿绿转为笔记纸了,然而又有什么分别呢?不久之后,她的信便会消失,毕竟我们只见过一天。

  这个小女孩子。

  自然她是会记得我的。当她毕业那一天,她会想起我,到时可能置之一笑吧!

  这是以后的事了。

  传奇

  我们兄妹俩是常常去林家的,林家对我们很好。周末不高兴耽在宿舍里,妹妹去替林家管孩子,煮北方点心,如此过了无数快活的日子。

  林博士是与我同校的,我们同是牛津大学纽仪学院的法科学生,只是我是初生,他毕业多年,早在一间小大学里教法律了。他是一个风趣的人,和蔼可亲,虽然年纪还轻,但是有一种长者之风,处处照顾着我与妹妹。

  妹妹与林太太很谈得来,妹妹今年廿岁,在人家来说,那种孩子气早该消失无踪,可是家里把她宠坏了,她始终有那股娇气,林太太温婉动人,对她如妹妹一般。

  有时候我与林博士讨论一些功课上的问题,我们的关系如此这般维持了好几年,有时候过年,我们送了礼,还给轰出来。

  林家仿佛是我们家以外的家。

  但是我没有见过她。

  林家住在乡下一间大屋子里,七八间房间,但有中央暖气,有一种温暖,也有一种气派,林博士家要很富足,不在乎这一点钱,情愿让儿子媳妇过得舒服一点。他们的儿子今年八岁,女儿四岁,各自一间房间。一间书房,一间主人寝室,还剩了两三间客房,这种“豪华”,不过是中等而已,但到了香港,又是不一样了。

  我们在林家做客,当自己家一样,务必把人家好好的住宅搅得像活鬼一般,与那两个孩子玩得如鱼得水。啊,林家还有一只圣勃纳狗,于是更加参加在一起造反。林博士不以为忤,他也愁没人作伴,与我很谈得来。

  但是我从没有见过她。

  那一天我开了车子自宿舍去林家,经过路边,看到很好的菊花,三种颜色,都像球那后大,我忍不住,虽贵了一点,也买了一大束,约莫一打的样子,然后到林家去,路上要开一小时有馀。妹妹因为有个约会,所以要第二天清早才出发。她的男朋友多着,年年可以升级,真是个奇迹。

  到了林家,停好了车子,发觉他们家草地上正奔着那只圣勃纳,前面一部脚踏车,有两个人在车上。一个是林家那男孩子,另外一个呢?这后冷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天空早已是一种深沉的紫蓝色,几道云青亮的划过天空,有点像爱茉莉勃朗蒂“咆吼山庄”那种景色,一地的树叶,树梢是光光的。

  一辆脚踏车在前面飞着,引得狗发狂似的又吠又追。人与狗口中都喷着白气,孩子尖叫着又笑着。那个大人是谁呢?从没见过。

  我按着林家的门铃。

  林太太来开门,接过了我的花,笑着。

  正在这个时候,那部脚踏车撞倒在一棵树上,歪在一边,两个人跌在树叶堆里,那只大狗毛茸茸的扑过去,人狗缠为一堆。

  “我的天。”我喃喃的笑道。

  林太太摇头,“真玩疯了,算了,她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谁?”

  “一个朋友,好些日子没有来了。家明,妹妹呢?”

  “她明早来,今夜有朋友开生日舞会。”

  林太太笑。我进了他们的屋子。

  我马上脱了外衣,帽子,围巾,手套。我笑说:“一到冬天,进到屋子,就像表演脱衣舞似的。”

  林太太也笑,“真是的,家明,有你在,我也松口气,家霓来了,整间屋更像亮了一亮,你不知道林,他呀,一天到晚备课,两个孩子又把我磨得透不过气,所以朋友真是不能少的。”

  我只好陪笑。说也是,做个家庭主妇,不是容易的事。

  我到客厅坐下,林博士出来,见到我马上说:“呀,家明,来得正好,你来看看这些功课,恨不得给他们一个大光蛋!这些英国学生,越来越不像人了!”

