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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愿望 page 12 作者:亦舒

  我在想国栋即使知道我去赴另外一个男孩子的约,也应该原谅我。几天而已,我是自私的,但是很奇怪,我忽然没了犯罪的感觉。

  追求一刻快活,不算得过分,我告诉自己。

  我下午是决定出去了。

  穿了衣服,我出门去。这时候,婉儿还没放学回来。

  我就趁机会跑了。

  到了咖啡店,我看见沈仲明坐在那儿,穿了一件很好看的外套。

  我向他点点头,走过去。

  他站起来,什么都不说,只是笑。

  “你好。”我说。

  他也不答复,只是看着我笑。

  我尴尬的问:“看什么呢?”

  他眨眨了眼,他的脸,是清秀的。

  我喜欢那样的脸,比起他,国栋的样子,变得是这么的钝,没有一点秀气、灵味。

  我低下头,国栋或许是个尽责的好丈夫,但他决不会是个好对象。

  与他在一起,生活当然安定,但是可以连丁点儿的趣味都不会有了。

  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日子久了以后,生活安定不再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无聊却是每天会增加的东西。

  要生活安定,毕竟是容易的事,我自己找一份工作,生活也可以非常安定。

  何必要与国栋在一起呢。

  我看着沈仲明的脸,感慨是那么的多。

  我难受得不得了,用一只匙羹不住的调着我面前的那杯牛奶。

  他依然不说话。他依然是那样的看着我。

  我向他笑笑。

  他点点头,好象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缩了回来。

  他的手指是很纤细的,手心并不大,这种手,是敏感的手,他应该也想得很多吧。

  我抬眼看他。

  他的头发遮住了右边的眉毛。他的神情是这样的渴望。落寞。

  咖啡店里没有什么人,一切都是这么的静。

  这种调于使我迷惘。我的天,我渴望这种不现实的生活有多久了?

  与国栋在一起,只是一连串的数目字。若儿,你要多少钱用。若儿,我明年九月便可考得文凭了。若儿:你在几天之后,应该可以到达这里。

  若儿!若儿不是数字,我讨厌数字。

  与国栋在一起,如果我建议在咖啡室,一句对白也没有的坐着,他会诧异我是个疯子。

  我不属于他那种人。

  我奇怪这些日子来竟没有发觉,然而只剩下十天的当儿,我知道了。

  知道得那么迟。

  我心酸了下来。我的眼睛抬不起来,我想哭,眼眶里含着眼泪。

  我会希望这时候时间会停下来。我愿意永远对着这个人,愿意时间不再过去。

  他依然看着我,看着我。

  我慢慢的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眼泪滚下我的脸颊,我甚至不觉得悲伤。

  我没有说一个字。

  他从对面的位置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静默的坐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想我们也该走了,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的时候。

  我才抬起头,他已经晓得我的意思,他扬手叫来了侍者,依然没有多说半个字。

  我与他走出咖啡馆,他才说话。“我送你回家,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不用去了。”他说。

  我不作声,我让他送了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快乐。

  我记得我自己都说过,快乐毕竟是快乐。即使短暂,也是快乐。

  但得到短暂的快乐之后,人们又往往渴望长久的快乐,一如夸父追日。

  婉儿说:“你变了。”

  “是吗?”

  “你有点恍惚,有点糊涂,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是吗?”

  婉儿笑,“你看你,行李还未准备好。”

  “是吗?”

  “人也似未准备好。”

  “是吗?”我说。

  “你没算着日子?”婉儿说。

  “可能我会打长途电话过去,说我不去了。”

  “什么?”婉儿跳起来。

  “不去了。”

  “这……怎么可以?”她震惊的说。

  “你要赶我走吗?婉儿?”我轻声问她,“你真的要赶我吗?婉儿即使我们在一起有时候也会吵架,但你究竟是我妹妹,我是你的姊姊。”

  她睁着眼看我。

  她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漂亮,前面还有那样的一大条路在等她。

  她会知道我的心意吗?

  婉儿说:“姊,我没有赶你,但是你一切都是与国栋哥约好了的,为什么要变卦呢?”

  “我不知道,也许在这几天里,我刚刚认识自己。”

  “我不明白,姊。”

  我看见她脸上的敌意渐渐消失了。

  “你不明白的。”

  “认识了自己?”她问,“那是什么意思呢?你以前不晓得你是若儿吗?”

  我苦笑,“婉儿,你不会知道的。”

  “也许我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国栋会伤心,我可是知道的,你不为他想想?”

  婉儿的口气,学足了母亲。

  “他?他不像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会忘记我的。”

  婉儿忽然说:“我晓得你为什么决定不走了。你爱上了那个叫沈仲明的男孩子,是不是?”

