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明已经肯定。
他问维加:“你会不会考虑转移阵地?”
“我们家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佐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过苛。
“你呢,”维加问,“你决定以后都在香港发展?”
佐明无奈,答曰:“我家自祖父那代南迁到小岛也已有五十年光景。”
“你是否痛恨乘搭长途飞机?”
“这倒未必。”
还有希望,维加放下一半的心。
“你已经订好酒店?”
“马太太替我订的。”
这个时候,维加看见了熟人,三数位当地人士迎上来与她拥抱亲吻,并且介绍她给随后的朋友。
佐明听到他们嚷:“莉莉,意大利莉莉。”
正在嫌他们喧哗的佐明一怔。
招呼过后,维加坐下来,微笑说:“意国人与中国人有太多相似之处。”
“嘈吵。”
“怨怨相报。”
“家庭第一。”
“面食多多。”
两人一起笑。
佐明静了一会儿,才说:“我听见他们叫你莉莉。”
维加一怔,然后坦然道:“那确是我的名字。”
佐明凝视她,“你与意大利莉莉同名。”
“是。”
“原来有两个莉莉。”
维加但笑不语。
佐明本来还想发问,随后觉得毫无必要,无论她叫什么名字,他还是打算追她。
问来干什么。
隔壁又是一桌熟人,“莉莉。”向苏维加招手。
维加笑,“看来是散席的时候了。”
佐明并不反对。
他们走出马路,佐明心酸酸的,他很清楚知道,从今天开始,他身上点东西,大抵不再属于他了。
“相当夜了。”维加笑说。
“你疲倦吗?”
“肩膀发酸。”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们在此道别。”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我们下一次约会订在何时何地?”
“这里头可能会有点困难。”
“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佐明说,“我愿意尝试。”
“年轻人都喜欢这样说,不久之后,你会发觉,命运自有它那一套,。用一只大能无形的手,一直推,一直推,把每个人推至奇怪的角落。”
佐明听到这个悲观的论调,知道夜已深,人已倦,意旨力开始薄弱,真的到了分手的时候。
“下个月我再来,我会要求玛琳达马让我走意大利。”
维加笑,登上小小跑车,向他挥挥手,绝尘而去。
第二天清早,佐明盼望她来送行,飞机起飞之后,他才知道,这种想法,太过奢侈。
一下飞机,他直接回到公司打理公事。
马太太推门进来,“一切顺利?”
“托您老的鸿福,幸不辱命。”
“以你这样一表人材,谈吐得体,当然百战百胜。”
佐明几乎没想请马太太介绍一个户头给他。
同事伊利莎白放完假,显得容光焕发,与佐明办妥公事,含笑问一句:“有无艳遇?”
佐明生气了,“原本是很美的一件事,你们总有办法将之丑化。”
挨了骂,伊利莎白不服气,“那该叫什么,邂逅、偶遇?归根究底,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算了。”佐明挥挥手。
“受不了你那副文艺青年腔。”
佐明在她身后说:“对牛弹琴。”
伊利莎白转头给做一个不雅的手势,大意是叫他去死,而且死得有失斯文。
佐明坐下来,怔怔考虑如何向马太太提出调职之事。
下午,趁老板有空,他捧着咖啡杯进大班房。
马太太抬起头来对他说:“请坐。”
上司气色好的时候不妨多说几句话。
佐明把握机会,开口:“你不是一直说,想找多一个走意大利?”
“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好象话中有话。”
佐明走近窗户,看下街道,鼻端似还嗅到花香酒香以及伊人的体香。
“莉莉对我说,你是个人才。”
佐明一时间没有分清楚马太太指的是哪一个莉莉。
“她喜欢你。”
“谁,谁喜欢我。”
“著名的意大利莉莉呀。”
“她一定是听她外甥女说的。”
“外甥女?”马太太开始糊涂,“我不明白,谁有外甥女儿?”
“意大利莉莉的外甥女儿,二十八九岁年纪,她的英文名字,也叫莉莉。”
“啊,有这样一个人?”
“有。”
“我可不知道。”
佐明解释,“她老人家并没有亲自招呼我,派代表同我见面。”
“莉莉可没有代表。”
佐明问马太太:“你好象有一段时间没同她联络了。”
“岂有此理,你是指我消息脱节。”
“不敢不敢。”
马太大这个人当然聪明极顶,忽然想通整件事,“我明白了,你对这位年轻的小姐有点意思。”
佐明坦白:“不只一点点。”
马太太垂询:“这一切在一天之内发生?”
佐明本人也大惑不解,“你说得对。”
“你想我帮你忙。”
“请调我走意大利。”
“一年去四次并不能帮到什么。”
佐明微笑,“加上我私人去八次,每个月都可以见面。”
马太大听了这句话,先是发呆,随后沉默,“好,我成全你,王位明,我佩服你,幸亏我不是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年轻人疯狂恋爱。”
佐明微笑,“谢谢你。”
“那位小姐,长得很漂亮吧?”
