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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座事故 page 8 作者:亦舒

  母亲忽然说:“停这里,吃碗豆奶再说。”

  日朗把车子胡乱一停,就遵嘱与母亲蹲在路旁喝起豆浆来。

  从来没喝过那么美味的饮品,顾不得蓬头垢面,先享受了再说。

  她母亲忽然问:“那日见过的,是你男朋友吗?”

  “八字还都没有一撇。”

  “那么,岑介仁呢?”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第六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日朗对母亲,还不如对范立轩那样坦诚。

  是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帮过她吧?在危急关头,她并没有救过她,也不予精神支持。

  “岑介仁——”

  日朗打断她,“还要再来一碗吗?”

  她母亲第一次识趣地住声,今早已经讲得比过去一年还多,还想怎么样。

  日朗说:“你到我家来之前,请先通知我一声,我等你。”

  “你把锁匙换过了。”

  日朗不出声,真悲哀,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配来的门匙无用。”她仍然不肯认错。

  大抵也没有不对,小时候,她搂她在怀中,每晚讲故事,也已经功过相抵了。

  日朗没头没脑地问:“后来怎么样?”

  母亲居然完全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后来我把你寄养在一个保姆家,我去上班。”

  “我记得那保姆,她是客家人。”所以日朗会几句客家话。

  保姆懒替日朗穿鞋袜,她记得老是赤足,冬天又不开暖气,不知恁地,日朗记得她老是伤风,周末母亲接她回家,她反而觉得陌生,半夜老是哭,既疲倦又伤心的母亲便渐渐疏远她,时时不再接她回家。

  一直到上小学,她才与女儿一起住。那时,鸿沟已经造成,日朗变得沉默寡言。

  那时她生父又回家来,天天同母亲吵闹。

  半夜时常被摔东西的巨响惊醒,听到父母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没有一人肯少说一句,各人均理直气壮,她说她年纪轻轻就什么都牺牲掉,他则说不知多少有身价的异性可供他选择……

  一夜,日朗自床上起来,很疲倦地对他们说:“不要吵了好不好?”

  她母亲给她一个耳刮子,父亲披起外套往外跑。

  走了还是回来,进进出出,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会失踪。

  终于母亲换了门锁。

  是,她母亲也换过锁,好笑是不是?

  日朗看看表,不得不暂时中止回忆,“我要上班了。”

  “你去吧。”

  “你呢?”

  母亲微微笑,“你管我,我有我的事。”她们一向各走各路。

  日朗回到车上,返回寓所沐浴更衣,边穿袜子边想倒在床上重新再睡八小时。

  但还是回到办公室。

  她打一个呵欠,想把体内所余的精力搜刮出来,但是无效,她再打一个呵欠。

  要命,焦日朗的事业生命不会在这里中止吧。

  真想不到穿梭时间走廊竟是这么费劲。

  秘书进来说:“焦小姐——”看到她的脸,把该说的话缩回肚子,“你不舒服吗?”

  范立轩说过,一个女子,到了每个人都问:“你没睡好吗?你有病吗?”的时候,就该去做脸部矫形手术了。

  日朗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你想说什么?”

  “传真机又烧了。”

  “有没有纸卡在里边?”

  “正在打开查看。”

  日朗心一动,“找到的话马上给我看。”

  一定是晨曦。

  日朗在等待那个名字。

  她做了一杯咖啡边喝边自言自语:“刚才想到哪里?呵,对,父母不住吵架。”

  那样闹,也没影响日朗的功课。她的功课一直名列前茅。

  老师的钟爱弥补了她其他生活方面的不足。

  鞋子破旧,校服太狭小,午餐钱不足……全部不要紧,她在功课上有天份,老师才讲一句她就几乎猜到下三句是什么。课文过目不忘,笔记抄得整整齐齐,下课赶完作业立刻赶去替小孩子补习,十三四岁就经济独立。

  富庶公平的蟟会负责栽培焦日朗。

  她是那样长大的。

  过了几年父母终于正式离异。

  生父临走之前骂妻子:“你贪慕虚荣。”

  日朗掩着嘴笑出来。

  母亲虚荣?