  “也不是。”

  “我不相信。”婉儿说。

  “我是因为他,才晓得自己与国栋无法相处的。”我说,“但绝不是为了爱他。”

  “我越来越糊涂了,我听不懂。”

  “怎么还不懂呢?”我也急了。

  “姊,你还是去那边吧,去与国栋结婚吧。”

  “我还会考虑,连你都不明白我,我想明白的人不会多,大家只会说我对不起国栋。”

  “去结婚,有什么不好呢?”婉儿咕哝的说。

  她出房去了。

  我抓着那封信与那叠信纸,真是提不起勇气来做人。

  何必想那么多。

  我告诉我自己,只是去与不去的问题。

  去便上飞机,不去就留下来。放弃了国栋这样一个嫁人的机会,不是表示说我会永远嫁不出去。我不担心这一点。

  如果不嫁他,我或许可以嫁一个更好的人,生活也许更丰足。但也许一辈子也碰不上比国栋更好的丈夫。但这不是问题。

  我不要丈夫,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其他的人不会明白。

  我实在太烦恼了。这种事情,有谁来了解我呢?

  我躺在床上。

  床也是一只只的箱子。

  这五天,实在太难过了,实在太难捱了。

  我双眼瞪着天花板,我甚至不觉得疲倦,我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的睡觉了?

  这是注定的吧?我碰上了沈仲明。

  那天我是为什么出去的?对了,是妈叫我去买枕头套子,那该死的枕头套子。

  就因为那样,我就认识了他,就是因为他,我觉得不可以跑去嫁给国栋。

  国栋,我了解他什么呢?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读机械的学生,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方头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礼,做事负责。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闲来爱做什么?我不晓得。爱看哪一种电影。哪一类书?喜欢哪个画家?会不会讨厌一个不会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气?

  他睡觉打不打鼻鼾?通常饭后喝杯茶还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么会与他订婚的?又是怎么会忽然之间决定结婚的?

  怎么事情已经不知不觉办了这么多,而错误到今天才发现?

  我浑身发冷,我害怕得颤抖,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算是什么呢?比盲婚好了多少?这些日子来,我总共才见过国栋几次?我对沈仲明的感情,恐怕还是热烈一点。

  感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讲理由,就是这样。

  现在,即使我跟了国栋去,我心里也不再会平复下来。

  在洗碗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在睡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他,国栋不再是目标了。

  与一个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个男人,是痛苦的,我情愿忘记国栋,因为国栋比较容易忘记一点。

  所以我必须要写这封信。

  我拉开抽屉,拿出了纸笔,手上颤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出来。

  或者情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打个电话给他吧,比较会清楚一点。

  我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电话里听了,会接受不住打击,那我又该怎么办才好?

  还是写信吧。或是打一封电报,说我延期前往,然后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说?

  我尽量将文字写得婉转,好看。

  但无论怎样好看,我要说的只有一样:我不可以嫁给他了。

  信越写的婉转,越会显得我的虚伪。

  我将头伏在桌上,又累又想哭。

  妈进来了,将手放在我背上,她叫我一声。

  “若儿。”她说,“你好吧?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若儿,你在想什么呢?在这种时刻你不适宜想得大多,真的。”她说。

  “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问。

  “我知道,若儿,你爱上了另外一个男孩子。”

  “不!妈!”

  “不要否认,若儿,我看得出来。”她说。

  “是婉儿说的?”我愤怒的问,“她根本不懂。”

  “我自己看出来的。你这样做,不好。”

  “我也晓得你会这样说。”

  “可是你没听我的理由。”妈说。

  “我不要听你的理由。”我说,“我有主张。”

  “你这样愁眉苦脸的,便是有主张吗?”

  “你别管。”

  “我现在不管,将来你会怨我的,若儿。”

  “这种话我听得大多,自古以来的母亲,好象都特别偏爱这句话。为什么?”

  “你打算不去了吧?我看你的样子!”

  “是的。”

  母亲摇摇头,“好,我不来管你,你年纪也有那么大了。”

  “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嚷出来。

  “你自己想去!”母亲喝道,“我对你太失望了,若儿。”

  她离开我房间,我便躺在床上。

  我倒没有哭,这种年纪,哭也没有用的了。

  我只是倒在床上。

  我在等什么呢?

  那天我没有写信。

  第二天,沈仲明想约我出去,他问我要不要到山顶去散心。我说不。

  我耽在家里。

  婉儿也没有出去,她在留意我的神态。我是落寞的,无精打采,盘膝坐在沙发上。

  我燃起了父亲的烟,坐着玩扑克牌。

  “干吗?”婉儿问,“算命?”

