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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夏天 page 3 作者:亦舒

  "先生,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女人的恐惧。"我坦白的说。

  他笑了。"叫我沈钧,我不是先生。而且你有多大,你有什么恐惧?你只是孩子。"

  我几乎尖叫起来。"我?孩子?我二十二岁了。"

  "看,二个二岁难道不是孩子?"他笑。

  "我不但不是孩子,而且人生经验丰富,失恋多次。"

  他凝视我,"真的?"

  "真的。"我垂下了我的眼睛。

  "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他说。

  "因为我不好看?没有打扮?"我说,"是的,如果你是这样的意思,那么你说我特别,是对的。"

  "不是这样,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极之诚恳的说。

  我看着他。

  我的感觉是奇异的,他说我漂亮,一个陌生的男人,说我漂亮,他又是别人的丈夫。做丈夫的可以称赞别的女人漂亮吗?如果他当我是孩子,是可以的,但我又不是孩子。

  不过他说得那么诚恳,而且又从来没有谁这样称赞过我,我的眼眶渐渐冒上了泪水,我一定是发神经了,无端端的想哭。

  我又喝了一口酒。

  一定是这杯酒。我想,一定是它。我空着肚子喝,所以酒意特别厉害。不过我有自信我不会醉。

  他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谢。"我说,"我姓谢。"

  他点头。我看住他的脸,他长得很好看。三十一或是三十二。他常常穿白色。但这又有什么用?他是别人的丈夫。如果他是独身的,我或者又可以消磨一年,两年,谁知道呢?也许是一辈子。偏偏他是别人的丈夫。

  然后我想到美宁的哥哥。

  如果他有一半像我对面的人,情形就两样了,我运气不好。我又暗暗的吁出一口气,运气太不好了。

  "你很沉默。"他说。

  "绝不。"我微笑,"我说起话会把你吵死。"

  "不会。你说的话,总共还不到十句。你在想什么?"

  我的脸红了。怎么可以告诉他?

  他笑。"不告诉我?让我一生都不晓得?"

  我放下杯子,我说,"我要回去了。"

  不回去干什么?坐在别人的家里,可以聊多久?我转身走出他书房的落地长窗,走到游泳池旁,向他摆摆手,我跳过了矮栅。

  (十)

  美宁已经回来了。我看到她有点高兴,至少我有一个谈话的人了。"美宁!"我叫她。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天失踪。"

  "没有,我自己到处乱跑。"我说:"别替我担心。"

  "你这个人!"她摇摇头,"别以为治安比较好就可以乱走的,走错了地方,你知道滋味。"

  我想我可没有走错地方,我只是在隔壁而已。

  于是我向她扮一个鬼脸,美宁瞪着我冷笑一下。

  "你倒是很轻松啊,但愿你天天如此!"她讥讽的说。

  我不介意,她当然应该不开心,她存心介绍哥哥给我,我拒绝得一点余地都没有,给她说上几句,似乎也蛮应该。她见我没出声,也就软下来了。

  "今天晚上你很好。"她说。

  "谢谢。"我微笑。

  "不管怎样,"她说,"我是希望你快乐的。"

  我低下头。"多么苛求,希望我快乐,你知道像我这种人--很难真正的快乐起来。"

  "快乐是在乎自己的,"美宁叹一口气,"你怎么至今还不明白?如果你一直倚靠别人,那结局是可以预测的,而且有谁吃得消?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空闲?"

  "好了好了,"我推她一下,"我又没碍着你什么,怎么样生活,是我自己的事。"

  "但是你不快乐。"美宁坚持着。

  "胡说,我不是顶快乐?"我白她一眼。

  "你心里呢?"她凶狠的问道,"你心里呢?"

  我不答。

  "嘿!"美宁很得意的坐在我对面。

  我凝视她,我心里想:难道我与你的哥哥结了婚,我就快乐了?不见得。安定的生活之后,也是永恒的无聊,我不适宜做那样一个男人的妻子,我会害他。

  我不响。

  我说:"这里夏天,有永远消耗不尽的太阳。"

  "所有的夏天都是一样。"美宁说。

  "我知道,"我说,"但是现在已经六点半了,你看太阳。"

  "只有你才有那种渡日如年的感觉。"美宁说。

  电话铃响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不出声。这里的电话,没有意思,不会是我的电话。

  但是,美宁忽然之间一脸诧异的抬起了头。

  "谢小姐?"

  我也抬起了头。

  她把话筒给我,我接过了。

  谁?我想,"喂?"我问,"谁?"

  "你对面的那个先生。"他笑道,"怎么?"

  "啊。"我呆住了,"你?"

  "是我,我今天晚上想请你出去吃饭,车子隔半小时在门口等你,怎么样?"

