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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座事故 page 6 作者:亦舒

  她知道幼时环境不好,从未穿过这样考究的衣裳。

  这是谁的家?她纳闷地打量。地方宽敞,陈设简单实用,正是她喜欢的式样。

  日朗目光缓缓转到那位少妇身上。

  她呆住了,只觉自己浑身寒毛竖起来。

  焦日朗当然认得焦日朗。

  这不是她还是谁?

  只见她自己穿着家常便服,容光焕发,正在哄撮怀中幼儿,嘴巴里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这么闹,是为什么呢,只有小猪才吵得厉害,你是猪宝宝吗?叫你猪宝宝好不好?”丝毫不以为什,那孩子则继续闹情绪。

  日朗的额角滴下汗来。

  这是未来!

  如果猜得不错,这个坏脾气幼儿是她的孩子。

  日朗站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发呆,她一定是拨错了时计,想回到过去,结果进入未来世界,那只时计没有说明书,真麻烦。

  这个时候,有人叫她:“日朗,日朗。”

  只见她那个自己抬起头,笑着说:“爸爸回来了。”

  这爸爸,当然是婴儿的父亲,她的伴侣。

  日朗非常兴奋,这会是谁?她太想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眼前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接着有人用力推她,“焦日朗,焦日朗,醒醒,醒醒。”

  日朗很生气,大声说:“别理我,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连睡觉的自由都没有了?”

  “好,”有人松口气,“终于醒了。”

  咦,这是范立轩的声音。

  日朗睁开双眼。

  “这是什么地方?”她大声问。

  “这是圣爱医院。”

  日朗惊得呆了,连忙坐起来,“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只听得医生笑道:“范小姐,你慢慢同她解释吧。”

  范立轩看牢日朗,“你还记得昏睡之前的事吗?”

  “记得,我与你一起在我家小憩。”

  “是,不过我在一小时后醒来,你却没有。”

  “那也不用把我送到医院来。”

  “小姐,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

  日朗不置信,“多久?”

  “两日两夜,吓坏人。”

  什么?日朗发呆。

  呵,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梦里只不过是三两分钟的经历而已,她甚至连未来伴侣的脸容也未曾看清楚,可是现实世界里已失去两日两夜。

  “今天礼拜几?”

  “星期日下午。”

  “呵,幸亏不用告假。”

  “你还挂住这个,曾经一度,医生怀疑你无名中毒,也许已成为植物人。”

  日朗连忙举起手腕,“我的手表呢?”

  “我帮你收起来了。”

  立轩打开手袋,取出时计,还给日朗。

  日朗连忙戴上它。

  “日朗,为何精神恍惚?”

  日朗顾左右,“我可以出院没有?”

  “芩介仁来过两次,日朗,他对你,也算是这样了,握着你的手直落下泪来。”

  “通知他我醒了。”

  “日朗,你服过什么药,医生却说血液里没有异物。”

  “我想我大概是劳累到极点,放心,我不是自寻短见那种人。”

  “日朗——”

  日朗握住好友的手,“放心。”

  再经过半日扰攘,日朗方能离开医院。

  岑介仁飞车来接,瞧他打扮,分明是在一个酒会中抽身前来,也算是周到了。

  他叮嘱日朗:“两个小时后我来陪你。”

  “不用了。”

  “少废话。”

  日朗小心聆听他的声音,不,不是他。

  梦里的声音不是岑介仁。

  是谁呢?

  经过这一次误打误撞,日朗更加不敢胡乱使用这只时计。

  损失了两天两夜,日朗看到了她未来的归宿,她莞尔,倒也算值得。

  没想到她会变成一个那样耐心的母亲。

  日朗靠在沙发上,忍不住笑出来,猪宝宝!亏她想得出那样不堪的绰号。

  那孩子分明已经百分之百被宠坏。

  小小的她穿着粉色衣服,大抵是个女孩吧,希望是个女婴……日朗不停地回忆那个梦境。

  门铃响了。

  岑介仁一进门便松领带脱鞋子倒啤酒。

  “喂,”日朗抗议,“这不是你的家,人家会怎么想?”