  她若是好高骛远,早就懂得上进了。

  比较虚荣的是焦日朗,发誓要战胜自己的出身。

  她知道做好功课是唯一的途径。

  很少有青年如此为教科书着迷,她利用每一间图书馆,为每一个词语每一页课文寻找更多资料,她使老师讶异。

  年轻的焦日朗有精神寄托,她母亲没有。

  日朗要到哪个时候,才知道对有些人来说,一辈子吵吵闹闹都比离异好。日朗的母亲自与伴侣分手之后,灵魂与肉体都似失去巨大一片,她萎靡不振,开始借酒消愁。

  白天勉强做一份工作支付食宿,晚上呆呆地看电视,三四个小时那样喝下去。

  那时日朗最怕月底,因各种账单纷沓而至。

  那一切都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她几乎不记得她曾经年轻过。

  范立轩就不同,立轩至大的宏愿是回到十七岁去,有哪个神仙准她许愿,她一定会嚷:“十七岁,十七岁!”

  奇是奇在出身不同,背景有异的年轻人迟早要在社会上碰头,比试能力。

  日朗又有点洋洋自得,他们不一定赢她。

  秘书进来,有点烦恼的样子,“不知是谁这样无聊,叫我们的传真机三日两头出毛病,机器里头夹着这张纸,请看。”

  日朗连忙接过。

  秘书感喟,“现在没了这些机器不知怎么开工,我妈说,从前做秘书时常在老式恩特活打字机上用三张复写纸打好几份文件,手指头流血!那时连影印机都没有,怎么做人。”

  讲得有理。

  那张纸上写的,仍然是不完全的讯息:“晚霞,别来无恙乎……”

  翻来覆去是同一封信,重复又重复,还是没法子把话说完,咫尺天涯。

  日朗十分惆怅。

  她要朋友替她照顾他。

  在她心目中,他仍是需要照顾的一个人。

  太天真了。

  据焦日朗的生活经验所知,地球上的男性根本很少真正需要照顾,是女性一门心思误会他们,没她们便会三餐不继,鞋脱袜甩。

  没想到天秤座女性亦有同样误解。

  桌子上又搁着做不完的工作,日朗深觉满足,试想想,一个人早上起来若无事可做是多么凄惨。

  她办事的态度亦与读书差不多。

  正忙,电话铃响,是岑介仁。

  劈头便问:“那人是谁?”

  日朗莫名其妙,“谁?谁是谁,你是谁?”

  “我的声音你也不认得了?”

  “埋头苦干之际,别问我姓什么。”

  “我指你的新伴侣。”

  “呵,他,乏善足陈。”

  “那么,日朗,我可以约会别人吗?”

  日朗一听先是兴奋,“去,去,约会整个香港,如果还有空闲,约会东京,还有纽约、巴黎,尽管去。”

  岑介仁松口气,“知道了。”他挂上电话。

  接着日朗却寂寞了。

  她自文件堆里抬起头来,岑介仁没有争取到底,这小子,虚晃一招,全身而退。

  也不能怪他,现在哪里还有人为感情耗上一生,即使是日朗母亲,她也是自己不争气,与人无尤,许多人在婚姻道路上栽个头破血流,可是一点也不妨碍事业发展,反而全心全意工作,十年八年就出人头地。

  晨曦在她的家乡,想必是个杰出人物,是,她怀念她,但决不会荒废她的工作与责任。

  私人电话又接进来。

  一听得是文英杰,日朗没头没脑丢过去一句:“我是自由身子。”不知是诉苦呢还是炫耀。

  如果他害怕,大可趁早退缩。

  文英杰笑问:“什么时候出的狱?”

