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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page 5 作者:亦舒

  她的动作化为一格一格底片,她缓缓自安乐椅上坐起来。她发觉是我,脸色发烧,我看得见她耳珠上的嫣红。她戴着珍珠耳环。

  美眷跟我说:“有芒果有蜜瓜,我们吃水果,咖啡已准备好了。”

  小宇说:“爹爹我是否可以吃冰淇淋?”

  方微说:“在香港,我们真是吃得太过量,又缺乏运动,预支中年发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纤细一如发育中的少女。

  我设法的把自己拉回现实。

  我到书房坐下。“给我咖啡好吗?”

  林对方薇说:“将来你要学美眷这样,知道吗?”

  美眷笑道:“学我有什么好?什么都不会,只会伸手拿家用,说不定哪一天,扬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惊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头。

  林士香说:“我们还想去看场电影,早退可以吗?”

  方薇说:“别这样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么意思?”

  美眷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们走好了,只是别吃完还嫌我们招呼不周到。”

  林拉着我,“我明天回创作部拿本子。”

  我点点头。

  “你精神欠佳,为什么?”林问。

  我反问:“怎么见得我精神欠佳,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林笑,“你自己照照镜子去。”

  他们走了。

  美眷诧异的问:“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回公司兜个圈回来就萎靡了?”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连美春如此没有机心的人都知道。

  我叹一口气。

  美眷说:“早点休息吧。”

  我捧着书上床。

  日子过得很上轨道。我很久没有再看见任思龙了。根本就是,我们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组人。

  但是我听见别人说起她。

  老周恨恨的说:“恶形恶相,老板说她平均工作时间是十五点八小时。又不算算我们摄影组一出去便两日两夜,胖子都变了瘦子。

  每日工作十五点八小时。

  我呢?我的责任是坐在那里听别人开会,有时候一天也不写一个字,但是我知道发生些什么,当然也开夜车,通扯是十小时吧,我委实不知道。老周说:“真够劲,大家斗办公时间长。”

  我说:“最高兴的是老板。”

  “大家一起拼命,”老周说,“我真不明白,怎么士气一下子扯高这么多。”

  下午,玛莉告诉我,假期批准下来,我可以轻松一个礼拜。我说:“十天也不行?”

  玛莉说:“别看着我,我是你的伙计,我不是你的老板。”

  “一个星期也好,我可以去东京。

  “替我带点发饰回来,波士。”玛莉说。

  哼。

  假期在星期一开始。

  美眷很偷快,像只小鸟般,叽叽喳喳没停。其实她以前到过东京,但是这次两夫妻同行,有个伴,心情自然不一样。

  美眷说:“北海道或许还有雪。”

  “滑雪?”我反问,“最闷了,一个星期,不学滑雪太闷,学又学不会,还是上东京买点衣服帽子送迭你那些三婶哪表妹哪同学哪。”

  “最烦是你。”她说。

  她又忙着把小宇小宙托给外婆。

  我问:“索性叫外婆来住可好?大人动起来方便。”

  “可是我爸爸又没人照顾。”美眷说。

  小宇跑过来:“爹爹,我要买一把死光枪。”

  “叫外公也一起来住。”

  美眷笑,“哪里有这种事,你别吵,让我来安排好不好,噤声。”

  “让你安排?”我反问,“你才安排不了什么。”美眷不服气,“你就会嘴巴硬,我又问你,去东京住哪里?”

  “公司会代我订旅馆与机票,我可不担心。”我说,“你把家里的事安排委当吧。”

  结果是可以预测的,美眷什么也没做好,由孩子们的外婆出面,把小宇带回去照顾一星期,小宙则由佣人看管。

  美眷永远决定不了任何事,这个小女人。

  我带种爱情的语气责备她。

  她笑,靠在我身边,“唷,怪我办事不力,又请问你,怎么见了身居要职的女人,害怕得那样?”

  “我怕谁?”我反问。

  “任思龙呀。”

  我一呆,不响了。

  “表哥仍在那里痴痴的等,任思龙现在连他的电话也不大肯接了,说没空。”

  “表哥应知难而退。”我说。

  “她是真的忙,表哥说去参观过她的写字楼。”

  我哼一声。

  我说:“你说编剧忙,我相信,每个字都要亲手写出来,又要开会,又要改本子。但营业部忙得那么厉害?那才怪,偶然一段时间是可能的,长此以往,我看没可能,她有助手、有秘书,具组合的机构不可能叫某一个人忙得要死。”

  “你是说她根本不想见表哥?”

