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汤姆说:“喂,你看,又多长两片叶子,我发觉叶子是成双成对长出来的。”
汤姆问:“你的春终于来了?”
“去你的!”我说。
我搭电梯的时候也哼着歌。遇见林,林笑问:“可人儿,怎幺如此愉快?”
我回笑:“天气这幺好,我还年轻,为什么不笑?”
“可人儿,我们去看部电影如何?”他笑。
我眨眨眼:“别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小姐,我可以请你去看部电影吗?”他正颜地说。
“可以,只是我已经约好我儿子。”我说。
“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林建议。
“好得很。”我答应下来,“我去换衣服,转头见。”
回到楼上,我问自己,咦!我是怎幺答应他的?不要紧,既然答应了,不妨去一次,他又不会吃掉我,我又不打算追求他。
我与汤姆一起在楼下与林会合,我们看了场荡气回肠的文艺片,汤姆差点没睡着,每隔三分钟便喃喃地说:“闷。”
我低声道:“想想我陪你看那些三流球赛,难道我没有闷到一佛出世?”
他说:“嘘!”
我叹口气。我再爱他,他还是个儿子。他无法代替一个爱人的位置,与汤姆一起,我永远输,因为他是儿子,我是母亲,生他下来,叫他吃苦,实在不应该,现代父母的观念与过去完全相反,因此处处委曲求全。
看完戏我们挤到快餐店去吃汉堡包。林拼命解释,“其实我们的经济情况尚好,不至于这糟糕,我们可到一间稍微象样的馆子去坐着吃。”
我说:“多年来我没有自己的生活兴趣——”
汤姆说:“是是,你为我牺牲得很多,我知道。”
我问:“我用了'牺牲'这两个字吗?我有吗?”
“你别否认了,你把自己囚禁在一个叫汤姆的牢监中,又享受又痛苦,你算了吧,你。”
我问林:“听听这种口吻,是不是十一岁半的人说的?”
林说:“我不知道,现在的十一岁与我们的十一岁不同。”
汤姆说:“我约好林先生下周去滑水,你去不去?”
“滑水?”我说:“你认为我尚可穿泳衣?”
“妈妈!五十岁也可穿泳衣!”
我买了黑色一件头泳衣,穿上对着金子训练自己习惯这种暴露。多年没有运动了,顶多是打打网球,我并不见得肥胖,该细的地方还是很细,可惜是不该细的地方也细得很。除了皮肤略为苍白,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我决定参加他们的游泳团。
走过客厅的时候,白鹦鹉对我吹口哨,我朝它瞪眼。
它是什么人送来的,始终是个迷,送礼的人为何没有邀请我去游泳?但是我的人生观因为这些有生命的礼物而改变了。忙着为盆栽转盆换土,忙着训练鹦鹉说简单的字句,我渐渐把自我处于次要地位。
公寓越热闹,我越不胡思乱想。
周末我跟汤姆去游泳,原来他们有一大堆人,人多我便不怕难为情,他们滑水我游水。租着一只中国式游艇,足足可坐三十个人,又准备了三明治汽水。多年来我没有玩得这幺忘形,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年龄,等到林来陪我说话的时候,我面孔与双肩已晒得通红。
“来,我帮你擦点太阳油。”他拿起那只瓶子。
我只好大方地转过背部对着他。他的手接触到我背部时,我没有异样的感觉,也许大家已经熟了。
他说:“你的性情随着天气似乎变得温暖了。”
“是的。”我想把神秘礼物的事告诉他,后来又觉得没到那个程度,因此不说。
“你晒黑了很好看。”他说。
“汤姆呢?”我笑问。
“游远了,别害怕。”他也笑,“他是健将。”
我只是想顾左右而言他,没接受男人的赞美已经很久很久,非常难为情,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常常带孩子们出来游泳?”我问。
“一次带七个,幸运数字。”他说,“他们的父母老请我吃饭,我把他们带出来游泳,聊以报答。”
“一星期一次?”我问。
“不,有时候一个月……说不定,也得看什么时候有空。”他说。
我想他不是常常有空,有很多女孩子等着约会他。做王老五蛮开心,爱如何便如何,不过时间太多,如果不懂得打发,便显得太空闲。不过他没有这种困难。
“明天……明天你有空吗?”他问我。
“明天我要上班。”我愕然。
“我来接你下班如何?”他问。
“接我下班?干嘛?”我又问。
他微笑。
我只觉得十分尴尬,干嘛?当然是为了约会我。
“好啊。你知道我公司在哪里?”我画一张简单的地图,“五点一刻,在这个门口。”
“上班呢?你怎幺去上班的?”他问。
“用公共交通工具,”我说,“数十年如一日。”
“我送你上班。”他说,“你早上什么时候出门?”
“千万不要!”我站起来,“不不不。”
“喂!你怎幺了?”他笑,“别这样紧张好不好?”
我面红红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说这是不必要的。”
“OK,我们明天下班见。”他不勉强。
汤姆爬上艇。“你们在聊天?”他用毛巾擦身子。“妈妈,你看看那个女孩子是否很漂亮?在对面船上,穿红色泳衣的那个。”
“女孩子?”天啊,我的儿子已经开始注意女孩子了,我能不寻找自己的生活吗?再过一段时间他便会出去求学,再而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生活。
“妈妈,你看看那个女孩子嘛。”汤姆催我。
“好好,我看。”我只好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果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非常青春美丽,曲线优美。
我马上说:“她比你大多了。”
“妈妈!你的脑筋!我们已经约好明天去看电影。”
“你父亲答应吗?”我吃一惊。
“当然不反对。”他大言不惭。
我看看汤姆,几乎想昏过去。后来我到甲板上晒太阳去,有很多事只好听其自然。
林走过来,我喃喃地说:“他已经长大了。”
“是。”林说,“你早该看出来,连这幺年轻的母亲都不愿意让孩子长大,天下父母心都一式一样。”
我笑笑,闭上眼。当然,汤姆小的时候,我是他的主宰,叫他往西不不敢往东,喂他吃粥他不会吃面,孩子们是最最可爱的小玩意儿,所以离婚之后,这些年数就这幺地过去。心灵的创伤,生活的寂寞,都因为汤姆而消失无踪,或许是暂时压抑着,到现在因为有人引发,我有种感觉,我第二个春天快要来临了。
会是这个姓林的年轻讲师吗?我不知道。
我转过头问:“你怎幺会忽然约会我?”坦白一点好,免得他以为我黄熟梅子卖青。“开始的时候你并没有这样的动机。”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你十分拘谨,不愿意与外人接触,所以不便勉强。但是隔了没多久,再看到你,忽然发觉你朝气洋溢,像变了个人似的,这证明我和汤姆的做法是对的,你的生活始终缺乏调剂,给你一点点转变,由一个老姑婆转为活泼的人了。”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阳光晒在我的脸上与身上,我用手遮着我的眼。
“你是说,”我错愕地-
“是的,那只鹦鹉与盆栽是我与汤姆送的,给你调剂生活。”
我呆呆地看着他,天哪!这两个人……我气恼地瞪着他,这种同情与怜悯,我想,这两个人人……但是他们善意的动机,我侧着头笑了。这些日子我小得特别多。
“你算了吧你,”林轻轻说,“香港又不是只你一个离婚,你这幺紧张干什么?连第二代都已经习惯了,你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指指自己的比值,“我等着明天下班见你!”我笑。
汤姆在我们身后出现。“吗嗳,我总算成功了!”他装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