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莉笑,“我不管,反正我会等着看那集戏。”
我坐在安乐椅上。她坐过这张椅子。我有种几乎温暖的感觉。
下班开车回家。
美眷问:“这么早?近日来仿佛比较空闲。”
“是。”我伸个懒腰。
“爹爹,陪我下棋。”小宇缠着我说。
“功课做好了?”
“做好了。”
“小宙呢?”
“外婆家。”
“怎么老往外婆家送?”我问。
“外婆寂寞——你老人家怎么了,一辈子不过问家里的事,有空就忽然抽样调查,大发议论,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赔笑,“对不起。”
“喝什么?”她问。
喝什么?不是一直知道我喝云尼拉冰淇淋苏打吗?
小宇抽棋盘摆出来。
“喝什么?”美眷又问。
“你不知道吗?”我问。
“施先生,你别卖关子,好不好?”美眷不耐烦。
我低声说:“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照旧。”
“我也要!”小宇叫出来。
美眷回厨房去了。
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我妻子不了解我。
我实在奇怪美眷了解我多少。
她把冰淇淋苏打搁在我与小宇面前。
“别喝太多,就吃饭的。”她说。
她照顾了我们十年,但是她了解我吗?
小宇说:“将军!”
“别乌搅,”我说,“我们还没有开始呢。”
“我买了些新衣服。”美眷说,“你不怪我吧?”
“买得起尽管买,”我说,“天天换一件好了,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丈夫衣着整齐是妻子的功劳。但是老天,你不认为你买得太多?在东京选的那些呢?”
她不理睬我。
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间一看,一床都是五颜六色的衣服,只好马上又回到客厅与小宇继续在棋盘上大杀四方。
小于,我的儿子。生命的延续,多么自私的举止,把他带到世界上来,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续。他们说他像足了我!不大说话,睡前看一会书,喜欢穿白衬衫。
我注视着小宇的脸,太阳棕色皮肤,圆圆的鼻头,他把手撑在下巴上,正在动脑筋要设法吃掉我的车,睫毛垂下来,眼睛清澈,嘴唇薄得几乎透明,儿童都是美貌的,我爱小宇。
他笑了一笑,“爸爸,轮到你。”
我进炮。
小宇的手肘处粘着纱布,不知是什么时候跌伤的。
我关心他太少,知道他太少,我忙着在工作上证明我自己,忽略太多。
“小宇,”我问,“你快乐吗?”
“我?”他睁大了眼睛,“当然,爸爸,表舅舅买了照相机送给我。”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是指……”
“快吃饭了,”美眷说:“谁嬴这一盘?”
“爹爹快输啦!”小宇笑道。
美眷笑说:“谁下棋都比你爹爹强,他心不在焉。”
“小宇,功课辛苦吗?”我问。
“不。”他摇摇头。
“与老师跟同学在一起,相处好吗?”我又问道。
“蜜斯王最喜欢我,但是邱志雄捉了蚂蚊塞进我认领里。”
“哦。”
“爹爹,将军,你早没棋了。”
“是。”美眷说,“我们收棋子吧。”
小宇把东西收掉,跳跃着走开,他取了脚踏车,要下楼去玩,美眷不放他,说道:“马上要吃饭,你还下去玩得一头汗,干什么?”
我说:“让他去吧,将来他长大,天大的事也不能再使他像今日般快乐。”
美眷白我一眼,“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这是我的儿子,我懂得管教他。”
小宇也并不抗议,乖乖的坐下来。
我很纳闷。人类是这么安于环境,这么乐天知命,很明显地,小宇并不是哪吒。
制作部打一个电话来。
“我们明早举行记者招待会,在老板的游艇上怎么样?要不要与孩子们乐一乐?”
主意倒是不坏,只是人会大多。
“来吧,游艇有六十多尺,不会很挤。”
“我怕记者,尤其是娱记。”我说。
“你算了吧,星期天孵在家中,做豆芽生意还是鸡蛋生意?”他们笑。
“怎么来?”
“开车到西贡海员会所,等你呵!早上九点半。”
小宇拍手赞成。
美眷说:“我马上让佣人做三文治与沙拉,买多点水果。”
“好。”我说。
可是星期六夜我看书看得很晚。
美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嘀咕,“再这样,我去与小宇睡,受不了。”
第二天我起不来,被小宇拉起床。
“小宙呢?”我问,“索性过继给他外婆了?不姓施改姓阵?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天呵,你快换衣服好不好?都在等你呢!”美眷气得什么似的。
我飞车赶到码头,他们已在那里等我。我忙着道歉。
林士香问:“你怎么了?忘了起床?”