  "半个小时以后?"我问。

  "是"

  美宁在一旁问:"谁?是谁?"她一脸的狐疑。

  我只想了五秒钟,我答:"好的。"

  "谢谢。"他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手犹自在话筒上,我愣着。然后我转过头,管它呢,有得开心,一开心了再说,谁还想明天,或是明天以后的事?

  我告诉美宁:"我要出去跟一个朋友晚饭。"

  美宁还是一个字:"谁?"

  我笑。"现在没有时间,回来我一定告诉你。"

  "喂!你这个人疯了?"美宁跳起来。

  "没事的!"我冲上楼去,我只剩下二十五分钟了。

  我回到房间拉开衣柜,我又提醒自己,我问我自己:"你真知道在做什么?即使只有一个夏天?"我关上了衣柜,在床沿坐了下来。这个夏天之后呢?这是没有结果的事。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到外国去了,他有点闷,我有点寂寞,他请我吃饭,我应该去!我真应该去?

  我是这样的寂寞。我没有想到明天以后的事情,我再一次这么想,只要可以解去今天的二十四小时的寂寞,我已经很满足了,于是我走进浴室,开了龙头淋浴,洗头。

  等我裹着毛巾出来,美宁坐在我的床上。

  我换上了我带来的惟一裙子。头发还是湿的。

  美宁绕着手。"我以为你会与我们一起吃饭。"

  "对不起。"我说。

  "你要借我的香水?"她问。

  "不用了。"我拉上拉链,"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香水?"

  "第一,跟女朋友出去,你不会这样开心。第二,我看到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门口。"

  我转过身来。"你看到了?"

  我很是尴尬。"对不起。"我道歉,"我想我得快点下去了,回来我慢慢跟你说。"

  "谢!"她叫住我。

  我看住她。

  "你又要受伤了!"她嚷。

  "这次不会。"我摇摇头,"我会保护自己。"

  她也摇头。"看你!头发还是湿的,保护你自己,放什么屁。走吧!"

  我笑了。我奔下楼。

  (十一)

  太阳还在。一切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他的车子停在门口,他在吸烟,刚用一只银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看见我,他没说什么,推开了车门。

  我上车。

  他笑了一笑,开动了车子。这是他另外一部奶白的积架。

  我惟一的裙子是白色的。他也穿白,他是永远穿白的。白得几乎透明的麻纱衬衫,长袖子。他使我忘记过去将来,这就够了,即使是饮鸩止渴,也没什么不好。

  "你的衣服极好看。"他说。

  我微笑。

  "那是你洗发水的香昧吗?很好闻。"他说。

  我的笑意更浓了。

  我没有后悔出来。我根本没有时间后悔,他把车子开得很快,像箭一样的在公路上飞。我们两个人都很沉默。他的嘴角孕着笑意。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不应该责问:为什么美宁的哥哥不是他?

  我的头发渐渐被风吹干了。

  我们在市区吃了一点东西,我与他一直没有说什么话,我的胃口一向不好,所以我瘦。

  他看着我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难得的。"

  我很惊异,我抬起了头。"为什么?你觉得我奇怪?你一直觉得我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知道我结了婚,是不是?"

  "是。早知道了。认识一个男人不一定要嫁给他。你怕什么?"我不客气的说。

  "我当然不怕。"他笑,"我很喜欢你,所以我请你出来吃晚饭。"

  "你的妻子会害怕,是不是?"我也笑,"多数做妻子的都有一个大毛病,老觉得她们的丈夫是奇货可居的人物,生怕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其实没有这种事,只要她们信自己。相信她们的丈夫,紧张些什么?"

  他笑了。"有一天你成了别人的妻子,你的想法如何?"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比她们更紧张,不过我想得很透,如果丈夫要跟人跑,让他跑好了,拉得住他?反显得婆婆妈妈。"

  "真的那么大方?"他极有兴趣的问。

  "我不是大方,只是无可奈何。不要做笨事。这年头谁是孩子呢?当然有好的就挑好的--至少他认为那是好的,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就是如此离开我的,每个朋友都说他鬼迷了心窍,我不觉得,每个人选择不一样,我尽了我的力,我不能勉强他,我只好算数。"

  他默默地听着。

  我喝了点红酒,我的话很多。

  "他的确是鬼迷心窍。"他说。

  "谢谢。"我向他扬扬酒杯。"其实我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呢?有一个朋友送我一辑漫画,其中一个小男孩对失恋的少女说:'不要紧,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会上来对你说你是一个大美人。'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大概就在等这个人。"我笑了。

  我一喝多了酒,便会罗嗦得像个老太婆,无药可救。

  "如果我没有结婚,"他忽然说道,"我会追求你。"

  我大笑起来。

  他是这样明显的花言巧语,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的天。然而,真的假话,总要比假的真话好吧?我听了太多假的真话,此刻换一下口味,倒也很新鲜。

  没有结婚会追求我?