  “命是算得出来的?”我问。

  她看我一眼,不出声,坐在我身边。

  我看看窗外,天气是有一点不太好,阳光淡得像冬天。

  我迸房去拿了一件羊毛线衫披上。

  这样靠在沙发上,我可以靠一个下午。

  以前我做到过。与国栋订婚以后,我就一直守在家里,一步不出门。

  那时候悲伤起来,我便写信,没有像现在这样的。

  我看着窗外,才二点多,大几时会黑呢?

  这样的呆着,多没有意思。

  门铃“叮当”的响了一下。

  婉儿跳起,“闷死了,有个客人来,再好没有。”

  妈说:“也许是个收报纸钱的。”

  婉儿道:“也好,总比没人上门强。”她笑了。

  她去开门。

  “你?”婉儿惊叫起来。

  “是我。”

  我听声一震,一副牌掉了半副在地上。

  “怎么了?”妈问,“谁呀?”

  “伯母,是我。”

  沈仲明一步步的走进来。

  母亲脸上稍为变了颜色,看我一眼,回了房间。

  婉儿问:“你找谁?找我还是找我姊姊?”

  “找你姊姊。”他笑着说。

  “啊,”婉儿耸耸肩,“其实我猜也已经猜到了。”

  “找我?”

  “是的,”他走过来,“你怎么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皱起眉头,“不出来,是因为我不想见你,你还来找我?”

  “不想见我?”他把手插在口袋里,问我。

  “是的?”

  “真的?”他逼前一步。

  “那你决定了?决定去了?”他当着婉儿的面问我。

  “没有。”

  “那为什么不见我?”

  “我难道没有权不见你吗?”我气起来。

  “你脾气是这么坏的吗?”他笑了,“看不出来。”

  “哼!”我不以为然,“你别笑了,想省我麻烦,别来找我。”

  婉儿在一旁听着我们说话。

  “那我走了。”

  “走了?”婉儿对他真是很有好感,“来了何必这么快走呢?坐一会儿好了。”

  “若儿不要见我。”他站起来,对着我说,“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不要丝毫的勉强,也不要后悔,好不好?”

  我的眼泪渐渐冒了上来,充满了眼眶,差点儿要掉下来,叫我忍住了。“看你,”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穿得那么吊儿郎当,这件毛衣是你的吗?像个小叫化子似的。”

  我睁着眼看他。

  “我就是喜欢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怜巴巴的女孩子。”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我想婉儿也听见了。

  他说:“我走了,你得来找我,决定之后你来找我。知道吗?”他叮咛我。

  我低下了头。

  “看样子这里的人都不太欢迎我。”他说。

  但是婉儿还是替他开了门,送了他出去。

  婉儿靠着门上,与他讲了几句话,我听不见,声音轻,然后她就回来了。

  婉儿回屋子里来,说:“他走了。”

  我难道不知道吗?

  她说:“叫你想清楚,慢慢的想。”

  “他为什么要来?”我尖叫起来。

  我冲到房间里去,照到了镜子,吓坏了自己。

  我脸是苍白的,眼底下有黑圈,憔悴得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

  妹妹跟来,“姊,不要这样子。”

  我将头埋在手中。

  “我不气你了──”婉儿说,“至于前几天我说的话,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没有把头抬起来。

  “姊,你别气我了。”

  “没有。”我说。

  “姊,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不快乐吗?姊?”她不住的问。

  “不关你事。”

  “你这样的不高兴,使我难过。”她坐床沿,低着头。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如果与他在一起,可以使你快乐,那你就不要去见国栋哥算了,假使你每天以这样的脸色对住国栋哥,我想他也不会快乐的。”妹妹,跑过来坐在我旁边,说下去,“与其那么多人不快乐,不如你自己先开心一下吧。”她说。

  我缓缓的抬起头来。

  我问:“你说,他明天还会来吗?”

  “不知道。”

  “我想他是会来的,我希望他会来。”我说。

  “我也这样想。”妹妹笑了。

  “你不会讨厌我有他那么一个男朋友吧?”

  “不会,我也喜欢他的。”

  “对不起你。”

  “是的,”妹妹低头说,“你当初说,把他介绍给我的。”

  我心里又一阵烦恼。

  怎么到现在,还这么三心两意的呢?

  “他比我还小呢。”我说。

  妹妹侧头,“只要你们都很开心,我想那也没太大的关系吧?”

  “妈会不高兴。”

  “她不会的,一阵子就好了。”

  “我将来又怎么样呢?”

  “姊,如果你要快乐,我想最好不要问那么多了。”

  “是的,我的确是问得大多了一点。”

  “可不是。”

  我走到窗前,又拿出纸笔。

  “妹妹,”我说,“你在这里陪我,我要写一封信。”

  于是我一个个字的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国栋,说我不预备去他那里了,说我发觉其实他不是我的好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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