记者不多,才两台麻将。
我问老周:“怎么,任思龙没有来吗?我以为她是林的新偶像。”
小王说:“谁请她我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还玩不玩?”他咬着苹果走开。
不知为什么,我倒是想起两句话:过高人愈妒,地洁世同嫌。然而不必替任思龙担心吧,像她那样的女子,她有她的天地,她有她的朋友。请她,她又怎么会有空来呢?
船驶了十五分钟到西贡,海蓝得令人不置信,我带着小宇下海。美眷早已在搓麻将。
林游在我身边,我问他:“什么时候与方薇结婚?”
“结婚?呵是的结婚,要对一个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还是与她结婚,我们是打算结婚的。”他说。
我让小宇抓住浮泡。我说:“要结快点结。”
他说:“真没想到,等了那么些年,找了那么些日子,她居然便是我身边接近的人,我太快乐了,简直没有时间想到结婚。”他笑。
“你们没有吵过架?”我说,“我是指恋爱期间。”
“没有,一次也没有。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唔,”我说:“但是——”
“看!”林忽然说,“看那边的快艇!”
我转头过去。
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个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面,那一刹那,她冉冉自水中升起,如一朵莲花生自水中,不到三秒钟她已经扬洒而去,水花四溅。维纳斯出世。
第五章
“美丽!”我说。
林大力拍一下水,“你知道那是谁?”
“谁?”我说,“你又认识?”
“自然,那是任思龙呀!”
我一震,再回头,刚好看见她随快艇兜了一个圈,放掉绳子,缓缓沉入水中,那么天衣无缝,仿佛她来自水,现在又回到水中,无牵无挂。我看得呆住在那里。
林已开始挥手,“思龙!”他喊叫道,“思龙!”
任思龙在水中听到他叫,向他挥挥手,快艇驶过来接她,她攀上去,快艇往这边驶来。
她脱掉救生外套,用手拔头发,“你们在这里?”
“是,”林说,“精彩极了,思龙,在哪儿学的?”
“夏威夷,”她答,“比游泳容易。”
“上我们的船来坐。”
“有吃的吗?”’她笑问。
“有。”林士香什么都敢答应,“什么都有。”她看看驾快艇的年轻人,“我还有朋友呢。”
林豪爽的说:“不要紧,通统有份。”
任思龙笑,她为我们介绍。我于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个医生。他年轻、漂亮、健康,事业又有成就。
看,我早说过,不用担心,我心里不是没有酸味的。她比我们这群人当中无论是谁都更能干。难怪我们那傻表哥要靠边站。她眼里心里都没有他,怎么可能有。
“我一会儿过来。”她说。
“好好。”林忙着应她。
我把小宇托上水面,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游艇。我与林跟着上去,用淡水洗了一把脸,套上外套。
林说:“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出水芙蓉’了。”
我说:“芙蓉是什么花?我没见过。”
“用你的想象力,创作部主任。”林笑。
隔一会儿任思龙过来,她在泳衣外头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衬衫,头发缠在头顶。大腿的皮肢是蜜色的。我别转头。她并没有与与人打招呼,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他把芒果递过去,任思龙与她的医生朋友马上吃了起来。
我在一边瞧着,她全身似乎在发散适才吸收的阳光,水果汁滴在她嘴角,她正在留意听小宇说话呢,这不是营业部的任思龙。不不,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的眼睛闪闪生光,全神贯注地应付小宇,小宇在对她说什么呢,不少成年男人会妒忌他吧。
我现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任思龙的美丽不是静态的,把她的脸摄成呆照,她很平凡,但是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转身弯腰,都有优悠的味道,一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风姿,表哥早看穿这点,他的观察力远胜过我。
美眷叫,“扬名,削只苹果给我好吗?”
我把苹果给她,我跟她说:“苹果适合连皮整个吃。”
“真噜嗦。”她笑,“嗳,八万!”
