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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page 3 作者:亦舒

  “我?”他跳起来。然后开始他的演说。

  他一直叫一直解释,我只是模糊的看着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溃了。

  终于他在半小时后静止。

  我说:“林士香,我们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让我改本子中任何一个字!你说,是她拍还是我拍?你说。”

  “你很幸福,你还不知道,方薇对你那么好,你看不出来?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还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林士香说。

  “这样吧,你们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议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么一步半步,我怕她会乘胜进击,把我逼死在墙角,你不知道,有些场次与镜头是根本无法拍摄的。”他苦闷的说,“然后她反问我:没法子?人家谁谁谁都拍过了!贬得我一点存在价值都没有,真是伤心!”

  “她也没错,既然人家拍过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说。

  “那我还做什么导演,干脆让她去找个有经验的摄影,她自己出马不就行了?”

  “别吵了,我们跟她赔个小心好不好?”我说道。

  “你为什么一直承让她?”林士香问。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方薇其实很动人漂亮?”

  “老天,没有。”

  “或者你该追求她。”我说。

  “对不起,我不愿意与同事发生男女关系,上班时候见的是这些人,下班还是这些人,比结婚还惨。”

  “不管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点开会,人要到。”

  “你负责请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摆手,“我仍然觉得方薇是非常动人的。”

  “是吗?”他疑惑起来。

  “自然,你没注意到?你的观察力不够强。”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门走了。

  我翻开昨日的报告,阅读完毕,老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餐。他说:“施,出来松弛一下子,别老闷着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写字楼职员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对这一项习惯,我们会因此而变得更无聊渺小。

  我自己开年到了约会地点,老总与任思龙已经坐在那里。

  我为了风度,向她点点头。

  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闭得紧紧的。

  老总问:“施,你喝什么?”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龙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有那么复杂的感情,现在又不知道想摆布我什么了。

  我叹口气。冰淇淋苏打被送上来,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远有消暑解闷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总说:“你们两个握手言欢,好吧。”

  我说:“我们没有吵过架呀。”

  老总笑。

  任思龙开口:“念中文的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齿,中国人最善为掩饰。”

  我看着地,“任小姐,听你的口气,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国人呢。”

  “我承认我是中国人有什么用?我的国家并不承认我,中国人是住在中国的人,这里是英国殖民地,爱国的人为什么不回国?”她抢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总说:“来,点菜,点菜。”

  我说:“烧排骨。”

  她说:“炸龙俐。”

  老总松口气。

  我说:“不懂得真相的人最爱信口批评,你对中国有什么感情?”

  “跟你一样的感情。”她说,“你认为你懂中国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强忍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中国人念中文是应该的,你就不必这样标榜出来。”她说。

  我啜了一大口冰淇淋苏打。“任小姐,中国问题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而且也不适合在午餐桌子上谈论。”

  “多谢指教。”她冷冷地说。

  我顶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学有贵族感,但是学历并不是一串项链,可以到处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时时提醒别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几乎没呛死。

  她却喝一口啤酒,开始吃她的龙俐鱼。

  我心想:如果可以杀人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先要杀了这个女人。

  老总见我们两人不出声,总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说话,等喝咖啡的时候,我推说事忙,先告辞了。老总坚持一起走,签好单我们一齐踏出餐馆。

  任思龙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裤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开来。

  这是资料组向心理医生请教来的结论。

  一定是有根据的,这个女人无穷无尽地穿着白色。在香港这种脏而热的天气中,她那身衣饰是奢侈品,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对妻说:“我差点被她气死。”

  美眷说:“哪里有这么严重,你又不是天天见她。”

  “是呀,我并没有天天见她,幸亏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气愤的说。

  “她或许是洋派作风。”

  “洋人唬不倒我,八国联军时期早过去了。”

  “让人家知道你与一个女人吵架,多难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说,“反正一开始就翻了脸。”

  “扬名,小宇要去报名参加童军,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小宇的默书之差……扬名,你有空说他几句。”

  这样的女人,发狂似的爱工作,排挤同事,完全没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说:“……写三张支票,寄到政府……”

  这样的女人。

  “杨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庆喜楼请客,你有没有空?”美眷说。

  “星期三?你明天打电话去问问玛莉。”我说,“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并没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们赴三姨的宴会,照例是打麻将谈天,美眷有归属感,马上坐下来参加雀战场。

  我与她表兄闲谈。

  表兄说:“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已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

  “真巧,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表兄笑。

  “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我问,“坦白的说。”

  “聪明、能干、漂亮、骄傲、幽默、义气——”表兄说。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我反问。

  “怎么,你觉得不是?”表哥诧异。

  “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而我们是移民、犹太人。”

  “别太过分!”表哥笑。

  我激愤的说:“早知道你认得她,我也不来了。”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迎上去。

  我坐着没动。她看到表哥,与他打招呼,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表哥接过。

  我的老天,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

  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手臂露在外头,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爽的感觉,但她也使我打冷颤。我无法喜欢她。

  表哥把她带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褪掉大半,显然下了班直接到这儿。

  表哥说:“思龙,吃过饭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饭的。”

  “你叫一碟给我好不好?”她说,“我还要回公司赶工作。”

  “也好,虾子面好不好?”表哥问。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有种孩子气的倔强,头发放下来,但是用夹子夹着,那一头头发稠密得你不会相信,近发脚处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会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饭看戏消磨时间,但是她连笑都不肯笑,她神经质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导致精神崩溃,这个女人。

  表哥说:“扬名,你招呼任小姐,我过去一下。”他走了以后,我们这里是死寂的沉默。

  终于我开口,我说:“不打牌吗?”