  “日朗,我要你去做全身检查。”

  “别多事。”

  “昏睡四十八小时,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日朗叹口气,“我累到极点。”

  “人生路才走了三分一,这么早就呻倦?”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你打算到九十岁?”

  “为什么不?”

  岑介仁挺挺胸,只见他满面红光,神采飞扬,日朗很替他高兴。

  “日朗,让我们结婚吧,你主内,我主外,我们会成功的。”他信心十足。

  “介仁,我不爱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那么关心我还说不爱我。”

  “婚后你不停拉住我到处出席应酬交际,不出三个月我就烦得要做逃兵。”

  “你会习惯的。”岑介仁微笑。

  “谢谢。”

  “日朗,我要你——”

  日朗用手掩住他的嘴,“口口声声我要这个我要那个,真可怕。你请回吧,我有我一套,你别管我,我不理你,我俩做个好朋友算数。”

  “那是什么?”岑介仁笑,“徐志摩的最新新诗?”

  不,那个声音不属于岑介仁。

  日朗可以肯定。

  “我倦了,我想休息。”

  “睡了那么久,还说累?不如听听我最近的战绩。”

  不消日朗指引,岑介仁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谁同谁此刻是他手下败将,都臣伏在山脚下仰观他的成就。A君一生与他作对,可是此刻也不得不悄然引退,B君及C君声色艺均不足以惧,旁人观之,不过是小老鼠阶级……诸如此类,论尽苍生,结论是,天下之英雄,唯岑介仁一人。

  日朗越听越过瘾,一直含着笑。

  人能够如此自大真是乐事,为什么不呢?又不伤害人,不乐白不乐。

  “日朗,我成功了,我尽收失地,已经打下山头,立于不败之地。”

  日朗唯唯诺诺。

  “那美好的仗已经打了,应做的事已经做了。”岑介仁神气活现地说。

  “是,”日朗给他接上去,“你几时到上帝处去领取你的冠冕呢?”

  岑介仁微笑,“你又来扫兴了,日朗。”但这次他并不生气。

  日朗拍拍他的肩膀,“大家都该休息了。”

  岑介仁终于打道回府。

  日朗摇摇头熄了灯。

  一个人出人头地是因为他不甘平凡,而不是要做给任何人看。

  这些观众算是老几?不过是一群爱看热闹的人,何必去满足他们。

  做得更好是因为想提高生活素质,不为其他。

  岑介仁显然不认为这是上进的原动力,他喜爱观众,他离不了灯光舞台;不过,他自有他的乐趣。

  他怕日朗教他孤芳自赏,日朗怕他拉她上台表演,两人实在走不到一起。

  日朗睡着了。

  半夜被邻舍婴儿啼哭声吵醒,迷迷糊糊,只庆幸自己没有家庭。

  天还是亮了。

  学子时代,老是在天蒙亮时趁交通不那么拥挤的时候出门,就是这种天苍苍地茫茫的感觉。

  日朗一直寂寞。

  她忽然软弱起来,拨电话给母亲。

  姚女士很快来听,显然已经起床。

  日朗清清喉咙,“我在想,也许我们该一起吃顿饭。”

  谁知她母亲问:“你是谁?”

  她没听出女儿的声音。

  “我是日朗。”

  “呵,你,”她意外了,“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聚一聚。”

  可是她们从来没有这种习惯,姚女士在那头僵了好一会儿,然后勉强地说:“你订好日期地点之后通知我吧。”

  “好,让我想一想什么时候有空再联络。”

  电话挂断了,又一次失败。

  这一道鸿沟不知何日才能跨过去。

  日朗听过许多朋友说,母亲年纪大了之后,母女终于谅解,开始有说有笑,对焦日朗来说,这是奢望。

  立轩一次劝:“你原谅她吧!”

