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宁到机场来接我,我等了她十五分钟。
她看到我说:"车子挤死了,迟到。"
"没关系。"我说,"我现在等惯了人。"
我实在已经等惯了,十五分钟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没有说我只打算等十五分钟,便要走了。
她要替我拿箱子,我不给她接手。
她看着我,"你晒黑了很多。"
"是的。"
"你开心一点没有?"她问。
我耸耸肩,"无所谓,我还是老样子。"
"那意思是你并没有开心一点?"美宁问,"你应该转弯一下,而且找不到男朋友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我也没男朋友。"
"你是一张白纸。"我说。
她笑了。"你是什么?"
"一个案底累累的犯人。"
"别开玩笑了。"她说。
我们推开玻璃门出去,太阳热得火烧。
"我的天?"我嚷,"一年比一年热了。"
美宁道,"躲在家里不出来好了,没有关系的,我们家里只有三个人。一个佣人,一个我,我哥哥也回来了。"
"你没有告诉我。"我看她一眼。
"没有关系,也许,你们可以做个朋友。"美宁说。
"别开玩笑了,我很怕见人。"我说。
"哥哥不算是陌生人。"
"没见过的就是陌生人,有陌生人不能休息,你看看我这张脸,是可以见客人的脸吗?"我问美宁。
"如果你笑一笑,样子就变了,一天到晚绷着脸,自然不美,你怪谁去。"
她把车子行李箱开了,抬起箱子往里塞,然后叫我上车,她开动了小车子,一直往她家驶去。美宁是我的同学。她的父母有钱,在郊区有小洋房,今年把我接了来住上一两星期,我真算沾了光,然而嘴上也不便道谢。
"你会喜欢我们的家。"她说。
(二)
公路上平坦得很,四周都是树木,树荫下偶然也露一点红瓦,是的,我想我会喜欢她的家。不过此刻我只觉得热得厉害。
车子开了三十分钟,我的表情是木然的。我不该到博物馆,我想,到博物馆去不过是看几幅画,什么画比得上他呢?况且博物馆常常会在那里等我,而他到底是走了。
我竟未尽力好好的珍惜所有的时间。
或者我知道他总要走的,所以也不必要勉强了。况且他一天也不尽力,我有时候十分的讨厌他那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美宁说:"你又在想他了。你一定是疯了,想那么久还在想,有完没完,你?记得那些信吗?你写信来说你已经找到一个男朋友了,然而不过是眨眼间,又吹了,我的天,你一定很累。"
"不是吹了,是走了。"
"有什么分别?"
"如果吹了,我还有点主动的成分,奈何我总是被动的,他就这样子走了。"
"走了,不就算了,你这个人,大来大去,什么都看的开,"美宁皱起眉头,"就是这一样死心眼,你想,他也是走了,不想,他也是走了,这么明显的道理都想不通,你是怎么搞的呢?"
"骂吧。"我说。
"谁骂你?都是为你好。"
"谢谢你,美宁。"
"我们隔壁人家有游泳池呢,如果你要游泳,我去打一声招呼。"美宁说。
"不,不要游了。"
车子终于到了,美宁停好了车,就有女佣人出来,替我提了箱子进屋。
一栋极其别致的小洋房。两层楼,一个小花园,这样的房子,想必不便宜吧?
"你要不要见见我的哥哥?"美宁问,"他是一个好人。"
我摇一摇头。"等一会好不好?我想先洗一个澡。"
"好,二楼,"她说,"我带你上去,你与我睡一个房。"
美宁拖着我的手,冲上楼去,不让我休息的机会。
美宁一手推开房门,我看到一间小房间,布置得很好,一眼便知道是美宁自己一手装饰的,两张小小的床并排放在一起。
"很好。"我说。
"你洗澡吧,我下去张罗点吃的。"
我在床沿坐了下来,其实我也不想洗澡,那一点点汗,早吹干了,房间里的空气调节真是凉快。我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两口。
又是一件太静的房间。
以往我住的一间房间,静的可以听见纸烟燃烧的声音。
每日深夜,我总是坐在一张很低的帆布椅子上,听唱片,听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才上床睡觉。我没有好好的利用时间,故此变得这么寂寞,如今我一个人了,名正言顺的寂寞下来。
我撩开了格子窗帘,往下看。二楼没有什么往下看的,不过隔了一个花园,我看见了对面那家人的游泳池。一池蓝汪汪的水静静的停留不动,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狗。
为什么这里一切都这么静?连美宁的父母都出门去了。
我躺在床上。
我想睡一觉,不然的话,大概我又得哭了。
美宁推门进来,"咦,你没去洗?"