佐明侧头想一想,“我不知道,我不能形容,亦不能解释,我也不明白。”
他游魂似出去了。
从此之后,他大抵只有在到达意大利的时候,人魂才会合一。
佐明回到办公室前,写下他第一封给莉莉的信,没有花巧的言语,只是把他所感所想记录下来,写完一张纸又一张纸,结果厚厚一叠,他趁着没有后悔之前,把信放进大信封里,以快速邮递寄往意大利。
信出发之后,他内心悠然,不知道多么舒畅,估计在二十四小时后莉莉可以收到信件。
感情生活倒没有影响他工作进度。
有时会闹情绪的他,脾气不算好,但此刻的王佐明却觉得社会待他如瑰宝,他再也没有怨言,一连几天,都精神愉快,口哨连连。
莉莉收到信没有?
莉莉读到信没有?
莉莉对他的剖白有什么感想?
五天过后,他开始觉得莉莉过分羞怯。
怎么会没有表示,她接受抑或拒绝,都该给一个答复。
星期六,下午两点,佐明做得很晏。
马太太过来叫他,“佐明,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佐明笑,“明天派我去意大利7”
“你先坐下,吃些茶点。”
佐明一怔,老板对你越客气,你越是有难。
“佐明,关于意大利莉莉——”
他跳起来,“有消息?快告诉我。”
“佐明,莉莉并没有外甥女。”
佐明没有听明白,“或许她是冒认,这不重要,我原谅她。”
马太太脸上露出非常同情的样子来。
佐明心跳,硬着头皮问:“比这个更坏?”
马太太点点头,“根本没有第二个莉莉。”
佐明不服,“我亲耳听见有人叫她莉莉。”
马太大点头称是,“你说得再正确没有了。”
“我不明白。”
“佐明佐明,在米兰,统共只有一个意大利莉莉。”
佐明一惊,退后两步。
“你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意大利莉莉本人。”
“不!”佐明叫出来,“她说她叫苏维加,快帮我查,快。”
“苏维加就是莉莉,我认识她已有四分之一世纪。”
“我不相信,你骗我,你捉弄我,你寻我开心。”
“佐明,”马太太大喝一声,“请你控制你自己。”
“不可能,她只有二十多岁。”
“爱是盲目的,所以画像邱比德永远蒙目。”
“不,我有眼有珠,求求你,把真相告诉我。”
“真相是,科学进步,人有许多办法可以使外型看上去维持一贯的年轻漂亮,甚至跟二十五年前差不多样貌,佐明,你再笨也应该明白。”
佐明发呆,耳畔嗡嗡作响。
“莉莉托我把真相告诉你,她还说,跟你开了小小一个玩笑,希望你不要介意,事实上,她确是独一无二的意大利莉莉。”
佐明站起来。
“但是,如果你坚持,你仍然可以前往意大利。。
佐明没有回答,他离开了马太太的房间,不能相信双耳。
莉莉!
那身型、谈吐、姿势、脸容没有一处不像年轻人,他的确觉得她比较世故,但是……
佐明伏在桌子上,听见一颗心在胸膛内轻轻碎开。
十天
屋子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房间里空空如也,衣柜都剩下些衣架子。
我人是紧得不得了,每天不停的办事,精神紧张,晚上睡不着。早上还得匆匆起床。
还有那么一大班亲戚朋友要应付,这个要吃饭,那个要见面,我的天。
可是幸亏没有什么空下来的时候,让我有机会思想,否则倒也是彷徨的。
十天后,只有十天,我便得嫁出去了。
嫁到一个十万八千里路外的地方去,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有国栋一个人。
我怀疑我是否可以习惯这种生活,在那种地方生活,是清苦的。在家里我并没有吃过苦,谁也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我为自己担心。
国栋的工作极忙,他将会要争取每一分钟去工作,大部分的家里事务,会落在我头上,我老实说,并没有这种经验,能不能吃得消,也是问题。
我是很知道自己的。
但是国栋说他晓得我的毛病,什么都可以“慢慢来,慢慢学”。我感激他。
于是他在四个月前去了,替我办好了手续,叫我随后跟着走。但是我做事是这么样不灵活,使日子耽搁了。
母亲有意无意之间,也不催促我。
当然,去了之后,也有那么一一两年不容易见面,她何必催我。最急的大概是国栋。
但是他一直原谅我,我说过他清楚我。
房间整理了一个月。
母亲将所有可以带的东西都替我打包。
我几乎怀疑所有到外国去的人当中,我带的东西一定是最多的了。
现在也快了,只有十天,我便可以去见国栋了。
不管生活如何,我总算是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只要是这样,我想我不会介意。
妹妹觉得一个人可以睡间大房间是好事,但是她不舍得我,这也是常情。
也许正是因为太忙了,我没有太多的时候去丰富感情。
我没有时间去觉得难过。
可能到了国栋那里,样样安定下来了,我会大哭一场,甚至是两场、三场。
在这十天里,我要好好的使爸妈开心一下。
然后是妈发觉我的枕头套子不够。
她说我至少需要六对,以便替换。现在只买了四对,还有两对怎么办。
她是这样的担心,其实枕头套子哪里都有,可惜我不能多说话,否则她会叫我连牙膏牙刷都带去。
我答应她出去买。
“穿条裙子出去,老是牛仔裤算什么?”她又嗦。
“可是裙子都收到箱子里去了!”我嚷,“妈,才那么十天工夫,你就别管我了吧?”