  “当然是。”我说,“都是藉口,如果我们相信她的藉口,我们就未免太笨了。”

  美眷白我一眼。

  我说:“护照在那抽屉中,请当心。”

  “今天在领事馆排了几乎一小时队,那么多人去旅行。”她说。

  我们启程时表哥开车送我们到机场。

  表哥说:“回来的时候取了行李便叫我来接你们。”

  “不用了。”我说。

  表哥趁美眷走开的时候跟我说:“美眷很想你帮我做说客,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反对我追求思龙,你不必勉为其难。”

  我反而因他的体贴而不好意思,我说:“我根本没有见义勇为。”

  表哥默默一会儿。

  我看得出他心中的无奈,他的眼睛中有哀伤。

  天呵,他是真的堕入爱河了。

  我问:“你真的爱她?”

  他点点头。

  “是怎么发生的?”我问。

  “你问过的。”

  “但是我始终不明白,”我低声说,“她跟你是怎么认得的?”

  “我们在校外保程中认识,我开始——”

  “这我知道,我是说,是怎么进行到这种地步的?”

  他苦笑。

  美眷过来说:“时间到了,我们进闸口吧,我兴奋得要命。”

  表哥说:“旅途愉快。”

  我鼓励他说:“再继续打电话给她。”

  “我不想她讨厌我。”表哥的声音近乎呜咽。

  我至于惊震,这么一个有品德有学问的大男人竟会被爱情折磨得这样。

  我想一想,“那么送花。”我说。

  “她不在香港,出差去了。”表哥说,“要去几天。”

  “到哪儿?”我问:“这么劲?”

  “不知道,她秘书说的。”

  “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追到那个地方去。”我说。

  “我请不到假。”他主。

  我叹口气,“如果你爱得够深,丢了工作又何妨。”

  表哥呆住,他拉住我,“扬名,你帮我问一问,她去了什么地方,快。”

  我说:“那边有公众电话,我替你打返公司去问。”

  表哥拉着我便走。

  美眷顿足,“你们怎么了?快上机了!”

  电话接到玛莉桌上。

  我说:“玛莉,限你十分钟查清楚,任思龙出差到什么地方,住什么酒店。我隔十分钟再打来问,不许别人用这个电话。”

  玛莉连忙应“是”。

  表哥的表情矛盾而复杂,他很沉默。

  我低声说:“你可以想清楚,什么比什么重要,这是一项赌博,你未必必嬴得美人归,但如果这么做会令你开心,你不妨赌一记。”

  我们的班机最后一次召集。美眷急得要命,直跳脚,嘀咕不停。

  我再拨给玛莉。

  玛莉真是好秘书,她清楚玲珑地:“任小姐出差三天,往东京,住第一酒店一三0四室,后天回来。”

  我呆住了。

  我与美眷也住第一酒店。

  我放下电话。表哥迫切地看着我。

  我说:“东京第一酒店一三0四室,你好自为之。”

  美眷说:“喂,我们可以走了吧?”

  我对表哥说再见。

  我们是最后上飞机的两个乘客,美眷直到缚上安全带才安定下来。

  我慢慢的在想,我的机票与酒店是托公关部代订的,任思龙公费到东京,自然也是公关部代订。

  住到哪一家去了?

  美眷问:“你怎么?为什么不开心?”

  我微笑,“你是君子,美眷,君子坦荡荡,我是小人,故此长戚戚。”

  “不知你说些什么!”

  我心中忐忑。

  到了东京,我们叫计程车到酒店。

  美眷说:“把任小姐找出来一齐吃饭。”她兴致勃勃,“他乡遇故知。”

  我说:“过分,大家都不过旅行数日。”

  美眷拿起话筒,“你不打我打。”她的确很帮着娘家的人。

  电话接通了。

  我想任思龙会有种做噩梦的感觉,怎么老摆脱不了我们这家人。

  美眷说:“我是美眷——施太太呀,你好吧,思龙,是,我们渡假……七天。你怎么睡了?快点出来,大家逛银座去,然后吃饭。”

  她把电话挂上,“约在大堂等,十五分钟。”

  不知怎地,我竟没有大力阻止美眷。

  “美眷,”我说,“换双低跟鞋子,免得走得脚痛。”

  “一会儿见了思龙,请你客气点,”她抱怨,

  “免得人家对表哥印象奇劣。

  “关我什么事?”我不以为然。

  任思龙坐在大堂,她的头发梳在头顶,盘一个辫子髻。我对她的白衣白裤早已习惯,她穿着一双球鞋,没有化妆,她的脸陡然看像个玩倦了的孩子。

  我们迎上去,道了声好。

  美眷公款她十分友善,把手放在任思龙的臂弯里,两人并排踱了出去,我反而落在后面。

  美眷问:“这次开什么会?”

