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了大门。"那是我妻子永远不到的三个地方。"
我想起来了。"你在放假?"我问他。
"我请了假。"他答。
我想问"为谁"。他已经说:"为你。"
我有种轻飘飘的感觉,看我真是一个十二分天真的人。
我只不过要听几句好话而已。
他带我出城。我们到了一个小饭店吃饭。可是那里的菜式之好,简直无出其右。美宁与她的哥哥一辈子不会想到有这种地方(我应该公平一点,美宁也已经尽了力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家小馆子,我们叫了一整桌子的菜,吃完了之后满街的跑。
他甚至买氢气球给我。
我看到对面街上有棉花糖,一直嚷,他拖住我抢过红灯,追上了小贩,付了铜板,买了糖,递在我手里,我半晌不出声,我怎么舍得吃?
"怎么?"他问我。
"不舍得吃。"我据实答。
"傻。"他又吻了我的额角。在街上。
他对我像对他的女儿。他一点也不掩饰喜欢我。
天晓得他叫我呆了多久。
然后我们满头汗的去看一场电影。那是一个国语片。不过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着银幕。我一直看着他的脸,他也一直看着我的脸。
我只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差不多了,疯了。甚至是与我第一个男朋友在一起,我也没有这样子开心过。
这是我们两人的假日,不只是我的,一定也是他的。
散了场他开车送我回到家。
他说:"我该让你回去,但是我不给你回去。"
我笑。"你还是让我回去的好,我女朋友美宁已经生气了。"'
"反正她已经生气了,你回去也没有用。上我这边来。"
我笑着摇摇头,拉着他的手,一直到他的家里。
(十七)
这间屋子,马上要变我的家了,除了他的睡房外,其余的地方,我都非常熟悉。我特别中意他的书房,我一本本地展阅着他的书。他总是不相信我看过这些书。他甚至出题目考我,叫我回答。
但是我并不是每次都答得出,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看书看得很粗、很快,但是我尽我的时间看。"
他点点头。"很不容易了。"
"谢谢你。"我很高兴。
"你的时间从何而来?"他问。
我笑。"哦,你不会相信这都得拜托我每年没
地方可去,只好躲在家里拼命看这个看那个。"
"我不相信,你可以走去找到一打两打的男朋友。"他说。
我摇头。"我不大走出去,我常常躲在家里,我见我的女朋友,向她们诉苦,如此而已,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多采多姿,我是一个很闷的人。"
"你不是。"他拨开我的头发,他又吻了我。
我问他:"如果我与你有机会结婚,我们会不会在一起过一辈子?"
他微笑。"我不知道,我真想娶你。"
我摇摇头。"然后在书房里坐二三十年?那没有味道。"
我把他的书依次序一本本的放好,与原来一模一样。
我转头说:"你的太太永远看不出我来过。"
他低头,他的笑容还在脸上,我看住他。
我常常用我很平静的语气,我没有做作,我心中是真的无浪无风,何苦装得戏剧不堪。事实都呈在跟前,我不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
这是我假期,一个我从未奢望过的假期。
我该满足了。
当我到美宁家来的时候,我是如此的颓废不振,他至少使我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了,正常的女子也有寂寞有伤感,但是他治愈了我,我不感到我是个残废了。我感激他。
如果我可以使他快乐,我也得尽量使他快乐,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他的快乐不是矫情,他喜欢跟我在一起。
"你懂得煮咖啡?"他问我。
我皱皱眉头。"我试试看。"
"你到底会什么?"他抱住我轻声问。
我嬉皮皮笑脸的答:"破坏别人家庭幸福。"
他放开我,我走到厨房去,为他煮了咖啡,有现成的自动咖啡壶,应该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我不后悔我的调皮,太一本正经不是渡假的应有的姿态。
我把咖啡端出去。
"牛奶?糖?"我问他。
他在书桌前整理文件。"三颗糖,不要牛奶。"
"要加酒?"我问。
"不要。"他没有抬头。
"我真怕见到喝咖啡什么都不放的人。"
"你怕我?"他抬头笑。
"不怕。"我说。
"把咖啡给我。"
"是,主人。"
"不要这样调皮,你会使我觉得老。我是有点老了,是不是?"他推开他前面的文件,看着我。
"当然不老。"我说,"我觉得你与我差不多大。"
他喝了一口咖啡。"很香。"
"我会冲奶茶。"我说,"什么茶怎样冲,我都知道一点。像这个碧螺春,先泡半杯,倒掉,再冲水,才喝,泡之前要把杯子好好的烫过,泡好盖上盖,再淋开水--"我说得很神气,比手划脚。
"你会做一个好妻子。"他说。
"不,"我摇头,泄气了,"大多数的男人喝可口可乐就妥协了,你不知道这年头--男人的趣味有多坏,我的意思是--最低限度把可乐倒在一只漂亮杯子里,加点冰,放一片柠檬,但是他们连这种要求都没有,把一个瓶子打开,插两根吸管,他们就乐了,真可怕。"
他笑,他一直笑。"你在讽刺我?"