风吹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凉,风鼓动她宽大衬衫。她用手托着额头笑了,她洗净双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带着象棋,他向任思龙挑战。任的医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当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观局,任时不时转头跟他说几句话,他是个出色的男人。
我很烦躁,我竟无法使我的眼光离开她。
她还不是那个任思龙,工作如疯子,干劲冲天,一身白衣服的写字楼奴隶。为什么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明白。
林与方薇形影不离的坐在船头讨论剧本。
其他的演员与工作人员则在甲板晒太阳。
我过去取果汁,回头,任思龙已经不见了。
我问小宇:“那位姐姐呢?”
“任姐姐与她的朋友走啦。”小宇说,“她真是好棋,杀得我片甲不留。爹,我的炮死死守住,她还是突破重围……”
走了。
我茫然坐下来。
美眷拿着纸碟子,盛着蛋糕走过来。
“吃一块好吗?”她坐在我身边。
那一角的麻将布排山倒海地涌过来。
为什么?我扬扬手,为什么在游艇上搓麻将?为什么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饿不饿?”
我摇摇头,“我想先回去。”我扬声,“林,有没有办法先走?”
美眷笑道:“这疯子,玩得好好地,他一个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么走得了?临阵退缩,哪有这么如意的事?”
我听得心如刀割。
林说:“施,你怎么了?喂,嫂子,你看他脸上那万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开快艇送你到码头。”
美眷说:“让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
“他要闹情堵,是他活该,我带着小宇再玩一会儿。”
林笑说:“他也不是闹情绪,他八成是闹肚子。”
结果我一个人回家。
小宇由外婆处领回来,正在缓缓学走路,见到我,给我一个大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索地向我走来。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一星期见小宙多少次?我对这孩子应该有歉意。
我伸出双手,小宙仍然镇静地走过来,躲入我怀中。这婴儿使我想起花生漫画中的拉纳斯。
我们父子拥抱很久。我轻声问:“孩子,你喜欢有个英文名字叫拉纳斯吗?”
他在那里说他独有的婴儿语言,身上有庄生痱子粉的味道。
佣人问:“先生,在家吃饭?”
“是,下碗面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扑扑地打着我的手背。
佣人笑,“小宙,来,别烦爹爹。”
小宙说:“爹爹,爹爹。”
女佣说:“哎,一开口就叫爹,下一个恐怕还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个女儿。”
她把小宙抱走。
吃面当儿我茫然想,这个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我与美眷恋爱成婚,名正言顺的生下子女,经过十年,我们有这个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什么?
我在想什么?
太劳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来,客厅中一片吵闹声。
美眷坐在梳妆台前用冷霜洗脸,一边嘀咕,“晒得老黑,难看死了。”
我胡涂的问道:“什么意思?怎么有那么多人?”
“林士香他们呀,在咱们家吃冷面。”
“怎么有麻将声?”我问。
“表姨他们来搓麻将。”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吗?”美眷问。
“不不。”我揉揉眼睛,独自走到书房去。
表哥坐在写字台面前,看到我转过头来。
“梦长君不知?”他问。
我呆呆的坐在他对面。“要我去招呼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说。
“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他问。
这种话常常触动我心境。
美眷进来找东西,东翻西掏。
“你找什么?”我问。
“我记得有好几副扑克牌在这里。”
“这是我放剧本的抽屉!”’
“你这书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
“干脆开次家庭革命会议,改作麻将房算了。”
我跳起来,“你说什么?”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样儿!”
她取到扑克牌施施然而去。
气得我。
“美眷始终是个孩子。”表哥说。
我说:“自从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没有长大过!”
表哥默然一会,说:“这是一个很强大的控诉。”
我说:“你说不是吗?你看看她那个样儿!”
“当初你爱上她,也不过因为她那个样儿。”
“但是社会成熟了,她身边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将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宁。”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说,“天气太热,事情太多太忙,或许我已经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么刺激?”
我反问道:“我不明你指什么。”
“任思龙的刺激?”
我“霍”地转了身,“你说什么?”
“任思龙。”表哥的声音像毒蛇般嘶哑。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你与任思龙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表哥说。
我愕然,“我与任思龙?”
他缓缓的点头。
我异常的不安。“你疯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别人的喜爱,你太念念不忘这个女人。”
“是我,还是你,还是我们?”
我勉强的笑,说:“表哥,你喝了两杯来是不是?”
客厅中的客人在轰然大笑。
他点点头,“或者我是喝过酒来,你既然不愿意提,就永远沉在你心底好了。记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来走出去,关上门。
书房里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静的,我有种中蛊的感觉。
天忽然下雨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干干净净,几乎没长出青苔来。
下班时候分外难叫车,福士进了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