  “广告公司邀请的。”

  “玩得很开心吧?”美眷问,“最好了,公费旅行。”

  “天天开会,后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龙答,“没有时间玩,回去还得做报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虽然我走在她们后面,我知道任思龙做会心微笑,我就是恨她这点,她在美眷面前的优越感,她对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单纯。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让她在酒店房间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来。

  银座的灯光如星尘堕入红尘,混为一片。天色一角还是亮的。

  任思龙双手插在裤袋中,她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感。

  这种情绪太熟悉了,表哥不是为她而落寞吗?两个寂寞的人,为什么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进入百货公司便巴不得把带来的旅行支票一古脑用光。

  但是任思龙似不感兴趣,不过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减了买,买了试。

  她的眼神永远深不见底。

  我并没有忘记那日夜间,在创作部,灯光里,看见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为我与她都没有提过那夜的偶遇,无凭无据,仿佛是一个梦。

  是我的梦。

  她怎么想?会不会是她的梦?

  忽然我的脸又麻辣辣地红起来。

  我暗想,真是尴尬得毫无情理,怕什么?不过在公司办公室撞见同事而已,她难道不是同事?

  我觉得似乎有人应该开口说话,于是我搭讪地问:“你不买东西吗?”

  她摇摇头,“日本时装不合我穿,袖子是永远不够长。”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说些什么好呢?

  美眷在买衬衫的拒台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转头问任思龙,“你来看看,思龙,是红的好还是绿的好呢?”

  任思龙犹疑了一刻,说:“白的好。”

  美眷说:“你真喜欢白色,我老觉得同样一件衣服,买白的不值得,非要买鲜色的不可。”

  任思龙笑了。她笑得很温柔,以一种爱惜的神情看着美眷。

  我十分诧异,她心里想些什么?怎么会有这种表情出现?

  美眷把一件白衬衫交给售货员,说:“这是为你买的,思龙,听你一次。”

  任思龙忽然用手轻轻拧了美眷的脸颊。非常亲昵。

  我们到日本小馆子去吃东西,美眷提着大包小包。

  我很有点不好意思,面子有关,任思龙瞧了美眷这副老土姿态,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过虑,任思龙从来没有这么诚恳过,她居然与美眷攀谈了起来。

  第四章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边旅行一次,亲友们期待着得点好处,不能令他们失望。哪怕是一块手帕也是好的。”

  任点点头。她很喜欢吃生海鲜的样子。

  美眷问她:“你喜欢日本菜?我不喜欢,每次总是叫炸虾饭算数。这种生鱼又贵又不好吃。”

  任思龙抬头想了一会儿,“对于吃,我无所谓,罐头汤也吃好久。”

  美眷骇笑,“罐头?罐头没有营养。”她说,

  “那个味道,闻了都不开胃。”

  任思龙静静喝着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她与美眷的思想不一样。

  美眷见饭吃得差不多,她开始了。

  “思龙,你真能干,天天这么忙,对事业太有兴趣。”

  任说:“自己做老板才能够说‘事业’,现在只是做职员,做不好,要卷铺盖的。”

  “不管怎样,你也够花心思的了,连吃饭看戏的时间都没有。”美眷说。

  任的眼睛如宝石般隐约闪动,她当然知道美眷要说些什么。

  果然,美眷问:“思龙,你多大年纪?怎么还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0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任思龙隔了一会儿说:“你很幸福。”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妇多着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以为任会置之不理,可是她没有,她想了一想说:“没有这样的机会呀。

  美眷愕然,“没什么机会?你敢情是开玩笑?你怎么会没人追?”

  任思龙喝尽一杯米酒,“没有遇见适合的人嘛。”

  美春说:“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干了。”

  “不,不,”她否认着,不知道是指要求高还是太能干。

  美眷是个政治家,她马上说:“我那个傻表哥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么不好?”

  我认为美眷问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龙不高兴,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微笑,一边喝着酒,她今夜是这么好脾气。我很应该把题目岔开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问下去。

  “我表哥……”美眷说,“人是老实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们,胡里胡涂的结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终于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养这段感情?”

  美眷这番话说得很老练很实在,听上去居然有点动人。

  日本馆子内人渐渐少了,蓝白色的布帘晃动着,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门边。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仿佛看到任思龙的眼睛红了,是喝多了一两杯吧,再坚强的人也有比较软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龙的感情是极顶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样,略为柔和一点点,我就觉得她对我们与众不同。

  人真是犯贱的,越是得不到与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好。

  我想缓和气氛,于是说:“这是缘分……”马上觉得自己俗,补充着,“有时候一下子就碰上对板的人。”

  她不响。

  美眷向我耸耸肩。

  我们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龙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种倜傥的姿态,的确是鹤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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