  “你呢?”她反问。

  “我不懂。”我说。

  “我也不懂。”她说。

  也好,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说。

  “那是你的孤陋寡闻。”她答。

  又来了,我沉默。

  隔颇久她问:“太太呢,有没有来?”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红的,短头发。”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谢谢。”

  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社交对白。然后我们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幸亏表哥回来了。

  表哥坐下来说:“我与思龙是在港大校外课程认得的,我们同时学中国陶瓷。”

  “是吗?”我说。

  假洋鬼子。

  “施先生会说我们是假洋鬼子。”任思龙平静的说。

  我连脖子都涨红了。

  表哥笑说:“不会的,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小辈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龙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面来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体,但是不说话,表哥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的宴会。

  “……母亲七十岁了,年纪那么大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事?”表哥说,“但是今天很热闹。”

  任龙静静的听着。

  “多谢你来,思龙,”他说,“母亲一直听我说起你,她对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见你。

  她牵牵嘴角,点点头。

  这时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过来。

  她说:“你们这边好热闹,什么事?”

  表哥连忙介绍:“这是我表妹,施太太,这是任小姐。

  美眷当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亲切地招呼着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别客气,今天场面混乱,招呼不周到的话请原谅。”

  任思龙只是微微点点头。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并且露出奇异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

  “我要告辞了,”她说,“我有事。”

  表哥说:“好,我不勉强你,思龙,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马上说:“不用。”

  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我已经站起来了。

  我送她下楼,她一直不出声,在电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发香。

  “我替你叫车子。”我说。

  “我的车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开什么车子,走到街角,她用锁匙开了车门,是辆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着地,似觉得奇怪,她不像是开日本车的人。

  车子水拨上缚着张告票,她拿起,坐进车里。

  “再见。”她说。

  “再见。”我目送她走。

  后来美春跟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个怪女人,但是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样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寿宴去,那件衣服一点款式都没有。”

  我不出声。我倒是很喜欢她的白衣裳。一个女人必需要非常有决心才能穿得这么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爱上了她。”美眷说,“非她不娶,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表哥开始倒霉了,毫无疑问。

  “他爱她爱得不得了,筒直片刻难忘,请你帮帮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数句。”

  “我做不到。我与她水火难容。”我说。

  “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点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么好处?”我问。

  “你去问他。”

  我并没有问。

  之后有数次我都有机会碰到任思龙。她还是老样子,坚强,锋芒毕露,能干。

  营业部的数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龙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强横。我们无论交什么货,她总有法子千方百计的卖出去,因此她说话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时候控制制作方针。

  有一次她建议制作一小时笑话集。

  我马上说没有可能,半小时或者可以,但一小时不可能。

  我们两个又吵上半晌。

  她说:“制作费完全有大公司负责。广告费六千元一分钟。”

  我说:“每星期一小时,我这里连长篇剧都别玩了,全世界的编剧加在一起也写不出这么多笑话。”

  她冷笑。

  老总说:“这个我们可以详加考虑。”

  散会。

  我问玛莉:“方薇呢?叫她来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玛莉说,“什么事?”

  “她回来马上通知我。”我说:“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编剧室来,百般无聊,情绪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说,“没事做?很难得的空闲,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吗?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谁?”他问道。

  “谁?”

  “方薇。”他用手覆额,“这一年来我一星期至少见她三次,我对她的脸已经习惯了。”

  “她很快就回来,担心什么?”

  “担心?我担心自己。”他出去了。

  玛莉说:“他做什么?发痴?”

  “谁知道,发神经。”我说。

  玛莉笑,“方小姐走开十来天,他觉得见不到她不是好事,他开始发觉他们不是敌人,他对她其实感情微妙。”

  我也笑,“会吗?会有这种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玛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笑不下去。

  我继续着我的开会生涯。制作部决定要开拍喜剧,我得动脑筋找编剧来工作。

  美眷却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装修。

  她叫了人来糊墙纸,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烦躁,“好端端改什么装修?”我问。

  “人家不都是贴墙纸吗?”她像个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们是群体生活的动物。”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扭开电视机。

  选台找到一个海洋生物的记录片。

  一群群的嗜喱鱼在深蓝色的海水中散开。

  海蜇从来不需互相交谈,从来不约会,从来不组织社会,没有政府。多么美丽高贵,自由自在。

  我叹口气。

  “你自从升职以后,很不愉快。”美眷说,“你有没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我们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问。

  “我不要去台北,去东京也好过台北。”美眷说。

  “为什么?”我问。

  “台北不矜贵。”她告诉我。

  “那么干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说,“说上来多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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