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开始而已。你把我弄来的,你忍耐点吧。」
若蝉通常出门,不是走路便是坐公车,为了他,她打电话叫计程车。
她以为他会问上一大堆奇怪的问题,但他意外的沉默。在车上,他温柔地将她的手握在他掌中,双眼闭著。
若蝉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不过他想什麽并不重要。他手掌的温度,将一股热流送进她心田,那感觉是安定和安全,彷佛他以此无声的告诉她:「不要担心。」
她担心吗?她不知道,有许多她应该担心的理由,但是她自己的心跳和她似乎听得见的他的心跳,使她和她的情感交战著。
这样做对不对?她又犹豫起来。
到了餐厅门口,若蝉打开皮包,他已经由裤子口袋掏出钱递向司机。
她正纳闷他哪来的钱,一眼看见他手上的古时金币,她大吃一惊,连忙在司机接过去之前,一把抢过来,用她的钱付了车资。
伯爵老大不高兴。「你这是侮辱我。我像个吃软饭的男人吗?」
「爵爷,龙侠,你的金币在这不能使用。」
他高高挑起眉。「我的金币是百分之百纯金铸造。」
「我毫不怀疑它的价值,事实上,它在这个年代是个价值连城的古董,但它不能用来付账。就像我使用的货币,若在你来的地方也不能使用一样。」
「哦,原来如此。」他的微笑虽然给胡子遮住了,却倍增他的魅力。「那麽,这个价值连城的古董,送给你做纪念好了。」
她无法自禁地因纪念两个字升起了感伤。
「我说错了什麽吗,若蝉?」他柔声问。
「没有啊。谢谢你送我这麽珍贵的纪念品。」她勉强笑笑。
「那麽你眼里潮湿的亮光,是喜悦和感到无上荣幸了?」
他挤眼的表情和他的口气,逗得她真的笑出来。
「是的,我感到无上荣幸。」
这是一家格调、服务皆属一流的法国餐厅,餐点品质自然不在话下。他点餐时用的标准法文,以及他自然、威而不峻的态度,几乎像是他很习惯在这种现代化的餐厅用餐。
「我想,龙侠,你会在一九九七年生存得很好。」若蝉对他说。
「这是说,我表现得够现代,很得体罗?」
何止?从他们进来到被领到座位坐下,若蝉不由自主的的注意到,他成了全餐厅所有女性的目光焦点,连男人都对他多看了几眼。
「要是你成功的成为现代人——而我看你是成功一大半了——你会成为女人的宠儿。」她不想显得小心眼,只是不经意流露了出来。
伯爵朗笑。「我想这些人盯著我看,是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疑问。他们在想:哪来的海盗?」
若蝉眨眨眼睛。「你不说我不觉得。还真有点像呢。」
「是吧?只有你的眼中,我是个可爱、英俊、迷人的男人。」
烛光映著她颊上的酡红。「你太谦虚了。」
他又一阵大笑。当笑声止住,他深深注视她。
「若蝉,不论如何,我知道我是不虚此行的。」他温柔地低语。
她轻轻点头。「是的,我明白,龙侠。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须尽欢。」他说。「莫道别离。」
她盯著他,心头一震。「你怎麽……好像过了今夜,你就要……走了?」
「走?我还不知走去哪呢。我不过今天在一本叫《唐诗宋词》的书中看到这样的句子。虽然伤感,但很美,不是吗?」
「是很美,诗词总是美得教人柔肠百转。」她轻轻吐一口气。「所以今天下午我不在时,你都在看书?」
他微笑。「和想你。」
她脸又红了。「想我什麽?」
「想你是个多麽奇特的女子。」他一手横过桌面覆住她的。「你呢?」
「我不觉得我奇特。」她看著他的手。「我一向自知平凡,也甘於平凡,但是……」今天,她忽然希望她能再许一个愿,愿她不是凡人。
「但是什麽?」
「没什麽。」她抬首,也对他微笑。「你才是不平凡的。」
「搞不清楚自己是谁?这的确不太寻常。」他的声音夹著些许涩然。「不过我是问你有没有想我,或想到我也可以。」
「唔……有。」犹豫之後,若蝉承认。「我知道你不会也不能待太久,龙侠,可是我永远会记得你。」
他覆在她手上的手抓住了她半晌,那紧紧一握透露了他情感的波动。
一刹那之後,他控制住了,把手挪回去,对她掀掀眉。「现在你的口气像是今夜以後,你就要消失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了。」
「我只是趁有机会时,说出我心里的话,龙侠。」若蝉将他握过的手移到桌子底下,用另一手包住它,彷佛如此便能保留住他留在那的感觉,将刹那化为永恒。
低首片刻,她藏住感伤,抬起微笑的脸。「何况,我不像你,我会到哪去呢?这里有我的家,我的……一切都在这。」
