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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座事故 page 9 作者:亦舒

  整个上午,日朗都在想这件事。

  然后秘书进来说:“它终于传过来了。”

  日朗抬起头,“什么它?”

  “那封信,一开头说‘晚霞,别来无恙乎’的信。”

  “给我看。”

  它终于克服了接收上的困难到了地球这一个角落。

  “……我要托你去看一个人,他叫王首文,他的办公室在亚都大厦三十六楼环宇公司,他的住宅在落阳路一号,我念念不忘他——。”

  看到这里,日朗抬起头莞尔,可是,晨曦,她在心里头问:“他可有记得你?”

  “我想知道,他可有改变初衷,他知道与我联络的方法。晚霞,请你帮助我,晨曦。”

  千方百计,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日朗叹口气,同助手说:“查一查这个王首文。”

  助手抬起头来,“王震亚的次子王首文?”

  啊,还是名人之后,不简单。

  不消半日,王首文君的剪报资料到了。

  “他已婚?”

  “上个月新婚。”

  日朗连忙埋头研究资料。

  助手问:“我们要同环宇做生意?”

  “可能。”

  “焦小姐,我真佩服你永远有备而战。”

  “嘎,战争?”日朗笑,“我最不赞成打仗。”

  王家在本市是比较次一等的望族,可是因为拥有一张畅销报纸,所以地位比一般生意人为高。

  不过王首文并不在报馆办事。

  他打理出入口生意,在亚都大厦上班。

  上帝造王首文之际心情特别好,他英俊潇洒,家势丰厚,资质聪明,占尽世上优势,十分幸运。

  上个月娶的是门当户对的一位任小姐,此刻不知是否仍在欧洲度假。

  日朗吩咐:“去环宇问一声王首文是否在本市。”

  十分钟后有答复:“昨天下午刚回来。”

  日朗叹口气,怎么去找这个人呢?

  何必还要拖一条尾巴呢?

  干脆淡出,留一个美好记忆,岂非更为上策?

  故日朗并无立刻去见王首文。

  她找了房屋经纪看房子。

  岑介仁的电话来了,“你要投资还是自住?为什么不找我?”

  他约她下班面议。

  哗,消息如此迅速灵通。

  “我感激你的好意,我正替朋友找个小单位。”

  “是范立轩?”

  “不,但的确是单身女性,希望近我家,可以互相照顾。”

  “什么价钱?”

  日朗讲了一个数目。

  立刻引起岑介仁讪笑,“日朗你真可爱,你多久没出来买东西了?”

  日朗微愠:“人家只有那么多。”

  “好人也太不会计算,怎么到现在才置业?”

  “是家母。”日朗不得不说老实话。

  岑介仁一怔,日朗从来没有同他提过母亲的事,只知她们感情欠佳。

  “我陪你找,免你吃亏。”

  你看,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到头来可以做朋友。

  那日下班,岑介仁便来接她到处参观,替她打算盘。

  以日朗目前的收入,无论如何摆不平。

  日朗非常困惑,“我还以为我是高薪女士。”

  岑介仁笑。

  “通货膨涨把我们吞噬了,”日朗叹息。

  “日朗,你现在不怪我到处刮生意赚钱了吧?”

  日朗怪辛酸,“一向以来,贤的是你,愚的是我。”

  “只有一个办法,把你那两房一厅卖掉,贴一点儿,买一间三房两厅,与伯母同住。”

  “不行,一定要两道大门出入。”

  “那么,另买两间一房一厅。”

  “那么小,怎能住?由奢入俭难。”

  “嫁给我,我自然会安置丈母娘。”岑介仁看上去挺认真。

  日朗吃一惊,“我尚未孝顺到那个地步。”

  “本都会贵不可言,住是最紧张一环。”

  日朗托着头不语,完了,谁叫她不懂得投机取巧,她唯一收入就是那份薪水。

  那份高薪说出来笑死人,等薪水涨了,讲起来仿佛骄人,衣食住行却都已达到天文数字,失盘失控。

  焦日朗终于说:“我还有些老本——”

  岑介仁劝道:“那个不能动,你脾气不好,喜欢拂袖而起,做些不切实际之事,随时可能需要动用节蓄。帮人,无论那人是谁,应用余力,以不伤元气为佳。”

  他是真关心她。

  日朗好生感激,“那我该怎么办?”