  “立轩你不明白,”日朗马上说,“我原谅她?她认为错全在我,她还不准备原谅我呢。”

  立轩愕然,“你有什么错?”

  日朗已经不愿意再讨论下去。

  不如讲一下什么地方的巧克力蛋糕特别香,何种牌子的牛仔裤真是服服贴贴。还有,谁的确优秀,三十多岁就在官府里升到那个席位。

  闲谈最好是说说不相干之事,不伤脾胃。

  传真机上有个短短便条。

  “日朗,报纸已收到,谢谢,请注意有时小说与杂文并非在同一大页上,盼勿寄漏,英杰。”

  日朗哑然失笑,真是个报迷,到了这种地步,堪称报痴。

  生活有寄托是件好事。

  她梳洗完毕上班去。

  回到写字楼,只见机电部同事与秘书围着她的办公桌正在扰攘。

  “什么事?”

  “焦小姐,传真机正在接收,忽然卡住,接着冒烟,我忙唤人上来修理,看样子是报销了。”

  日朗不经意地说:“什么牌子这么简陋?退回去要求赔款。”

  “焦小姐,我恐怕得整架抬走。”

  “批准。”

  可是日朗眼尖,看见传真机吞吐部位卡着半页纸。

  “把这页纸取出来给我。”

  修理人员几经挣扎,才把半截纸拉出来。

  纸已经烘得焦黄,日朗只看到一行字:“晚霞,别来无恙乎。”

  第五章

  日朗蓦然抬起头。

  我的天,她想,只有一个人会那样称呼她。

  那是来自天秤座的晨曦。

  “还有没有纸在里边?”

  “我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了。”

  “马上弄一架新机器上来用。”

  日朗瞪着那半页纸:晚霞,别来无恙乎。

  他们的科技发展竟到了如此先进的地步,自天秤座可以将讯息顺利传到地球。

  人类恐怕还需加油呢。

  日朗坐在写字台前发呆,都是战争碍事,人同人争,国同国打,浪费所有的精力时间,结果叫天秤座人着了先机。

  她多希望可以复她一张便条:晨曦,我生活乏善足陈,但是……

  那一天开会,又是讨论部门与部门间的斗争。

  轮到日朗发言,她说:“大勇若怯,忍得一时,海阔天空,打架谁不会,扭住对方,咬牙切齿,倒在地下打滚便是,这叫做英勇?别便宜了看热闹的人,对他们来讲,谁输了,一样高兴。出了丑,仇者快,亲者,当事人呢,遍体鳞伤,元气难以恢复。我不是怕事,我只是希望息事宁人,眼光放远些,一间公司里的同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且把事情做好,大家用力提升营业额,岂非更美。”

  这一年来同事们已经打得人倦马疲,也没有什么斗志可言了,最怕上头叫他们继续撩事斗非,一听焦日朗苦苦相劝,谆谆善诱,有几个年纪轻一点的几乎落下泪来。

  上司也默然无言。

  过一会儿有人不甘心:“可是他们有把柄在我们这里,把他们脏底子掀出来,我们可以并吞他们那个部门,到时人强马壮……”

  上司摇摇手,“吞不了,老板只怕会乘机重组全公司各部门,聘请新头头来教训我们。”

  日朗暗暗叹气。

  又一人轻轻说:“怕只怕我们也有是非掌握在他们手中。”

  “对,弄得不好就叫我们戴帽子、穿小鞋。”

  上司过一会儿说:“我们且罢手,看他们下一步怎样做,对方若是识趣,那我们就此打住;假如不停追着我们打,那就别怪我们无情。”

  大家都黯然。

  打了那么久,除出打仗,已不会做其他事,现在眼看要停火了,许多人不知干什么好。

  “当初是怎么打起来的?”忽然有人问。

  “因为一部传真机。”总算还有人记得。

  日朗纳闷,“传真机怎么样?”