他皱皱眉。「我都不知道我的家在何方呢,我又能去哪?」他朝她歪一下头。「你的口气为什麽像是我们别离在即?你要把我赶出你家吗?」
「你可以待到你觉得你必须离开的时候,龙侠。」她举杯。「来,我敬你。」
他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表情。「敬我?为什麽?」
「为了你是位稀奇的贵客;为了你的大驾光临寒舍,令我蓬荜生辉;为了你实现了我的梦想。」
「我实现了你的梦想?」他迷惑地问。
「十七、八岁时,我曾梦想和一位风采翩翩的伯爵相爱。」
「是吗?你为何会有此梦想?」
「那时看了好多古典小说嘛,很为书里的伯爵著迷了一阵子。有一段时间,把认识的男生都拿来和我梦想中的伯爵白马王子比较,一比之下,他们当然都显得无比幼稚。」
「现在你有个真正的伯爵了。」他微笑。
若蝉注视他半晌,也对他微笑。「是的。敬真正的伯爵。」
「好,敬……」他举杯的手顿住。「我不能喝酒。」
「可是是你点的酒。」
「是吗?」他咧一下嘴。「不知道我为什麽这麽做,一定是昏了头了。」
「白葡萄酒很淡的,喝一小口没关系。」
他瞪著杯子里淡金色的酒半晌。「你确定?」
「难道喝一口酒,你就会现原形?这又不是雄黄酒,你也不是白蛇或青蛇。」
「好吧,我想一小口应该是不要紧。」
他们碰杯,他啜小小一口,举著杯子等著,那表情,仿佛他真的担心会变成一条巨蟒。
「唔,味道蛮不错,甜的嘛。」既然没事,他放心的又啜了一口,这一口他是实实在在的喝,然後放下杯子。「若蝉,我想……」
忽然,他的两颗眼珠跑到额头中间,对她傻傻咧一下嘴,咚的一声,他整张脸趴到了桌上。他没变成蛇,他醉倒了。
第十章
「真受不了,不过一口而已嘛。」
若蝉不停地用冰毛巾敷他的额,为他擦脸,他一动也不动。
餐厅侍应生帮忙把他抬上计程车,计程车司机帮忙把他半架半扶的送上楼。
「没见过喝一口那麽淡的酒,就醉得变成一摊烂泥的。」若蝉咕哝。
她差点以为他死了。
「对不起,龙侠,我不知道你真的不能喝酒。」她低语。
她轻轻抚摩他的胡子。它们竟是如假包换的真胡子。
「你不需要这麽做的,龙侠。」若蝉低叹。「我很久以前就知道,爱一个梦想是不实际的。梦想需要靠自己的努力,实现以後才真正属於自己。所以你要我许愿,我才许得那麽为难。」
她眨掉忽然窜进眼瞳的泪水,却按不下忽然同时升起的怒气。
「你给我一个伯爵,万一我真爱上了他,怎麽办?他不属於这个时代,又怎能和我相爱、厮守一生?我不是说过不要你为我找终生伴侣吗?」
她站起来,走开。
不一会儿,她又走回床边。「我希望你下次实现别人的愿望时,先三思。你明明迟早要走,走得不乾不脆、拖泥带水。长痛不如短痛,你知不知道?」
她再次走开,再次停住,按著头,自语。「我在说些什麽?」
她知道她在说些什麽。她知道她想说什麽。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再坐回床边,她俯向醉得不省人事的龙侠。
「我不是不感激你来以後,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我本来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你却使我忽然不能没有你。而我不能说我真希望没有买回那只花瓶,没有带你回来,否则我已经失去一个好朋友了。可是失去你,未必比较容易啊。」
泪珠终於滚落,滴在他脸颊上。
「你要我找一个理想的男人,你要为我找个好男人,我要你,你做得到吗?我爱你,你能爱我吗?」
冲动地,她俯身吻他。她必须拨开他浓密的胡子才找得到他的嘴唇。
当她意识到他有反应、有回应,他在口吻她,她大吃一惊,坐直起来,又大吃一惊。
他的胡子不见了,露出一张光洁的脸。他的长发也不见了,回复他原来的短发。他张开了眼睛,绿眼珠也消失了。
凝望著她的,是一双深情的黑瞳。
「你几时发现的?」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
「不是我。」若蝉喘著气。「是秦佩。她看到在吃饭盒的应该是伯爵龙侠,但伯爵有一大把胡子才对。」
「哦,我忘了。」他看起来并不懊恼。「带著那把胡子吃东西实在不方便。」
「之前我只是有点怀疑。」她补充。「我没那麽好骗。」
他掀掀眉。「你才没看出来。」
「就是你这个掀眉毛的动作,你不满意时的挑剔口吻,抱怨、埋怨时的语气,使我起了疑心。还有,你把伯爵的体格变得看起来比你魁梧,我买你的衣服尺寸,穿上身却一寸也不小。」
「所以,你没有爱上伯爵,或因为伯爵回不去,可以和你永远在一起而欣喜若狂。你一直在猜疑伯爵是我乔装的。」他静静地说。