  日朗只得讪笑。

  他说:“我今晚的飞机。”

  什么?还未好好聚旧,他已经要走了。

  是她耽搁了时间,他已经在她身边盘旋了好几天,等待机会。

  “我现在马上出来。”

  “不用,你忙你的。”

  这人太斯文太守礼了。

  日朗粗声粗气说:“半小时后在我楼下见面。”

  进同退一样重要,岑介仁比较懂得把握这两点艺术。

  日朗扔下所有工作,取过外套出门。

  丢下一句话:“我傍晚再回来。”

  见了面,文英杰仍然那样不愠不火地微笑。

  日朗抱怨,“副刊那么厚,一下子都看完了吗?”

  “反复读得会背了。”他微笑。

  “几时再来?”

  “日朗,看得出你期望的不是像我这么普通的男子。”

  日朗吞一口涎沫,无言,低下头。

  又不是为生活,日朗不想虚伪。

  “谢谢你的款待。”

  “你这样说,变成讽刺我了。”

  “有机会来看我。”

  “那顿晚餐呢?”

  那文英杰忽然笑笑道:“吾不食嗟来之食。”

  日朗被他气得啼笑皆非。

  是她自己不好,左推右搪,总是不愿履行约会。

  文英杰伸手过来握,“再见!”

  “几时?”

  文英杰又笑,“像我这样无关重要的角色,出现次数已经太多。若非你恰巧有空档,根本无瑕理会我,此刻我退出已是时候。”

  “文君,人生并非舞台。”

  “可是人还是知道进退的好。”

  “你我总是朋友。”

  文君笑,“继续寄报纸给我?”

  “一定。”

  “让我陪你吃顿饭。”

  文英杰摇摇头,“并非我不情愿,谁不想有个可人儿陪着说说笑笑,将来希望你会特意请我。”

  他有他倔强的地方。

  他们终于道别。

  文英杰又敲敲额角,“你瞧我这记性。”

  “你还有话要说吗?”

  “日朗,不要怪我多事,你应当致力改善你同令堂的关系。”

  关怀与管闲事是有区别的。

  “这不容易。”

  “以你的智慧与能力,没有什么困难事。”

  “僵着已经许多年了,像万载玄冰一样,怎样融化?”

  “你还年轻,有许多时间。”

  “时间有更重要的用途。”

  “改善人际关系亦不算浪费。”

  “我很感激你。”

  “我多嘴是因为我看出你深觉遗憾。”

  日朗不语。

  文英杰终于识趣地道别。

  日朗拉着他厚大的手,怪不舍得地晃两晃。

  连立轩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她令堂的事,文英杰若不是真的关心她,何必得罪她。

  “下次再见。”

  他走了。

  谁不想身边有个随传随到的人,打打杂、作陪、诉诉苦,可是没有诚意,白糟塌人家时间,是项罪孽,焦日朗不做这种事。

  她还是有点恍然若失。

  下了班,日朗找到母亲的家里去。

  那地址还是叫秘书找出来的。

  姚世华,兰南路一一四号三楼。

  她翻开地图,发觉兰南路在一个小型工业区,距离银行区大约四十分钟车程。

  要日朗回去实在是很困难的事。

  过去十年,经过无数挣扎,赤足走了近十万八千里路,涉水登山,才到今日,有什么必要打回头。

  可是日朗还是开着车,挤在路上直赴兰南路。

  那里根本没有停车的地方,日朗把车停好要往回走二十分钟,天开始下雨,路上有泥泞,行人道上小贩摆着地摊,没有打伞的余地。

  日朗终于找到目的地。

  那幢旧楼的电梯有揩台布气味。

  下班时分,归人渐多,人挤人,气息难闻,日朗想掩鼻,又觉得那是不礼貌的举止。

  从三楼出来,她找到门牌按铃。

  走廊暗得看不清手表。

  门一开,亮光闪出来,日朗才看到已经七点。

  “找谁?”

