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范围其实窄得不堪。但是又何必担心呢?嫁,一定要嫁得好,女人最大的事便是拥有一个人所共知的好丈夫,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件事太重要。
嫁掉之后,可以工作或出风头,这些都是最佳陪衬,并不是女人生活的全部,数千年来的五纲伦常错不了,女人没有家庭生活,事业再成功也有凄凉的格局,一介女人是一个女人。
而且一定要正式结婚,婚礼越铺张越好——花提起,为什么不呢,这是个反璞归真的年代,同居已成过去,与其随便抓一个男人,然后酸溜溜地妒忌别人嫁得好,不如好好的等待,挑一个人选。
公司里有一个女同事,四十岁了,三个女儿都不同父亲,拖拖拉拉的赚一份月薪养活这些孩子们,现任丈夫比她小十岁,吃完软饭还受他气,她搁下孩子带了小丈夫到处跑,出丑得不得了,四处托人替他找工作,苦不堪言。
她吃了三次亏也没学乖,如此不自爱的人焉能找得到爱她的人。小丈夫是最可怕的一件事,四十多的男人睡熟时象个孩子,不用说是年纪更轻的。
老衍说:“一个丈夫若是不尽他的责任,我实在不能够条件,男人喜欢我也是因为我具备条件,甚至父母爱我,也何尝不是因为我有条件做一个好女儿。”
想穿了格外是此。
女人单身是很漂亮的,有种潇洒的美,我与老衍都不鬼混,因不喜欢。
我们也不反对女人的男朋友多,有什么关系呢?男女平等呀,但是有种女人泡完男人之后还炫耀:“我现在玩的这个洋小子······”声音直透着下流。
女人穿得名贵也是应该的,可是直告诉友人:“我的大衣一万,我的裙子七千······”那多老土。
风流不为人知,公众场所,不谈隐私。
日子其实也不那么无聊,工作的时间太长,月薪上了一万,老板便希望伙计睡在办公室里。
往往只有洗个澡吃碗饭的时候,便得上床,醒了又出发到办公室,与女佣人都见不了面,专门写字条通消息,对我们来说,最大惨事是女佣告假,只得一边呜咽一边洗碗熨衣服。
老衍发誓说:“结婚有了孩子,我立刻辞职,什么也不做,天天与小毛头玩耍,我做够了。”
小毛头。啊。
我非常扫兴的告诉她:“小毛头大了还不是变成你我这样。”
她悲哀了。
我们沉迷于糜烂的生活,乐此不疲。
书,我们也看,止于红楼梦,永远是同类型中最好的。
这就是我们的乐趣。
“明年五月初,我要去巴黎。”衍衍说。我很赞成。
可是她老一直担心请不到假。
“去两面三刀个礼拜,住格兰酒店。”她已议定全套计划。
象我们这些人,去十趟欧洲还是巴黎,因为什么都有,因为巴黎美丽,纸迷金醉的艺术之都。
我们不会去到比香港更落后的地方,如今已宠坏了自己,被蚊子咬一口都大惊小怪,急忙搽几十种药油。我艳羡陶海亚陀这样的历险家,坐一只芦苇船在大西洋飘流一年多,证实了他的理想。还有海洋生物学家,潜入海底拍摄贝壳繁殖真相之类,当然还得担起考古学家,科学家都是伟大可爱的。
老实说,艺术不过是人类生活中的装饰品,说穿了打毛衣与写小说同样是一种消遣而已,于社会什么贡献呢?别告诉我文学助长心灵,谁阅读诺贝尔全集之后会得道成仙?
我只崇拜科学家,房子一层层盖起来,所以诗人们可以坐舒服的抽水马桶上吟下一句诗,医生把画家的病看好,让他们继续创作,银行电脑代了,作家可以去贷款买楼······
没有科学家,大家只好回到茹饮毛血的时代去,但是没有李白的诗,真是值得斟酌的。
说穿了世界明澄不过,那么好的歌声若没有科学家发明的留声机,咱们要听唱片可就烦恼了。
老衍说:“我断不能嫁艺术家,十个有十个半是假的,虚伪,一点保证都没有,旁人做不了的事是无能,他们却美其名曰怀才不遇。旁人脾气不好便是难相处,他们又说这是够性格,你说多难堪。而且艺术家必需要懂得熬穷,怕钱会淹没他们的气质,他们自己得其所哉,不负责任的人永远是逍遥的,但妻儿可惨了。”
结论是:不能一条花裙子走天涯。
升职也能令我们快慰,工作力量被化为认有成绩,也是证明自我一种最好方法。
可荣升了,薪水一加便是三分之一,搬到自己舒服的办公室去,下属会得站起来同你说话,老板客客气气,做事立便许多,穿戴得斯文整齐,坐在办公桌前笑脸盈盈,多么好。
旁人犹自孵在大堂中黑的一角埋头苦干,受别的同事电话声,脚步声吵杂,一辈子出不头的样子,心中于是更加高兴,更加用力地做,倒不是为了薪水,但增添一行知识,何乐而不为?到大学交大量的学费也看不到如此多光怪陆离的面孔与荒谬的情,这叫做实地学习,又有得支薪水,何乐而不为。
我对于工作没有野心,只是当然也经过不少酸甜苦辣,不在话下,但是成功之后,谁会计较,不成功的话,谁愿意聆听这些牢骚?所以旁观者永远不知道真相如何,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我闪只计目的,而不论道旁的风景。
在所谓奋斗阶段,我从没想过退缩:我后有追兵,前无去路,生活是大前提,赌气辞了工回到家中,好,房租也不必负付了,衣服也不必穿,到时活像个深山大野人,真自由了。
路就是这么走上去的,唯一出气的方法就是升升升,像只汽球般,然后对以前踩你的人温謦有加,使他永远捏着一把汗做人,千万别退缩。
鲁迅说:为了恨我的人多,所以我要活得更好。
老衍说:“我从来不恨别人,恨永远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没奈何,从头再来。”
男朋友被抢,不要怪人,自己学艺不精,从头来过,做事受排挤,不要怪人,自己学艺不精,从头来不定期,怪人永远不会进步。
可喜我这个人对于生活的要求奇低,有一间宽舒的公寓,加一辆日本小车子,闲时逛逛华伦天奴时装店,工作上略有所成,便快活得像只小鸟——太惭愧了,胸无大志,一年到欧洲去一次,身边伴个如意郎君,不亦乐乎,夫复何求。
我也不是不喜欢应酬,有机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席宴会,简直是幸福,我会很认真的订制礼服准备妥当。
但是如果无处可去,更加享受,名正言顺地在家听老衍的唱片,离开了足趾,跟着哼:“——抓紧了你的梦……”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有种洞悉世情的世敌,简直快爱上自己了,哈哈哈哈。
老衍说:“我早已经爱上自己。”她笑容可掬。
此时她身穿意大利恩加路牌子的晚装,白色掠皮小靴子,衬成一副吉卜赛风情,手上拿的小小晚装手袋却是鄂鱼皮的,哗,美艳的她!有锋头,够潇洒。别告诉我一个女人光坐在家中——豪门也好,蓬门也好——会有这种风度。女人也得靠修养照亮自己,否则再美,也似一袭过了时的衣服,终于不受欢迎。
“赴宴去?”我明知故问。
“不不,去钓鱼。”她哈哈的笑出去。
至于我自己。
如今我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悠然。
这条路走了三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