「有什麽差别呢?这个把戏和你捣乱阻止我和范主任交往,同样幼稚可笑。」她生起气来。
「当然有差别。」他坐起来。「你相信那是伯爵,你没有被吸引,没有动心,你对我的感情才是真挚的。」
「我对你的……」若蝉跳起来。「你有什麽权利试探我真心与否?你会爱我吗?你能吗?」
他定定、笔直、柔情地注视她。「我会,我能,我愿意。」
她呆住了。「你……你说什麽?」
「我没有权利如此试探你,若蝉,但我必须。因为我早已爱上你了。」
「可是……可是……你不能。你的法力会消失。你自己说的,你不能恋爱。」
「哎,你想想看,若蝉。我怎麽能给你一个真的伯爵呢?那是你最後一个愿望呀,要是你对伯爵不满意,我如何送他回去?」
「既然伯爵是假的,是个冒牌货,这个愿望就不算,这表示我还是有一个愿望。对不对?」
他怔住。「呃,我……倒没想到。」朝向天花板,他问:「对不对?」
若蝉也仰起头往上看。这一看,吓了她一大跳。
他们头顶有个男人坐在灯架上。
「我真不想承认,不过,她说得没错。」他说。
若蝉吞咽一下。「你是……尊者?」
「幸会,小姐。」尊著对他弯弯腰,目光移向龙侠。「你好自为之了,兄弟。我等一下来接你。」眨眼间,尊者不见了。
若蝉瞪向龙侠。「他那句话是什麽意思?」
「你听见啦。」
「我听不懂。」
「那是白话吔。」
「你要走了?」他不语。
若蝉急了。「不行,你还不能走,我还有一个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麽?你要现在许吗?」
「对。」
「这次你倒很快。」他咕哝。「你许吧。」
若蝉双手在胸前合十。「我衷心希望能有个神仙伴侣。」
「这是什麽愿望?」他大喊。
「这次不许你表示意见。」她喊回去。
「你不能要个神仙丈夫嘛。」
「为什麽不能?」
「神仙不能结婚。」
「神仙不需要传宗接代吗?二郎神的儿子三太子是怎麽来的?」
「我修正,神仙不能和凡人结婚。」
「许愿有规定,你该一开始就说明,既然没说,後补无效。」
他呻吟。「他们下一个最好派一个段数高的来,不然准被你折磨得发疯。」
她呆住。「下一个?」
「对,下一个。你这个愿望合不合理、能不能实现,我管不著,决定权在我的新接任者。」
「新接任者?你……辞职了?」
「我被革职查办了。」
「你是开玩笑。你又在逗我,对不对?」
他摇摇头,眼神严肃,表情慎重。「我破功了。」
「破……破功?」
「法力消失了。」
若蝉惊惶失措地跌坐在床沿。「不,不可能。怎麽会呢?你还欠我一个愿望呀。」
「若蝉,我刚才说了我爱你,你没听见吗?」他柔声问。
「我……我……」她张口结舌。「可是我也说了我爱你。你不是说你若动了情,对方却无意或不是真心,你才会失去法力吗?」
「但是你又许了个愿。你爱我,而你要一个神仙丈夫。我现在不是神仙了,我不是你要的。」
「可是你是啊。」她急得快哭了。她拉住他的手。「我要你,我要的就是你这个神仙。我重新许愿,刚才的不算,刚才我不知道你破功了。我重说一遍,我衷心希望……」
「时间到了。」尊者再次出现,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床的另一头。「龙大侠,特使一号,上路吧。」
若蝉跳上床,用她的身体加上张开的双臂挡在龙侠前面,坚决地面向尊者。
「你不能带他走。」
「小姐,这不是我或你能决定的。特使一号犯了禁戒,而且是明知故犯,罪无可赦。」
「他已经不是神仙了,你把他带去,他对你们也没用。他是我带回来的,他属於我。我有权利把他留下。」
「你要一个神仙伴侣,我会给你一个神仙伴侣,特使一号必须去接受他应得的惩罚。」
「我不要你给我神仙伴侣,你……」若蝉顿住。「你?」
「我。」尊者点头,指著他自己。「我是来接任他,完成他未完成的工作的。也就是实现你最後一个愿望,给你一个神仙丈夫。」
「我不要神仙丈夫!我不要你。」她喊。
「不是我要做你的神仙丈夫,我……」尊者也顿住。「我有什麽不好?」
龙侠从若蝉後面对尊者做个鬼脸。
「反正我要的是龙侠。」若蝉坚持。「你若要实现我的愿望,就把他给我。」
尊者顿足。「你刚才的愿望不是这样许的呀。」
「我许的神仙伴侣就是指他。」
尊者摇摇头。「龙侠,你说说话吧,这可怎麽办才好?」
龙快咧咧嘴。「你不过才领教这麽一小招,就招架不住啦?」
若蝉回头瞪他。「你不帮我还贬我?」
他也对她咧嘴。「我没有啊。」然後他对尊者说:「你还是照她的命令,听她的话吧,不然当心你也给整得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