"没有。"
"又这样子了,你想做林黛玉?可真没有这么容易,你没那个本钱,快起来,下楼吃点心去。"她一把拉我。
我就是需要她这么一个人,一会儿找个机会好好的跟她谈一谈,或者可以松一下心里气。
但是美宁的哥哥也在,我没了说话的机会。
美宁的哥哥比美宁高不了多少,有点胖,三十岁才出头,头顶已经秃了一片,很和蔼,一直笑嘻嘻的。五官与美宁很像,但是长在美宁的脸上好看,长在他脸上便有点滑稽相。
他对我与美宁都很殷勤,而且一直在介绍她自己。他刚从外国回来并没多久,什么科的博士,刚拿到文凭,找到了一份工作。想回来娶老婆。
我记不得了。
我的毛病一贯如此,对于没有兴趣的事情总是记不清楚。
对于一些该忘记的事又记得太清楚。
早晓得他会在这里,我就不该来了。我不但失去了和美宁说话的机会,还得抽空来敷衍他,弄得脖子都酸了。每一个男人看上去都这么乏味,说什么那个人还是占据在我的心里。
我叹一口气,忽然之间客厅就静了下来,我有点不好意思,即使唉声叹气,也还得含蓄一点才是。
美宁的哥哥问:"解小姐可是累了?"
"有一点。"我只好这么答。
"这里流行午睡,你要不要去睡一下?"美宁问道。
"好,"我说,"我睡一睡。"
美宁说:"晚饭我叫你下来吃。"
我向她哥哥点点头,告退了,我实在吃不消。真的吃不消,天下没有比敷衍更累的事情。
(三)
到了楼上,我用莲蓬淋浴,然后换了睡衣。
美宁上楼来了。
我问:"不是让我睡觉吗?"
"你睡得着?也不过是躺着休息一下而已。"
她倒是很清楚我。我笑了一笑。
"我哥哥怎么样?"她忽然问。
"不错。"我说,我还能怎么说呢?
"如果你要结婚,这是一个机会。"她笑说。
我看她一眼。"天下不会有你这种妹妹。"
"你不一直说要嫁人吗?我哥哥可是个好人,你可以相信他,他是不会搅七捻三的,保证对家庭负责,从一而终,怎么样?"
我呆了半晌。"将来自然有人嫁给他,他是不愁没老婆的,事实上男人都不必愁老婆问题。但是我?我想他不会喜欢我。我既抽烟又喝酒,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身体不好,相貌不美,不会的,他不会喜欢我的。"
"你这种习惯可以改一改,你有很多好处,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一个人的脾性是难改的,美宁,而且强盗扮书生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可是你说想结婚,结婚大概并不如你想象中的浪漫,反正都是这样了,不如嫁一个可靠的男人。"美宁说。
"你喜欢我做你的嫂子?"我笑问。
"自然,我喜欢你,只怕你嫌我哥哥相貌平凡,但是平凡的男人。大半是好男人!"
我有点感动。
"是的,"我说,"奇怪的是,我老是喜欢了那些不可做丈夫的男人。"
"听你的口气,仿佛真的'阅人已多'的样子,你也不去看看人家门槛精的女人,一个个还做势天真烂漫状。"
"那是她们的过人之处,"我淡淡一笑。"她们是靠那个吃饭的,自然怪不得她们,至于我,何以会堕落到这种地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美宁笑。"什么叫堕落?我并不觉得,我觉得你自卑感太重,脸皮太薄,稍微一点事便自觉下不了台,这样子自然是吃亏的,索性嫁了人,百事不管,在家做黄脸婆,也是好的。"她又劝我。
我笑。"你哥哥是迟早娶得到好老婆的,你给我放心。"
"你看看,你当心一辈子嫁不出去。"美宁叹口气。
"我已经在担心了。"我笑。
"嫁不出去倒无所谓,你自己还得养活自己,只是每次看见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哭哭啼啼,真受不了。"
"看开一点如何?"我苦笑。
"我看不开,也不敢接交你这个朋友。"她说。
"你觉得我看中的人如何?"