"你是那种男人?"我问,"你是那种男人?"
"不要把我估计太高,男人总是男人。"他说。
"都一样?"我问。
他吻我一下,"都一样。"
"你是唯一不自抬身分的男人,很好。"我说。
"你认识多少男人?"
"吾阅人多矣。"我笑答。
他的脸色一变。"真的?"我看着他。
"你管是真是假?"我也回着他。
"不要给我《红楼梦》式的对自,我听不懂。"
"你已经听懂了。"我说,"不要否认。"
"你以前的男朋友,告诉我一点关于他们的事。"
"你真感兴趣?"
"嗯。"
"我对他们不太好。有一次我与一个男朋友去吃烤鸭子,两个人面对,一顿饭我没有说上一句话,结果后来吃过了,大呕大吐。"我说:"他们也有对我不好的时候,但是我原谅他们,我常常严于责己。"我笑着拍拍胸口。
"你不恨人?"
"恨没有用。爱有时候也没有用。但至少爱可以使自己开心一点,不要恨任何人。"我说。
"你的器量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大了。"
"没有办法,这种风度不是天生的,是培养出来的,有些女子喜欢装羞答答,天真无邪,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吧?我尽量做得媒皮笑脸。"
"你对我如何?"他问。
"我在两个月内可以把你忘记。"我说。
"两个月?"
"是的。"
"那不太长了一点?"他讽刺的问。
我冷静的问:"十年?你喜欢十年?你们总是十分贪心的。你们总是希望我会记住你们一辈子。但是,我不会那样做,即使我一辈子没有忘记你,我也不会让你知道,我不会使你快乐到那种地步,你放心好了。"
"你太聪明。"
"不,我不聪明。如果我真正的聪明,我现在就该回家了,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我说,"你叫这是聪明?"
"你会记得我?"他问。
"你认为呢?"我反问。
"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他说。
"每个人只看一眼,就说:这个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你们有没有试一试?"
"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会试!"
"你不会,你们都一样。"
"我怕焦头烂额,惹你一笑。"
"如果你爱一个人够深,那还是值得的。"
"你词锋太厉害,没好话说。"他拍拍我的背。
我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我很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已经不容易了。"我还是笑,"永远会有人喜欢我,我知道,当我八十岁的时候,还是会有人说:那是一个不错的老太太。"我耸耸肩。
"你不必那样做作,我知道你很在乎,你不是那种女孩子,不要装下去了。"
我有点感动,然后我的眼泪渐渐冒上来.我哭了。
他拥抱着我。"你与其他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是有分别的,第一我永远不会活到八十岁。"
"你会的,你会有一个很快乐的家庭。"
我尽量把自己跟一个快乐的家庭联系起来,但是总是缥缥缈缈,一点着落也没有。我哭了。
他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泪。他很难过。为我难过?我不要任何人为我难过,我只要有人为我快乐。
"咖啡冷了。"
"时间也晚了。你要去睡觉?"他问。
"你的工作没有完成?"我问。
"我要写一封信给孩子们。"他说,"你不讨厌孩子?"
"不,我不讨厌孩子。"我摇头,"再见。"
我回到客房里去,和衣躺着。这间小房间很静很舒服。
茶几上那包香烟没有人碰过,我点了一支。静静的吸着。
他问得那么平静,你不讨厌孩子?
我拉开了窗帘,看到美宁的房间亮着灯,我拿起了电话,打了过去,来听电话的是美宁。
我很冲动。"美宁,我回来了。"
"欢迎。"她说,"几时回来?"
"马上。"我说,"我马上回来。"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简直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次一次的开玩笑。
我穿上了鞋子,拉开门,我一定要回去了,我怎么可以留在这里?留在这间屋子里做什么?
我奔下楼梯,我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他拉住我。
"到哪里去?"他问。
"回家去。"我答。
"你不在这里陪我?"
"不。"我说,"我已经告诉美宁,我会回去的了。"
"好的,如果你要回去,回去好了。"他说。
他真是一个骄傲的人,他想我留下来,但是他不会说出口。
我们僵在楼梯间。
"是不是因为我写了一封信?"他很慢的问。
我也答不上来。是为了他写的那封信?我妒忌了?我这么荒谬,我怎么可以妒忌呢?
