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亦舒 > 两个女人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两个女人目录  下一页


两个女人 page 9 作者:亦舒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龙,”我说,“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都恨我。”

  “其实并不。嘴巴是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

  “你们不恨我?”

  “嗳,”我笑着想一想,“开头有一点点。”

  “你们应该恨我。”

  “为什么?你喜欢被恨?”我反问,“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爱我,至少恨我’逻辑?”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锣。”

  “不可能,”她冷着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迸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着头,天凉,没于冷气,车窗摇下一半,她迎着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快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异,竟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

  “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

  “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骄傲付出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

  第六章

  她诧异,“你可以原车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说。

  “不要紧,我们这里都养狗,并排有三间屋子,两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坚持。

  “看,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天天都这样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来,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责任如此。”我说。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丽的洋房。单层,斜顶,白黑两色,下面就是沙滩。听到海浪打沙滩——“沙——沙——”

  我呆住。我说:“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龙不出声,黑暗中我都觉得她是美丽的。

  她用锁匙把门打开。“晚安。”她说。

  当然我没希望她请我进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马上说“再见”。忽然我想到她拒绝我送她下小路,也是为了想赶快叫我走,不禁又气起来。

  她这人真是不可救药,怕我会对她无礼?

  我本来要叫她小心点,也觉得多余费事,我也说:“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护自己。

  然后转头就走。

  我并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心中像是塞着一团东西,气得几乎哽咽。

  走到停车场,并没有进车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回头望,她屋子的灯已经亮起采,极大的窗门,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情形,加窗帘都没有,白色的细木框围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这些玻璃离敲碎便可以进去把她扼死——施扬名!我悚然心惊,你想杀死谁?任思龙?

  我毕竟是恨她的,不论装得多么大方,不论我告诉自己一千次:原谅她。我恨她。

  我开动引擎,车子在死寂中发动像飞机般嘈吵,转个弯,我匆匆驶出石澳。

  我永运不会再回来。

  永

  不

  回

  来。

  发誓。

  那个星期六我早回家,带了一大叠剧本预备

  “审阅”。

  你知道,会写的人便写,不会写的人审阅。写得不好的人迟早升审阅,写得好的人一辈子写下去。

  我的牢骚甚多。社会已经对我太好,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承认这一点,看,身居要职,受着高薪。妻子爱我,儿子敬我,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社会对任思龙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觉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够讨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说:“你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干什么?”

  “给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是,主人。”

  “孩子们呢?”

  “在楼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来,像是有话跟我说。

  美眷真是单纯可爱。天下怎么会有两个这样的极端,美眷是  1+  l,任思龙是  Pi=  Pftan平方ti平方(1+2k)。

  “美眷,你有话要说?请说。”

  “主人,”她笑得贼兮兮,“我有事请求你。”

  “什么事?”我双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锅竹笋烧猪肉,请你带去给任思龙。”

  “什么?”

  “给任思龙,她喜欢这个菜,”美眷向我挤挤眼,“若要不瘦与不俗,天天竹笋烧猪肉,思龙说的。”

  “任思龙说的?苏东坡说的!”我说。

  “无论谁说的,你得把这锅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会在家的。”我说。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说,“我没有空,要不我自己开车去。”

  “你自己开车去!”我问:“为什么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愿死也不去任思龙那里!”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又发神经了!”美眷说,“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头!”

  “你在发神经,你与任思龙要结拜做姊妹,你们俩到庙里烧香叩头去,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把我拉进水里去。”

  “扬名,这几个月来,你变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齿地说,“事情变得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还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为我做这件事。”

  “你会后悔的!”我跳起来。

  “你做不做?”美眷问。

  我闭上嘴巴。

  “扬名,你听我说,我发觉我们的方针错误,我们不应对任思龙时时提着表哥,我们应该比较含蓄,对她表示温情,等她欠下我们人情,那时候——”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没她那么好气,“我的天!还在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与我一起去。”我说。

  “思龙又不是老虎。”

  “你与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说,“可是我约了表姨搓牌,怎么办?”

  “我非去不可?任思龙今天拿不到这锅猪肉会饿死是不是?”

  “你只要说一个字或是两个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里来的怒气,脸色铁青。

  我说:“我不去!”

  “好!我们把这件事宣布结束。”

  “美眷!”

  她怒气冲冲地进厨房,把门大力关上。

  我叹口气。

  做驼鸟也许快乐点,它们可以把头伸进沙里。

  我想哭。

  美眷把一个沙锅搁在我面前,头也不回的走去房间。

  我说:“你不必这样,我这就去!”