  日朗走近一步。

  门内的人见到一张漂亮的笑脸,光鲜的打扮,不禁一呆。

  “找姚小姐。”

  “姚小姐尚未回来。”

  日朗真没想到母亲只租人家一间房间住,她还以为六十年代以后已没有那样的事了,有点震惊。

  “我可以进来等她吗?”

  “你是她的同事?”

  “是,我给她送文件来。”

  那家人开了门。

  客厅狭小,他们一家四口正在用饭,日朗坐立不安。

  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好心地说:“你到姚小姐房中等吧。”

  进入房间,也不过只是一床一桌余地,真没想到母亲的生活会是那么窘。

  案头上有一张姚世华年轻时的照片,像煞了日朗。

  狭小的窗外没有风景。

  日朗默然。

  她想起梦中那间房间,母亲抱她坐在膝上讲故事,它也同样肮脏狭小。

  母亲穷其一生未能脱离这个困境。

  日朗冷静地想:可以叫她一起住吗?不行,焦日朗不能与她相处是个事实,她太了解她,三日之后她便会读她的日记听她的电话指挥她的佣人弄得鸡犬不宁。

  十年前焦日朗就是因为那样才搬出来的。

  那么,替母亲找个比较舒适的单位。

  可是日朗能力有所不及,都会消费太过昂贵,普通人不可以支持两个家。

  她用手托着头叹口气。

  她是白来了。

  多此一举,日朗抓起手袋站起来,向女主人告辞。

  女主人正捧着一碗汤喝,不知是什么肉煮什么蔬菜,香得要命。

  日朗在读书时最希望放学有一碗这样的汤喝,后来,后来就放弃了这样的奢望。

  她道谢,退出狭窄的走廊。

  一抬头,看见有人挡在她面前。

  那是她母亲姚世华。

  母亲一脸倦容,不忘讽刺她:“什么风把焦小姐吹到这里来?红十字会来巡视难民营乎?有啥地方可以改良别忘了告诉我。”

  日朗静默一会儿,终于说:“我愿意替你付首期。”

  她母亲却听懂了,有点意外,半晌说:“余款我也付不起。”

  “我一个月一个月替你付。”

  她却摆摆手,“免了,每个月都要我提心吊胆地等你施舍?我情愿住得差点。”

  “可是这个地方——”

  “实在不能见人是不是?”姚女士苦笑,“同我一样,已无人可见,无关重要。”

  “空气也不好。”

  “又不是你住这里,焦小姐,再见。”

  焦日朗低下头,沉吟一会儿,“我再想办法。”

  她母亲掏出锁匙开门,一边笑曰:“别想太久,我已年过半百。”

  她一直不忘揶揄亲女,日朗却已不再生气。

  她除了日朗已无他人,唯有拿她出气。

  母女二人在门外擦身而过,各自返家。

  焦日朗的家合规格得多,雪白的家具墙壁,一件多余杂物也无,整整有条,只住她一个人。

  白色毛巾,白色香皂,都放在适当的位置。

  这是焦日朗的堡垒,她需要这个安乐窝,每日辛劳的工作结束后,返回家中,缩成一团,逃避现实,不必开口说话,爱哭就痛哭一场,爱喝就喝个烂醉。

  即使母亲是慈母,日朗也情愿独居。

  日朗不想同任何人解释她的得失、苦乐、希望、前途。不,焦日朗始终还没有碰到那个人。

  母亲没有救她,她也救不了母亲。

  关系这样密切,也不管用。

  日朗深深悲哀。

  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出门上班,看到邻居搬家。

  心一动,日朗问:“房子卖出去没有?”

  “我也是租的。”

  日朗探头一看,装修新簇簇,没住多久,又搬走,真浪费。

  “好端端为什么搬?”

  那男生叹口气,“本来打算结婚。”

  够了,一句话已经足够。

  “租约满了没有?”

  “当然没有。”

  “请把房东电话号码给我。”

  小单位,方向好,可是租金也不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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