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连几天都坐在家中与自己争战。祖错了。我骄傲,我自负,我要面子,这些都说得刘,可是我去找他,那是为了我想见他,与他在一起,是一种享受,断断不是为寂寞,我不是恶劣的人,不懂利用人,这一点他不应该误解我,为了寂寞,什么样的人都可以作伴吗?祖太看低自己,祖不应该这样。我那天去看他,的确是为关心他。
我坐在家中好几天不动。
他一定又回到玫瑰园演唱。他的生活是丰富的,比起他,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人。他活在他的环境中,他懂得控制生活,不是被生活控制他,他活在光明的一面,乐观的、清明的,这么讲道理,没有人比他更理智更公道了。
我有点为他骄傲,我很高兴认识他,我一点也没有生气,一点也没有。
认清楚他,认清楚自己,我终于又到玫瑰园去。
我一走进去,便看见祖坐在那钢琴面前,背着我,在那里弹琴。我静静的坐在不引人注意的位于上,叫一杯啤酒。那菲律宾女子看见了我,向我眨眨眼,顺路走过来。
她说:“你来啦?真高兴看见你。”
我微笑地点点头。
她说:“过去吧,还等什么?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他在等你呢,等了好几天了。”
我犹疑一刻,终于站起来,缓缓走到他身边。
祖抬起头,见是我,微微有点惊讶,眼睛里充满欢乐,向我点点头。
我说:“祖,记得我生日那天?你答应为我唱一首歌,我一直说寄在你那里。现在方便唱吗?”
他高兴的问:“你要听什么?”
我笑说:“你想到什么就什么。”
他一怔,笑问:“要不要坐在我身边?”
菲律宾朋友为我端来了椅子。
祖开始唱:“假如你爱我让我知道,如果你不爱我让我走……”
他声音很好,有种特殊的悦耳,我笑了。
水彩画
林璞如整个人象一张水彩画。
粉红色的面颊,雪白皮肤,乌黑头发,她又爱穿浅色的衣裳:淡蓝、蛋黄、白、浅绿,看上去无限悦目养眼,加上她这个人永远很悠闲文雅,更使人喜欢。
我如娶妻子,一定要取林璞如这样的女孩子。
但。
但林璞如是我小叔的女朋友。
她对我很好,替我补习,陪我打球,假期有什么节目,总也忘不了我,永远记得给我买爱吃的糖果。
但是在她心目中,十六岁的我,永远是个小孩子,而她,她已经二十六岁。
当然她不知道我心中想些什么,我再不懂事,也已经十六岁,懂得掩饰某一些不应表露的感情。
她是小叔叔在大学里低班同学,两人走了很久,始终没有进一步谈论到婚嫁的问题。
像一切情侣一样,他们也时时吵架,我总是不帮小叔。
一次我同小叔说:“不如结婚吧,一切难题会得迎刃而解。”
小叔说:“哪里这么容易。”
“爷爷不是给了你一幢房子?你们两个人都有薪水收入,怎么不能结婚?”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兴不起结婚的意念,你知道璞如,她一向淡淡的——唉,小明,你是不会明白的,我怎么会同一个孩子说这些话。”
“我明白,林璞如像一幅水彩画,淡淡的。”
小叔笑了。
过一会儿他问:“你的小女朋友呢?”
“哪一个?我女朋友很多。”我很坦率的说。
“真是的,青出于蓝,比你小叔还厉害。那位叫敏敏的女孩子呢?一大把长髦发的那个。”
“哦,她,随父母到迪士尼乐园去玩,要过了暑假才回来,从东京就直接到多伦多去。”
“那么打球打得很好的那个呢?”
“嘉嘉?”我说:“她另有到象。”
“你同谁走?”
“我没有固定女朋友,”我伸个懒腰,“我不需要固定的女人,嫌烦。”
“哗,”小叔取笑我,“才十六岁多一点哪,思想就这么灵通,真了不起。”
“现在只要我一个电话,她们就要张罗着打扮,穿最好的衣服,化好妆出来见我,而我所花的不过是两张电影票与一顿晚饭。”
“真聪明!”小叔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我没有想到。”
我随即说:“不过璞如姐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小叔反问。
“为她是值得的。”我说。
“你知道什么?我为她,牺牲得也够了。差不多八年,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生活沉闷得不能形容。”
“没有她也许更闷?”我问。
“怕就是怕这个。”他苦笑。
“璞如姐真美。”
“嘿,她那种美……”小叔没有说下去。
小叔语气酸溜溜的,是,每逢他与璞如姐吵架输了一仗,就会有这种语气出现。
我很了解的笑。
电话铃呐,小叔去听,回来同我说:“找你,小明,你现在应酬繁忙呀。”
我去听电话,是小咏打来的,她约我:“情绪很紧张,怕测验成绩不如理想,来,一起玩电子游戏。”
“好,在楼下见。”
小叔百般无聊问:“去哪里?”