  “彼时小型传真机刚面市,稀罕得不得了,讲得好似会助长灵感似,简直是身份象征,几个部门争相申请,结果我们先得,人家就恨死我们。”

  日朗不置信,“不会吧?”

  “就是这么简单,从此以后,我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做什么都是人家眼中的一条刺,说什么都要把我们斗垮斗臭。”

  有这种事!

  “还记得上一回陈董事总经理负气离开公司吗?他们立刻以为抓住小辫,写大字报骂我们不表态,要揪我们出来斗。”

  日朗困惑,“他想我们叫好?”

  “不,叫我们挽留陈某,说陈某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如坐视看他离去,即是猪狗不如。”

  日朗记得那件事,四年前的六月,闹得轰轰烈烈,公司里几乎每个人都举起臂章叫口号,泾渭分明,表露身份,异己者几乎没被乱棍打死。

  日朗记得她警告几个小朋友:“假如那是你的信仰,尽管做,负起后果在所不惜。如果只是为着哗众取宠,乘着人多公报私仇,那事后一定会有人记得你们的人格有问题。”

  公司乱成一片,有人希望她辞职谢世:“在这个时候不表态还有什么资格干下去?”

  日朗不作声,也没告假。

  结果很快由一位姓章的皇亲填补了陈君的空缺。

  要命的是,同一班喊表态的同事立刻见风驶舵,自动献身,大路调头上去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当场表示在章先生的英明领导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同一班小丑。

  焦日朗倒是真正的表了态,她甚至不去参加章某办的游艇晚会。

  不也是年年加薪水,四年内升了两级。

  有一两个喊得声嘶力竭的身份成了疑问,卡在窄路,已成为弃卒。

  会议终于结束。

  日朗松口气,她决定立刻到天秤座去喝一杯。

  一出大门,就碰见人事部副主管,他笑笑问:“停仗了?”

  日朗一呆,几时工作效率也这么高?

  她微笑,“几个滋事份子已经站不住脚,虽然还嚷嚷,看得出心已虚,胆已怯,步伐已乱。”

  “不比从前了。”

  “嗯,早十年八年,真是前有仪仗队开路,后有众喽罗压阵,不得了,坐在八人大轿上,吆喝着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主管困惑,“日朗,当年你如何应付这个阵仗?”

  日朗同他挤挤眼,“我?我螳臂挡车。”

  “那种人一时怎么会造成那么大的威势?”

  日朗抬起头,“我也不知道,也许一时间欺瞒一小撮人是不难做到的吧。”

  电梯门打开,日朗朝西走。

  真的,当年是怎样应付过来的?

  当面以梅兰芳自居,谈笑焦日朗为龙套。

  日朗默默无言,工作是她的生计,总得做好它,没有余闲在乎人情冷与暖。

  那段日子不见得难熬,现在也不算踌躇满志,一些人非要看人家倒下去才会开心,焦日朗自己能站得住脚已经高兴之至,心态不同。

  走入酒吧,酒保老庄上来说:“焦小姐,又要请你帮一个忙。”

  日朗摆着手,“别打挠我。”

  “焦小姐,看到那边坐的那个人吗?”

  日朗头也不抬,“我的视力已经退化。”

  “他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一直喝闷酒,喂,会不会有自杀趋向?”

  “老庄,你这个人有点毛病。”

  “是吗,我有事吗?”老庄笑嘻嘻,“可是人家指名道姓地打听你这个人呢。”

  “谁问起我?”

  老庄指一指,“他呀。”

  日朗连忙转头去看。

  那位男士也看到了她,站起来招呼。

  日朗愕然,扬声问:“是文英杰君?”

  “是,正是在下。”

  “你几时来的?”

  他微笑,“今天傍晚刚到,立轩说你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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