"不要说了,我不想提。"美宁说,"你好好的睡一觉吧。"
"怎么又叫我睡了?"我问。
"休息!"她说。
有她陪我聊聊天,说说话,时间容易打发了一点,这就是我要来的原因吧?美宁实在是一个好朋友,我很感激她,但是她帮不了我什么忙,实在帮不了。
(四)
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来叫吃饭,恍惚间我听见美宁下楼去了,我要起来,却身不由主,无论如何醒不转来,无奈只好继续睡,真的是累坏了。
朦胧间很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我翻了一个身,还是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九点钟。
楼下在播音乐,我一身都是汗。我连忙起来,这还成什么话呢,头一天做客就错过了晚饭,太失礼了,我连忙换了衣服下楼。
下了楼才发觉忘了梳头,也没有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道歉。
美宁的哥哥一直说:"没关系,当自己的家里一样好了,你要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不用了,"我说:"那么远,怎么敢当?家有什么现成的,就吃什么,真是不好意思。"
美宁笑着,佣人摆上了饭菜,我只好连连的说不好意思,说了七千多次。
看来这次美宁叫我来,真有一点其它的意思,不过即使有意思,也是好意。我装着傻,假装不懂她。怎么可能呢,她的哥哥。
吃完了饭,我陪他们谈了一会儿,因为美宁这个胖胖的哥哥,我忽然之间觉得做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真的会累坏。不过开了口,也就没太多时间想心事了。
我老是拿别人来与他比较,这是无聊的动作。
如果他还与我在一起,可以这么做,此刻他就不晓得与什么女人在玩,我还想他,真是多余。
美宁说明天到隔壁游泳。
我说:"隔壁那层房子真大。"
"大?是的,住两夫妻与两个孩子,外国派来的不知什么官,中国人,没中国味道,太太带着孩子回去了,留下丈夫在此地,也不见人影,大半花天酒地去啦,只剩下两个老妈子,一个园丁。排场也真够大的,汽车就有两部,同一牌子的积架,一部房车,一部跑车,又都是白色的,想想看,这种车子在此地是什么价钱!"
"你们派头也不小呀。"我笑了。
"去你的!"
"你与隔壁熟?"
"不熟,但是我们家女佣人跟他们的女佣人熟,开了花园的,过去游泳,不成问题。"
"给人家当场抓住了如何?"
"从来没抓住过,"美宁说,"真碰上了,难道还送官究办不成?"她格格的笑起来,"到底是邻居啊,我脸皮是够厚的,顶多招呼一声而已。"
我也笑了。
(五)
第二天她叫我去,我也就去了,不去留在家里,陪她哥哥说话?我没那个胆子。
美宁看我换了游泳衣,细细的看了一遍,她说:"晒得那么好,我还是雪白雪白的。"
"多好也没用,一下子便褪了,打回原形,有时候我真希望这种棕色不褪,爱情也不褪。"
美宁白了我一眼。"什么都往爱情头上扯,我看你真是入魔了,不对劲。"
我不响,躺在帆布椅子上。
"别睡着!当心晒坏了。"
"你别一天到晚管着我好不好?像个妈妈似的。"我说。
"好好好。"美宁跳到水里去。
还是没有喜悦,我平平的躺着。一切都太意料中了,我不是求刺激的人,我只想有点意外。
甚至是意外死亡吧。
美宁温柔的问:"你又在想什么可怕的事了?"
"没什么。"我否认。
"你瞒不过我,你瞒得了父母,也瞒不过我,我太清楚你了。你应该结婚生子,要忙得透不过气来才好。"
我苦笑。她还在做说客。为结婚而结婚?我还没有到那个年纪。不至于。
美宁叹口气。"我说的话,你全当耳边风,我过去看看哥哥,他不晓得在做什么。"
"快点回来,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说。
"得了。"她跳过了矮栅。
她是活泼的。她永远在等,我永远在怀念过去,这就是我们的分别,她是未来式的,我则是过去式的。
美宁啊美宁,你还是不了解我。我想恐怕没有什么人了解我的了。
我躺在泳池边,然后我感觉到一只狗走了过来,对着我喷着气。
我转过头看它,它充满了敌意,狂狂的吠着,一点也不妥协。
这是主人家的狗吧?它不认得我。如果美宁在的话,它或者会认得美宁。
我不敢动,我不是怕它,是这么大的一条狼狗,如果无意中被它咬一大口,倒是很没有味道的。
我瞪着它,它也瞪着我。
然后,一个男人走过来,对它说:"坐下!"
它就坐下了。
我松一口气,从帆布椅子上坐起来。多没意思,美宁的好主意,叫我跑到这里来游泳,被人家的狗盯着瞧,我的脸涨红了。
但是我又不想装成理亏的样子。我尽量做得自然,我对那个人说:"好凶的一条狗。"其实那只狗并不算凶,它只是略微吠几声而已,并没有扑上来或是什么的。
那个人却怀疑我。"你是--"
"我是隔壁的。"我尴尬得几乎要钻地洞。
美宁跑到哪里去了?
"但是隔壁只有一个女孩子。"他笑笑,"我没见过你。"
"我新来的。"
幸亏这个人没有下逐客令,这大概是做女孩子的好处吧?做女孩子无论如何在这方面可以占点便宜,很少人会对女孩子大叫。
"要不要喝什么?"他问。
该死的美宁还没有来。
"不了。"我很礼貌的说,"我已经享受够了,我想我该走了,不然你会赶我。"
他又笑笑,那种笑是奇特的,带点苍凉的味道。他似乎不大像一个快乐的人呢,但是他有一张相当好看的脸,一管鼻子特别挺,嘴唇抿得很紧,眼睛有神,眉毛很浓,他穿着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裤子,一双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