  “挤一挤。”

  日朗苍茫地笑。

  “你白天有什么时间耽在家里?有许多地方根本人迹不到,晚上回到寓所,也不过淋个浴,进睡房看电视睡觉,容不得一个母亲?”

  日朗答:“是我性格不好,不能与人相处。”

  岑介仁拍拍她肩膀,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焦日朗不愿说,也不用勉强她。

  “岑介仁,谢谢你。”

  “我们互相关怀,彼此信任,为何不能结合?我约会过其他的女子,索然无味。老的太老,小的太小,个个都做作得要死,像似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最好异性即晚上钩,尔虞我诈,累得要命,都不用工作了,不出去呢,又闷得无聊……”

  日朗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岑介仁叹口气,“我从未想过找对象竟是这样难。”

  “一定会碰到合眼缘的人。”

  “当年我一看见你就有这种感觉,我带你出去亮相之际真是骄傲——”

  “嗯,像一些女士戴着三卡拉钻戒一样。”

  “有什么不好?我承认我虚荣。”

  “谢谢你看得起我。”

  “日朗,当年你卖相还真的不赖,先母说喜欢你那种自然的笑容。”

  “伯母人好。”

  岑介仁叹息,“她没享到福。”

  日朗不语,没想到岑介仁力主她母女修好。

  他陪她去看了隔壁那家公寓,指出几个缺点,也指出若干优点。

  “资本主义蟟会,货色种类分几十级,比这个好的东西多的是,不过价钱也跟着抬高,要便宜货?也有呀,只怕你看不入眼,市场永远货源充足。”

  日朗笑问:“这是资本论还是经济挂帅?”

  他到她家歇足。

  “一个人住当然舒服,不过身子不舒服起来,啧啧啧。”

  “我会自行入院。”

  “嘴巴真硬,年老色衰之际又如何?”

  日朗“卟嗤”一声笑,“你还期望孝顺儿孙在旁侍候不成?”

  谁知岑介仁板着面孔说:“他们敢不来,遗嘱上就没他们的名字,统统捐到我母校去。”

  世事对岑介仁来说,最简单不过,日朗开始真正欣赏这个人。

  喝毕咖啡,他就告辞去赶下一档节目。

  日朗独自呆坐一会儿,也只得把这当作一天,提早休息。

  第七章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她吩咐下去:“约王首文。”

  “用什么借口?”

  真是难,假公济私呢,拆穿了会叫人看不起。如是为了他前任女友,像是登门勒索似,更不是好办法。

  “说我上门拜访他。”

  “这样可以吗?”

  “试一试。”

  “闻说他有一个很讨厌的秘书。”

  日朗微笑,她从前上司的秘书就问过她:“焦日朗,哪个日,哪个朗,是男,是女?”日朗气定神闲,一一作答。她不喜欢替天行道,这种人迟早被强中手摘下首级当球踢,不用生气。

  秘书回来说:“王首文忙得不得了,他助手问是什么事,他说希望知道,以分轻重,免得耽搁焦小姐。”

  讲得好,是个人才。

  “让我同他说。”

  她接过电话。

  焦日朗同他坦白:“这位先生,你一定要知道,我便说予你知道,我也是受一位小姐所托,你同王首文讲,那位小姐叫晨曦。”

  对方怔住,知道太多关于老板的事,绝对不是好事,尤其是这些根本不该知道的事。

  晨曦,这是一个艺名吗?该女的身份是演艺界人物?

  “他若不见我,也请告诉我一声,我好去交待。”

  “当事人为何不亲自与王先生接触?”