妈看我一眼。
我将头发梳起来,扎好,拿起皮包──
“你这样出去,碰到国栋的家人,会以为国栋娶个嬉皮士了,我的天。”
“让他们去想好了。”我说。
“喂!若儿──”
我关上了门。
在门外我实实在在的松了一口气,老天,再受母亲什么都要管的脾气,真是负担。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母亲,一种理得太多,一种什么也不理。我的妈是前者。
但是她很快活。
国栋是她喜欢的男孩子,我知道。
我跳进我的跑车,这辆车子,决定卖出去了。
原来妹妹想要的,但是妈说她一则年龄不够,二则她再也不准家中有第二个女孩子开这么快的车子。
我将车子开出市区,停在一家百货公司面前,进去买那枕头套子。
我选了好几十分钟,最后我想反正买了,不如替妹妹也买几套,爸妈大概也需要新的,于是买了一大堆。
我捧着东西出门,跑到车子门口一看,倒抽一口冷气,我的车头灯!我的天,怎么回事?
我呆在那里。
车子右边的车灯全部烂了,就算是前面的车子倒后不小心,也不会这样子,这明明是从右边撞出去,弄成这样子的。
找谁去呢,算我晦气。
我叹口气,放下东西,开了车门。
我想要走,可是心里又气愤,岂有此理,我又出去看那盏车灯。
我的天!
“你的车?”背后有人问我。
我转头一看,看到一个男孩子,年纪轻轻,头发长长的,有很好看的眉毛。下巴。
“是。”
他笑笑,“我撞坏了你的车。”
“是你?”我问。
“是。”他答。
我倒有点意外,做了这种事,很少有人会跑上来承认,他居然那么做了。
“你要怎么样?”我问。
他笑,“这话应该是我说的。”
我侧着头,皱着眉看他。这个男孩子的声音。有点低,有点重,但是很轻快的。他的笑,实在有点轻蔑。
“你认为我该怎么样?”我问。
“接受我道歉,接受我赔偿。”
“OK。”我说。
“那就好了。”他说。
他脱下跑车手套,伸出一只手来。
“姓沈。”他说,“我叫仲明。”
他那双跑车手套,是那么漂亮,我默默不作声,我只好也伸手与他握一握。
“对不起。”他笑了。
“你开的是什么车子?”我问。
他用手一指。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错,那是辆名贵的车子,黄得耀眼,但是左边也擦去一大片漆。
“搭你的车好不好?”他问。
我点点头。
“把车子开到厂里去吧。”他又说道。
他像在那里教训我,我横他一眼。
他年纪那么轻,甚至是比我小几岁。
我将车子拐弯,驶到厂去。
“开得不错。”
我笑了一笑,不出声。
然后他也沉默了,双手抱在胸前。
到了车厂,我交下了车,他写了地址姓名,叫厂把车子寄到他那边去。
“谢谢。”我说。
“哪里哪里,害你几天没车用。”他说。
我只好朝他笑笑。
他一定是个不合常理的人,我想。
我摊摊手。
“怎么?”
“你要我开车送你回去呢?还是我叫车送你?”
“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送你。”他说。
他征求我的意见,可说了等于没说,他扬手叫来部车子。
我上车,他也跟着上来,我手里还提着那几包东西。
我告诉司机我住的地方。
然后我看他一眼,他大概也晓得我住的地方了。
他不出声。双手依然抱在胸前,那是他习惯。
他那副样子,证明他只是要赔偿损失,并不是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然后我看看自己,笑了起来,正如母亲所说,我穿得那个样子,谁会来看我。真是多余。
到了门口,我向他笑笑,“再见。”
他点点头,也没下车。
我站在路边,看着他原路去了。
妈说:“出了那么久。”
“一个人,撞坏了我的车灯,拿去修了。”
“谁?”
“不知道。”我忽然想起,我没告诉他我是谁。
“倒霉。”妹妹说。
我笑笑,放下枕头套子。
那个男孩子,我喜欢那种人。
我喜欢他的眉,很少有那么直的那么浓的眉。
我晓得那种男孩子。那种是聪明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