“玩电子游戏。”我讶异,“你有兴趣?”
“我也去,闷得疯了。”他取过外套,“我请客。”
我们在楼下等齐了小咏一齐出发。
不用问,我也知道小叔跟璞如姐又交恶,现在一定是变得无话可说,而且暂不见面。
我暗暗好笑,小叔说什么都离不开璞如姐,他几天不见她,便六神无主,魂不守舍,可是一张嘴死硬死挺,我真有点不明白。
恋爱中的男女,以谋杀自己细胞为乐事。
明知离不了那个人,还要死挺。
我们在游戏室喧哗的环境内逗留了近两个小时,那种气氛的确令人专心一致的与电脑搏斗,暂时忘记世上一切烦恼。
小叔点着一口烟,双手不住把动,直落输了一百个硬币。以前他是神手,最近生疏了。
我与小咏抿嘴直笑。
就在这个时候,游戏室出口处出现一团淡紫色,我定睛一看,叫出来,“璞如姐!”
小叔的香烟自嘴角掉下。
美丽的林璞如缓缓走过来,她说:“佣人说你在这里。”
小叔连忙取外套,“璞如——”
也不向我们道别,便身不由主,跟着女友出去了。
小咏说:“那是一个标致的女人。”
“是的,长得很美。”我赞说。
“你小叔很爱她吧,看得出来,她一出现,他的魂魄便立刻归位。”小咏说。
我苦笑,“恋爱!”
小咏用手撑住头,“虽然可怕,也想试试,一定很刺激,过瘾。”她很向往。
“那么快快爱上我吧。”我笑。
“不是说爱就爱的,往往发生得很突然,像疫症。”
我说:“小说家早就这么形容过了。”
“可不是恰恰说对了。”小咏也笑。
那天晚上,我问小叔是否与林璞如言归于好。
他大力吸着烟,“嗯”的一声。
我又说:“既然不能没有她,只好迁就一点。”
他用手搔搔头皮。“没想到比戒烟还痛苦。”
我笑了。
廿八岁的小叔有时比我更加孩子气。
当林璞如约我去滑水的时候,我马上答应了。
我拖着小咏与我同往,但小叔没有空。
林璞如穿一件时下最流行带裙边的一件头泳衣,直头发沾了水更加乌亮动人。
我与她在温柔的日光下闲谈,很自然的说到小叔身上去。
“你们是相爱的。”我说。
“爱有许多种,”她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看她一眼,“比人家大几岁,就一直说人家愚鲁。”
她微笑中带着苦涩。
“你们两个,老是给我乐极生悲的感觉,为什么不互相迁就一下呢?”我说。
“啧啧啧,说话多像个老人家,你的女朋友倒是受得了你。”她取笑我。
我有点难为情,把头伏在手臂上。
“你们是一对璧人。”我又说。
“别人眼中的幸福是不可靠的,但凡不申诉的当事人,永远给别人幸福的感觉。”她说。
我说:“幸福根本只是一种感觉。”
“我并不觉得我幸福。”
“会不会是你太贪心?”
“不,我得到的实在不多。”
“小叔并没有其他的女朋友。”
璞如忽然拍拍我的头,“你把男女间的事看得太简单。”她笑。
我看着她,日光把海水的颜色映到她眼睛里,使我有种晕眩的感觉,我低下头。
小咏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小咏的婴儿脸散发着无限的青春。她蹲在我们身边,一心一意要听我们的对白。
我笑说:“我们在说男女间的事。”
小咏说:“啊,宇宙的奥秘。”
“是的,”我说:“大概更要高深莫测。”
璞如姐说:“也不见得,很多人白头偕老,根本没有花过什么劲。”
她不是没有感慨的。
“璞如姐,别钻牛角尖,来,我们游出去,看谁游得最快。”
晚上,小咏的鼻尖与肩膀被太阳晒得红咚咚,我们在喝咖啡,她问我,小叔与璞如姐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说不知道。
“我没问。”
“为什么不问?”
“因为不礼貌。”
“没有好奇心?”
“问了人家也不会告诉我。”
“可是我看见你很深入的同她讨论问题。”
“是的,很‘深入’地讨论很,‘广泛’的问题。”
“我真服了你,小明,这么老气横秋的。你那璞姐,美是很美,不过怕不长久,快三十了吧?”
“你怎么说得人家快要与世长辞似的?”
“三十岁?差不多了。”小咏耸耸肩。
“你自己也很快会三十岁!”
“你对璞姐,好得很呵,”小咏向我投来怀疑的一眼,“什么都要帮着她。”
“是的,我很喜欢她,希望她会成为我的小婶婶。”
“有没有叫你的小叔加倍努力?”