"他们是我的孩子,你不讨厌孩子,对不对?"他问。
我转身上楼梯。在房间里我再拨了一次电话给美宁,我说;"我不来打扰你了。"
美宁很爽快。"好,祝你快乐。"她挂上电话。
多么好笑的一位,才打了五分钟,溃不成军。
谁都没料到我会是这么容易应付的一个女人吧!我讲道理。迟些时候,他会说:我妻子不了解,你是了解的,于是了解的那一方面就得好人的让步。
不过好处是我一早就把事情看清楚了,等到损失真正来到的时候--真正的损失不会太厉害吧?
他说:"你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他一定在奇怪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我喜欢你。"
所以我每天与他在一起,每天。
(十八)
美宁对我不理不睬,随便我进进出出,佣人在两个星期后就习惯了,只用窃窃私语的眼光看着我,我是不会在乎这种眼光的。
有一次。美宁问我:"你还剩多少天快乐时光?"
"我不知道。"
"你问也不问?"她讽刺的问,"你不问他妻子见时回来?"
我笑笑。"何必问?他会告诉我的。"
"我替你不值!"
"那是我的事情。"我说。
"我倒知道她要回来了,而且就在这一个星期内。"美宁说。
我低下了头。
"他们家的佣人说的。"美宁看着我,"她的电报来了。"
我不出声。
"怎么样?"她问。
"没有怎么样。"我说,"至少我快乐了一段时间。"
"你跟他在一起快乐?"美宁问。
"是的,毫无疑问。"我很快的回答。
"他有什么好处?对我来说,他只是很普通的一个男人。"
"他并不普通,你不会明白的。"我说。
"你可以潇潇洒洒的转头就走吗?"美宁问。
"我对于潇洒不懂一窍,但我绝对会回头走。"
"他不会挽留你?"美宁不服气的问。
我笑了。"你以为他会?开头不是你说的?
"谢!如果你以为他会为你离婚,你就错了。我会犯这种错误?"
"你打算就这样的走了?"
"是。"我说,"根本就是这样子。"
"如果他离了婚,你会嫁给他?"美宁问。
"我不知道,他没离婚,我怎么会知道?"
"你活得一塌糊涂!"美宁怒不可遏的站起来,"我再也没见过比你更堕落,更滥用感情的人,至少你该找个好一点的男人,明白吗?好一点的男人。"
"他很好。"我抬起头来。
美宁忽然之间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呆住了。
她一脸的眼泪,她第二次为我哭了。我低下头。
她说:"我去替你订票子,你马上回去。"
"我不回去。"
"你想怎么样?"美宁问。
"等到最后一分钟。"
"你在赌什么?"
"不赌什么。我不是一个赌徒。我只是贪心,快乐的时间--"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如果你真想要快乐,就干脆把他抢过来,刺激一点。"她板着脸说。
我骄傲的说:"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不抢任何人的东西。"
"他自己走过来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
"想个法子,令他自己走过来。"美宁换汤不换药的说。
我摇摇头。"我不能这么做,我是个正直的人。"
"你抱着你的正直走绝路好了。"美宁叹口气说,"你不晓得这年头的女人多邪。"
"她们是她们,"我拂袖而起,"我是我,我不稀罕。有人的丈夫是使唤打手吓回来的。有些用三上吊,我不做这些,他们来就来,走就走,我给他们自由。"
"但是你不快乐,你总是吃亏。"
"天知道日日对着一个魂不附礼的男人有什么快乐!我得不到谁,但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我!"我激动的说,"他不会忘记我,那就够了,我满足,你明白吗?我要的是精神上的满足。"
"但是一个丈夫有温暖的身体,温暖的手!"
"美宁,凡事不可强求。"
"你很好,谢,我实在希望有人会欣赏你。"
我笑了。"美宁,他不是幸运,他很聪明,他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知道我不会给他任何麻烦。"
"我的天,你们都实在太聪明。"她呆呆的说。
我苦笑。"美宁啊,在这个年头,如果不够聪明,是没有办法活得下去的。"
"你吓坏了我,那么像我这种笨人呢?"她问。
我不出声。美宁不是笨,她只是善于安排她自己,她的寂寞,她的生活,她都控制得很好。我可以跟她这样生活吗?我想没有可能。
我可以学她那样,养一只猫,养一缸金鱼,出去逛逛书店吗?没有可能,人各有志。
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