  “我一点儿头绪也无。”

  “焦小姐,对于你,我们也久闻大名,下星期五上午八时方便吗?”

  “这位先生,明天下午五时我下了班上来。”

  “这——”

  “你有办法的,我只需要十分钟。”日朗放下电话。

  她叹口气,“走后门。”日朗同自己那样说。

  她最反对后门,凡事总是设法先循正路,实在逼不得已,才走偏门,可惜世事是尴尬的多。

  她找到了霍永锦。

  “日朗,好吗?”对方的声音还是亲切的。

  “永锦,我的生活,自然不及你好。”

  “别揶揄我。”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恐怕这个不是问候电话呢。”

  “你尽管说。”她十分念旧。

  “我受人所托,明日下午五时想见王首文,怕过不了他助手那一关,你们两家是相熟的吧?”

  “他的助手?如果是男的,叫苏思宏,是从我们这里过去的,我同他讲。”

  “谢谢你。”

  “日朗,你怎么老是替人办事?有时也要为自己设想。”

  日朗微笑,“人为我服务的时候你没看见。”

  霍永锦也笑。

  “兆平兄好吗?”

  “他回来了。”语气中无限安慰。

  “那么好的妻子,他还会往何处去。”

  “日朗,我们真该多来往些,除你以外,无人与我说实话。”

  “如你不怕我烦你这个烦你那个,我们定期会面如何?”

  后门一敲即开,那位姓苏的助手先生立即回复:“焦小姐,原来是自己人,为什么不早说?明日五时恭候,焦小姐请准时。”

  隔着几里长的电话线,日朗仿佛看见他在打拐作揖打哈哈。

  “明日见,苏先生。”

  秘书进来问:“有捷径可走为何不走?”

  日朗怅惘地答:“我仍然天真。”

  秘书笑了。

  那一整个晚上,日朗都在算她的老本够不够供奉母亲。

  她也只得那么多,一时冲动手一挥就送了出去,以后有急用,后悔就来不及了。

  可是,话得说回来,那是她的生母,不能不帮。

  她托着头想了一个晚上。

  即使是那样,也不影响她第二天办事的情绪。

  五时她准时走到隔邻的亚都大厦。

  一路有人迎她进去。

  日朗非常客气,待见到了王首文,才收敛了笑容。

  他同照片一样英俊,十分礼貌地招呼客人,但始终带着股冷冷之意。

  不知恁地,日朗朝他拱拱手,“王先生,我受人所托,前来见你。”

  王首文不出声。

  “那人叫晨曦,我与她曾有两面之缘,故仿柳毅传书,她想知道,你可有改变心思?”

  日朗长话短说,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王首文仍然维持沉默,但是双目中露出复杂的神情来。

  日朗欠欠身,略带讽刺地说:“你还记得晨曦这个名字吧?”

  王首文仍不置可否。

  日朗无奈,摊摊手,“话已传到,责任已毕,再见,王先生。”

  她站起来预备知难而退。

  “等一等。”

  日朗已经不耐烦。

  她真庆幸她前任现任候任男朋友中,无一人如此闪缩踌躇。

  “她在哪里?”

  “她已经返家。”

  王首文失神。

  “请问我该怎么回复她?”日朗提高声线,几乎呼喝。

  “我……身不由己。”

  “我如何同她联络?”日朗沉声问。

  “天秤座酒馆。”

  “什么?”

  “那里有他们的接头人。”

  日朗脑海中灵光一现,她完全明白了。

  她走向办公室门。

  “请等等。”

  日朗停住脚步,叹口气,转过身子,“王首文,快乐是要靠你自己追求的。”

  王首文的双手颤抖。

  日朗看着他摇摇头。

  “她可恨我?”

  日朗没好气,“她没那么空。”

  “我没有忘记她。”

  日朗摊摊手,刚想再指点他几句,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子旁若无人走进来。

  “王首文,你同谁在开会?”