  我站起来,拿起这锅竹笋烧猪肉便出门。

  天晓得,为了任思龙与我吵架。

  我上车,把沙锅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恨恨的开车。

  我怎么能告诉美眷,我的确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龙,我怕她不是因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为,我想是因为,是因为,我想……我叹气。

  我驶入石澳。才发的誓说死也不来了。

  我希望任思龙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时,或是约会去了。

  我会把沙锅放在她门口,然后走开。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铃,她来开门。她的门外有一层纱门。朦朦地她站在纱门后。

  她的头发散下来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条带子,松松的,风吹下去,现出她暧昧的身形,她仿佛在午睡。

  我说:“美眷叫我送这锅食物来。”

  她说:“请进来。”

  她推开纱门。

  我不该进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态度稍微好一点,我就屈服了。

  不要紧,我告诉自己,不到三分钟她就会故态复萌,然后我可以大吵一顿,于心无愧的离去。

  “是苏东坡的那锅。”我说。

  “谢谢美眷。”

  屋子里一片白色,窗外是沙滩与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几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蝴蝶型的白花散着妖冶的香味。最最冷艳的颜色是白,你永远不知道纯情底下是什么,引人遐思。

  我坐下来。

  她坐我对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厅。

  惆怅旧欢如梦。

  谁是她的旧欢?数得清?无数个?

  生命是幻觉。

  任思龙,告诉我你心里想什么。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我呼吸几乎有点困难,濡湿阴凉的海滩空气。我当然要怪空气,怪香味,否则如何解释这种震撼感。

  我一直听到“哺哺”的低微声,原来屋角放着一缸银色的鲤色,屋外刚有只白色的鸽子飞过,LAPALOMABLANA,是中国的聊斋与毕加索的西班牙。

  我叹口气,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对面的任思龙一句话也不说,却又像说过一千句话。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喝杯饮料才走。”

  她站起来到厨房去。

  她的厨房没有油烟。这是可以肯定的。

  我扬声:“我要走了。”

  她匆匆转出来,手里拿着高高窄窄的杯子,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张大嘴,看着她,我如五雷轰顶般惊异。

  她记得,她居然记得。

  我心酸地取过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苏打又甜又香又清凉,我一口气就喝光了。

  “谢谢你。”

  她点点头。

  “我现在真要走了。”我回头就跑。

  转头看她站在纱门之后,我并不该回头看,当然我不怕变成盅柱,但是我不该回头看。

  到家。美眷与表婶正在搓麻将,那阵牌声第一次给我安全感,我混乱地倒在沙发上,小宙走过来,脏脏的手不住在我脸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紧紧地搂在胸前,他吓哭了。

  美眷走出来,“咦,你回来啦,小宙,你这个傻瓜,哭什么?爹爹抱你有什么好哭的?有什么事就哭,长这么大了一句话都不会说。”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着我,住了哭。

  我说:“叫爹爹,争口气,叫爹爹。”

  但是他没有叫,笑起来,把脸藏在他妈妈的后面。

  我叹口气。小宇走过来,“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问:“扬名,你怎么了?不舒服?东西送到没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还在气?”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总是不肯为我做一点点事。”

  小宇说:“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说:“冰箱里有圣安娜蛋糕,饿就吃一点。”

  小宇说:“实在没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说什么?”我问小宇。

  “我想买一辆脚踏车。”他说,“妈妈叫我问爹爹。”

  “没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说,“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么有什么。”他不乐意。

  “小宙连话都不会说,你别把题目岔开去,无理取闹。”

  他蹬蹬的跑开,翅着嘴,倒挂着眉毛。

  做人永远不会快乐,永远不会满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着脸睡觉,和衣倒在沙发上。开头听到吆喝声、尖叫、欢笑,后来觉得热,发了一身汗,然后有人替我开了客厅冷气,我又冷得缩成一团。

  我没有做梦,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龙会记得我喜欢云尼拉冰淇淋苏打,除非她故意要记住。

  她故意要记住。

  醒来的时候,比没人睡时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东西,书房成了赌房,一屋子的烟,点心碗盏、杯子、零食包纸、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问:“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着。

  雪白的花,雪白的鸽子。惆怅旧欢如梦,冰淇淋苏打。

  “——你史见我说吗?”美眷问。

  “没有。”

  “扬名,你是怎么了?”她瞪着我。

  “美眷,让我静一静。”

  “好。”

  过了几日,我听见美眷与她妈妈说起我。

  “扬名工作太辛苦,有点神经衰弱。”

  我没有神经衰弱,我只是静不下来。

  我到任思龙的写字楼坐下。

  开门见山,我说:“任思龙,我很疲倦。”

  “为了什么?”她问我。

  “疲倦伪装。”我说。

  任思龙垂低眼睛。

  我坐下来,很冷静的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一直都爱你,因为不能爱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龙抬起头来,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后合,用手撑着头,腰也直不起来,她说:“这……这简直跟创作组方薇写的故事大纲一样!”

  我看着她,异样的镇静。

  笑完之后她用手掩着脸,隔了很久很久,她问:“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着窗外,“离婚,或许离了婚来追求你,然后你可以拒绝我。”

  “拒绝你?”她轻声问,“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认识你。”

  我的心疾跳。

  我们静默地对坐良久,像是十余岁孩子初次约会,互相找不到词句诉说衷情。

  我哭了一会儿。是因为事情次序调错了,时间与我开一个大玩笑,结婚十年之后才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相处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为两个女人都是最无辜的,我没有长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龙出现,我那十年并没有虚度,我与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