“他省得。”
小咏又再看我一眼。
小叔有没有加倍加油?他没有。
他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多。时常约了朋友去打弹子打网球,更组织了一队旅行团到夏威夷群岛去,队员里没有林璞如。
璞姐说是她自己不要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一片沙滩一个太阳,晒得金星乱冒,回来一面孔不褪色的雀斑,我才不要去。”
小叔并没有为她留下来,他兴致勃勃的要去打龙虾。
去了十天,回来的时候,身边贴着个热女郎。
冒火的身裁,深褐色的皮肤,鲜红的肿嘴唇,与细长的媚眼。
我吃惊至张大了嘴巴,十秒钟合不拢嘴。
啊!璞姐怎么办?
这个就是小叔的新欢?
我见到小叔时,很不客气的问他:“林璞如知道你回来了吧?”
“我还没见过她。”
“怎么,你们算是完蛋了?”
“咦,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关心她。”
小叔笑,“这样吧,我把她让给你,你进行十年计划,长大了追求她,只可惜届时她已三十六岁,垂垂老矣。”他大笑。
我呆住,没想到小叔会说出这么没心肝的话来。
“小叔——”
“我们大人的事,你别理太多好不好?”小叔不高兴,“我自然有分数,还有,不准你在大人面前多嘴。”
“是。”我说。
他变了,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小叔。
他一直没有去找噗姐。
隔了几个星期,我去了。
璞姐放学,我在校门口等她,截住她。
“是你,小明。”她的声音很平静,“好久不见。”
我说:“好吗?”
“来,我们去喝一杯咖啡,别站在路中央。”她说。
我自然求之不得。
坐下来,她把课本搁在一旁,专注的喝起咖啡来,并没有说话。
她穿一件白色网孔的衬衣,粉红色与白色细隔条裙子,乌黑的头发,雪白的面孔,整个人略带愁容,她仍然是我心目中的天使。
“为什么来找我,有什么事?”
“想看看你。”
“我已与你小叔分开,你知道吗?”
“已正式分开?”我问。
她忽然笑,“我们并没有登报声明,但是他通知了我,我并不反对。”
“为什么?为什么分手?”我很痛心的问。
“因为在一起不快乐,因为天下还有许多男人。”
“可是八年都在一起。”
“缘份总有尽头的一天。”
“什么,连你都说这种迷信的话?事在人为而已,我才不相信这些话。”
“那你怎么解释以前他非天天见我不可,现在要离开我?”
“也许你们两个都找到新欢。”
“你以为那个热女郎是他的新欢?”
“怎么,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璞姐说:“那不过是他的过度时期,还有很多会跟着来。”
“你们应该结婚的。”
“小明,你真关心我,我非常感激。”
“璞姐,要是我比现在大十年八年,我一定追求你。”
“什么?”她一呆。
“你会喜欢我,我生活很有情趣,做人又细心,而且我自问很长情,你说,璞姐,我会不会有机会?”
她大笑,“你这傻孩子,你在说什么呵?”
“真的,”我非常认真,“要是我今年是三十岁,我一定加把劲,追求你。”
“但你只有十六岁,小明。”她还是笑吟吟。
“其实年龄根本不算一回事,许多年轻男孩子喜欢较为成熟的女人。”
“是吗?”璞姐拍拍我的手背,“别胡思乱想。”
“我很有分寸,璞姐,你放心,我不过是……说说而已。”
“你想安慰我,是不是?”
“我想看到你快乐。”
“谢谢你,小明,够了,我很感激。”
“璞姐,答应我,时时同我联络,不要因小叔的缘故而疏远我。”
她点点头。
看得出并没有太大的诚意,我暗暗叹口气,她有苦水,也不会对牢一个孩子来吐吧,她得好好控制感情,直至找到一个更好的,直至有个可靠的人。
小叔那边?倒不如一般人想的那么风流快活,他的夏威夷女郎给他很多麻烦。
她住在他家,什么都不做,天天就是出去购物吃东西玩耍,家中乱得像狗窝一样,钟点女工都吃不消辞了工。
我到小叔那里去过一次,哗,真受不了,灰尘、垃圾,脏的杯碟,都一天一地,被单、脏衣服都堆在一角,他们两个人都不理,看上去太不像话。
那个女郎把洗手间都弄得一团糟,到处都是她的破破烂烂化妆品,这里一支眉笔,那里一盒碎粉,简直无立足之地。
而且她有臭狐,用过的毛巾,睡过的枕头,都一股骚味,受不了,地下全是她梳下来一堆堆的长鬈发。
我说:“小叔,你这里快成垃圾岗了。”
“我正在筹钱把她送走。”
“我借给你,我银行有三万元,足够买飞机票有馀了吧。”我自告奋勇。
小叔很苦恼,“真没想到,外表那么美的女孩子,会这么一塌糊涂。”
我含有深意,“内外俱美的女子,不见得没有的。”
小叔白我一眼。
那位夏威夷女郎,又住了个来月才走。
她请出去那日,小叔找了清洁公司来打扫他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