  那女子全身名贵衣饰,累累坠坠,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焦日朗。

  日朗乘机说:“我走了。”

  王首文没有勇气留住她。

  日朗缓步走出大堂,那位苏思宏一直送她。

  日朗在电梯口同他说:“苏先生,你请回。”

  那位苏先生轻轻补一句:“那一位是王太太。”

  日朗微笑着点点头。

  她有个地方要去,离开亚都大厦,她抄横巷兜到天秤座酒馆去。

  她对这一区了如指掌,如鱼得水,根本不会为任何人任何原因离开这里,假使遇到了异乡人,恐怕焦日朗亦会负心。

  天秤座已经开始营业。

  日朗进去,坐在她最常坐的位置上。

  酒保老庄笑嘻嘻趋向前来招呼她。

  “焦小姐,午安。”

  日朗重新打量他,“老庄,你我认识有多久了?”

  老庄毫不犹疑地答:“十年,那是一个十月,你刚自大学出来,找到第一份工作,你同我说,你要找一个好地方作休息室,你看中了小店。”

  “好记性!”

  老庄眨眨眼。

  “老庄,这么说来,你到我们这里,已经不止十年了?”

  老庄一怔,随即笑,“焦小姐,你知道我原来是南洋华侨。”

  日朗冷冷看着他。

  老庄心虚,掩着嘴,咳嗽一声。

  可幸他们虽非我族类,却最善良不过。

  “老庄,明人眼前不打暗话,你到底从哪里来?”

  他支吾:“苏门答腊。”

  “恐怕没有那么近吧,大抵还要远一点儿呢。”

  老庄沉不住气,“焦小姐,你想说什么,说吧。”

  “老庄,你同晨曦同是天秤座来客吧?”

  老庄沉默,双手可是没停止过操作,照样调酒。

  半晌,他咕哝:“那晨曦……”

  “总有拆穿的一天,不必怪她。”

  老庄叹口气,看着日朗,“你打算怎么办?”

  日朗一听,觉得老庄小觑了她,因而赌气说:“我要你教我冶金之术。”

  老庄笑了。

  “要不,隐身法也好,再不,七十二变,还有,长青不老亦我所欲。”

  “我一样都不会。”

  日朗耸耸肩,“那就只好做个朋友了。”

  “太便宜小人了。”他大喜。

  “老庄,才来了十年,人类的劣点你倒学个足里足。”

  他笑:“适者生存嘛。”

  “这里是你们的大本营?”

  他不作答。

  日朗也不便追问,只是说:“晨曦托我办的事,我已做妥,我见过王首文,他说他身不由己,你通知晨曦一声,叫她好好读书,为前程努力,将来一定找到更佳对象。”

  半晌,老庄才说:“谢谢你。”

  日朗忽然伏到柜台前,笑着说:“老庄,晨曦美若天仙,你却这般愚鲁,原来天秤座的创造主如此重女轻男,怪不得晨曦要爱上地球人。”

  “咄!”

  “你放心,老庄,你的事,我绝口不提。”

  老庄看到她眼睛里去,他相信她。

  日朗笑道:“为南洋干杯,我在汶莱、爪哇、新加坡均有朋友,南洋真正美丽。”

  日朗怕老庄尴尬,转身离去。

  回到家,见电话录音机上留着讯息。

  “焦小姐,我是苏思宏,王先生叫我找你。”

  太迟了,现在人家已经回家。

  在天文望远镜中,日朗可以清晰地看到天秤座呈四角形分布的四颗大星。

  相信晨曦亦时时用仪器观望地球。

  在空中看地球是颗美丽蔚蓝的星球,晨曦对它有特殊的感情。

  这位留学生与心思复杂的地球人打交通,能够全身而退,已经万幸。

  焦日朗放下望远镜。

  日朗复苏思宏,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人家也不过听差办事,何必难为他。

  一开口日朗便问:“王首文是怎么认识晨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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