  我接过了卷子,刚在茶几上摊了开来要看,门外出现了三样东西,带进一阵冷风,我抬头一看,真吓死了。只好称他们为“东西”。那只狗是不用说了,连头跟尾巴哪一头是哪一头也分不清楚,烂泥搭在它身上,还气喘吼吼的,像个怪物。那孩子脸上刮破了,流着血,可是还咧着嘴笑,那位女客人穿着皮靴,最最流行的厚毛衣。大围巾、厚帽子、手套,也看不清头脸。我从没见过这后样的情景,真吓坏了。

  林太太又笑又骂,“去去!全部跟我上楼去!老天!玫瑰,你也跟他们疯,这还像玫瑰了,可惜了这件毛衣!上楼去!”

  林太太一阵风把他们赶了上去。

  林博士视若无睹,继续叫我看那堆“活鬼写的卷子”。

  但是我心不在焉了。我在想。玫瑰,一个普通的名字。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大概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子吧?玩得这个样子回来。

  我们决定饭后才讨论,林替我泡了红茶,我吃着三文治。他说他教书教得头都大了,简直没有人生乐趣,幸亏太太了解他,使他还有点精神寄托。

  他又说到孩子们的功课,我们信步走到书房里,到了书房我便一怔。他们下楼来了。林太太简直是个女超人,那只狗正在火炉旁边晒乾它的毛,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换了衣服,脸上也敷了药。那女孩子——

  她整个人埋在一张大沙发里,这后放肆,那张沙发是林唯一松弛一下的角落,此刻被她占据了。我看着她,她真是特别,脚上还是那双皮靴,抹干净之后,有种野性的诱惑,毛衣脱掉了,换了一条长袍。我记得这件衣服妹妹想买,可是没舍得。她的头发很短很短,贴在头上,像个男孩子,皮肤是橄榄色的,一种棕黄,没有化妆,只抹了一层油,像高更笔下的大溪地女人,但是她的五官却说不出的细致,一双眼睛是最美的,深深的双眼皮微微向鬓角飞上去,黑白分明。看上去有廿多岁了,但是那种野性是按捺不住的,露在她的嘴角里,露在她的姿态里。从没有见过这么特别的女人。

  当我在狠狠注意她时,她也在打量我,她手中拿着一只大肚拔兰地杯子,要面约有一寸酒,黄澄澄地在她手中幌来幌去。

  林太太看见了,笑问:“发神经了?两个人斗鸡似的,一句话也没有,这家明,也不坐下来。我跟你们介绍,这是玫瑰,以前是剑桥的。这是家明,与林是前后同学。”

  我说:“啊,剑桥,久仰久仰。”

  她牵牵嘴角,“剑桥一年毕业几千个学生,谁比谁香?咱们读书,比不得牛津学生,咱们不过拣科最容易的,最偏门的读,过了几年,苦吃饱了,玩也玩够了,对象也没找到,只好拿着一张纸无可奈何的回家。”

  林太太笑着头,“这人就是这样,不知道是什后意思,有那后坏就把自己说得那后坏,说久了,人家也不知道相信好呢,还是不相信好,真讨厌。”

  “当然是真话才跟你说,对着别人,我还充黄花闺女,娇不胜力呢,这年头,一天卖了三十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不与你说了。”

  她自椅子跳了起来,到别的地方去了。

  林太太笑问我,“可爱,是不是?”

  我已经呆了,只有点头的份儿。

  上帝。这后样的一个女孩子,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

  “她是谁?”我问林太太。

  “不是跟你说了吗?”

  “不,她是谁?”

  “一个很特别的女子。”林太太说:“极之不羁的,野马一般,可是你别理,人家中英法文一流,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什后都是最好的,你没听到,刚才那话,若没熟读红楼梦,说得出来吗?”她又笑了。

  我点点头,“是你的亲戚?”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