  一个男人如果真喜欢一个女人,他会放弃一个王国,不是一个家庭。

  我吁出一口气。然而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懂得感情的?

  我碰上的又是一个俗人,只是外表清秀的俗人。

  真的假话,我想,我忍不住又笑了。我心里是这样的悲哀。但是我实在只可以笑。

  "你不相信我?"他问。

  "不不,我只是高兴。"我说。

  谁说我不高兴呢?我的确是很高兴。谁要与这个人过一辈子?我只要过了今日。

  "你受了伤。是不是?感情的伤害。"他说。

  他像在研究我。我不介意。我说:"是的。受了伤,不过凡是伤口都会复元。我只像摔了一交,皮破血流,不过敷了药,过一阵子,新肉就慢慢的长回来了。一个疤,不去看它,不会发觉,又干么常常去看它?我现在并不伤感,我只是无聊,所以当美宁叫我来玩一下,我就答应了。"

  "你的解释很新鲜。"

  我直接的说:"就是因为我新鲜,你才叫我出来吃饭。"

  他尴尬了。

  我看清楚了他,他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但是他可爱。

  我笑了。"对不起,我喝多了。"

  "没有关系,我喜欢你的脾气。"

  我再笑。"那也是新鲜的,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新鲜的玩意,很好。"

  "你很气,心里有恨,从你的语气里可以听得出,你的伤口并没有完全痊愈吧?"

  "没有。"我坦白的答。

  我又喝尽了一杯酒。我想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我会找不到男朋友,谁要一个语无伦次的女朋友,然而我并不急于要找男朋友。

  如果我要嫁人,我可以乖乖的坐着装个淑女相,引美宁的哥哥入彀,说不定数年之后,我也是一个子女成群的太太了。我叹一口气。

  但是那种生活适合我吗?我不觉得。我情愿喝喝酒,聊聊天,打发一天,两天,三天。目前这样,也是一种生活,这是我的选择。

  他喝着酒,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是了解。

  我颇想伏在桌子上大哭一顿,但是为什么呢?我问:"你要不要跳舞?音乐很好。"

  他点点头,扶我。"你没有醉?"

  我摇头。"俄怎么会醉?"我说,"我的痛苦是难醉。"

  他与我跳了一曲很慢的舞,我不擦香水,但是他身上发散着清新的古龙水味。我觉得很好。今天真是不错,有这样意想不到的节目。

  我把头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职业"他问我。

  "嗯。不然谁养我?"

  "你干哪一行?"

  "舞女。"我说。

  他笑。"你喝了点酒,就不说老实话。"

  "为什么不相信?"我反问,"舞女额上又不凿字。"

  "你不可能是那种女人,算了,你不说就算。"

  "我是画画的,稍有名气。"我说,"不愁生活,但没有发财。大概所有画画的人,要待死后才有希望。"

  "我猜得到。"他说。

  我转过头来。"怎么猜的?"我问他,"世界上有那么多行业。"

  "你的风采。"他看着我。

  我摇摇头。"与你在一起真快乐,我几乎飘飘然了,我居然还有风采?"我笑。

  "有。"

  "你的眼睛有毛病。"我侧侧头,"看歪了。"

  他不响。"你那个男册友,他找到了什么女人?"他忽然问。

  "了不起,一个吧女。做了些年发财了,开了酒吧。"

  "不错。"他点点头,"有前途。"

  "我想是。"我微笑,"我是真心说不错的。你呢?做什么?"

  "我?我只有一份工作,赚了钱养老婆,养子女。我没有福气认得吧女。"

  "别为我出气了。"我说,"我心里又没气。而且你的口气,好像在调查我什么似的。"

  "你?你的心事太多,我问十年也不得要领。"

  "让我们跳舞。"我几乎恳求的说,"不要说什么话了"

  他拥得我近一点。我们停止了说话。音乐的确很好。好得不像话,都是些旧歌,诉说着以往的事情,许多年前的记忆,我听得有点呆呆的。

  与丈夫出来就不可能有这么美吧?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就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

  但是每次找陌生人,哪来这么多陌生人?我笑自己的愚笨,这一个晚上,我不住的笑。

  酒意慢慢的上来,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恐怕有点支持不住。我问:"几点钟?"

  "十点吧,也许十一点。"他低声说。

  "你不戴表?"我很奇怪的问。

  "不戴。"他摇头,"我下班就脱表。"

  "我们回去吧。"我说,"不然我的女朋友要生气了。"

  "好。"他放下了我的手。

  "你的手很暖。"我说。"它们是好手。"

  他凝视我。他的浓眉微皱了一下。

  我们回了座位,他结帐,我们走了,一路没说话,他开车还是很快。我欣赏他,一个男人在陌生的时候总有值得欣赏之处,熟了之后,就完全是两回事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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