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亦舒 > 两个女人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两个女人目录  下一页


两个女人 page 15 作者:亦舒

  我能怪谁,一切都是我自己求回来的。

  小宇玩累我就送他回去,车子停在家楼下,我让他自己上去,我不想看见美眷。

  同样地我也不想看见思龙,我把车子开到公司去。

  星期日,偌大的创作部没有人,只有方薇坐在那里。

  “林士香呢?”我问。

  “在家睡觉。”方说。

  “你做的那个长篇剧不获好评,知道吗?”

  “笑话,评我的又是些什么人!具什么资格?”她说。

  “话不能这么说,凡是扭子电视看节目的观众,就有资格批评你,管他是什么人!”我说。

  “施,今天是星期日,一切问题明天才说好不好?”方薇不耐烦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施,我们又不是打你的工,薪水是老板付出来的。”

  “客气点好不好?”我还是得赔笑脸。

  “哼!”她低头再继续做。

  “在写什么?”

  “私人稿件。”

  “干吗跑到公司来写?”

  “你管我哩。”她浮躁地,“真噜嗉。”

  我荡到自己房间去坐下来,继续用手捧住了头。

  方薇走进来,“有钉书机吗?”

  “玛莉桌上有。”

  “玛莉把钉书机锁进抽屉里去了。”她说,“你的呢?”

  “方薇,我是你的顶头上司,你为什么不尊敬我?”

  “算了,施,大家从小职员爬到如今,心照不宣,你要摆上司威风,招考新人进来,对牢他们摆去。”

  “我有那么说过吗?”我看着她,“我对你们摆过款吗?”

  “我在写一个故事,”她置我不理,“一男一女在日落大道遇上了——你知道日落大道?”

  “方薇,你知道上个月我们这一组辞职的职员多达七个?”

  “我不知道,”’她抬抬眉,“你别打断我好不好?”

  “他们为什么辞职?”我问,“你知道吗?”

  “做不下去便辞职,干吗?这有什么好问的?”方薇说。

  “为什么做不下去?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别把自己想得太伟大,来,听我把这个故事  说完。”

  “我厌倦了,”我说,“听故事说故事,修改故事,然后听人们对我那些故事的评论,我不想再提到这些,饶了我吧!”我大声疾呼。

  “你怎么了?”方薇看着我,“要转行?连卖臭豆腐也要技巧的,你能干什么?”

  我恨极反问:“你又能做什么?”

  “是呀,”方薇说,“我是什么也不能干,所以我把一切精神都花在这里,我可没嚷嚷要改行,我对写故事兴致无穷。”

  “勾心斗角!”我咬牙切齿,“吹拍奉承,踏着人家的身体而过。”

  “哈利路亚!”方薇笑,“你几时变得如此大慈大悲?告诉你,有什么机构不是这样呢?就在一个家庭里,有些子女分的遗产比其他的子女多,你想想同父同母也还有这样的事,何况是大机构?你没有势力?怪自己学艺不精好了。”

  我颓然伏在桌子上。

  “扬名,咱们同事那么久,不是我说你一介书生,混这样也算不错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去惹任思龙上身。”

  我不出声。早一个月我已经反驳过去,但是现在我真的出不了声。

  “你以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她问,“看你有没有能力承担,看你罩不罩得住。”

  “我想离开这里。”我说,“到远处去,去加拿大,去澳洲……”

  “你去得了吗?最多是做游客,还想有资格做移民?三个月后还是要回来的,那时候你原来所有的也将全部失去,谁会等你?”

  “多谢你的忠告。”我站起来。

  “扬名,桌子上一大叠本子都等着你去看,你别老把工夫推给别人。”

  “知道。”

  我离子公司,看样子我引咎辞职的日子也不远了。我将何以为生呢?我人生的目标,原不止做一个齐人那么简单。

  上了车子,我胡乱地兜着风,终于回到了思龙的屋子。她是明白的,我一定要把我的处境告诉她。

  我按门铃,没人应,于是取出锁匙进屋子。

  思龙不在客厅,一只水晶风铃“叮叮”地摆动。

  “思龙?”我说。

  我走进房间。思龙伏在洗脸盆上呕吐。

  我吃惊。“思龙,你不舒服?”我问。

  她用毛巾擦面孔,“不,”她强笑,“小宇回去了?”她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

  我扶着她,“你怎么了?脸色很坏。”

  “中暑。”她说,“吃点成药,休息一下便没有事。”

  “我们今晚吃沙律,别太油腻。”我说,“我来做。”

  “扬名,”她拉住我的手,“你真是爱我的,是不是?”

  我苦笑,叹口气,“我相信是。”

  “小宇的事,对不起,下次他来,我必然好好招呼他。”

  “这是小事。”我说,“思龙,我有大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她问。

  “我的工作……我不想再做下去。不是工作的本身,而是我实在是疲倦,恐怕是当初太过投入

  思龙用手指挡一挡我的嘴唇,“不要解释,不需要。”

  我看着她。

  “我们只活那么短短一阵子,喜欢就做,不喜欢的事不要做,我们不会死的,别担心,我站在你这一边。”

  我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谁说沙漠上没有绿洲?

  思龙始终是了解我的。

  我拨开她的头发,“你是如何中的暑?”

  “开车出城到裁缝那里去,交通阻塞,车子开篷,晒的。”

  “到裁缝去干什么?做什么衣服?”

  “棉祆棉裤。”

  我心中虽然有重担,却也禁不得大笑起来。

  “去拿棉祆棉裤中了暑?”我拧地的脸。

  “你懂得什么!”她也笑。

  我们坐在书房中看电视。我没有好好工作已经多日,浮生中的空闲是要去偷的,坦白的说,我一心不能数用,目前我太急于要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

  我无暇工作,不想再去看老板的眼睛鼻子,十余年来的容忍突然到达饱和,我愿意在这间白屋里渡一辈子。

  我们看《世界童话集》。

  我们在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这是一个英国的故事……”

  思龙说:“这并不是一个英国的故事,这是一个由莎士比亚叙说的,发生在意大利维隆那的故事。”

  我说:“思龙,你的痛苦是你知道一切,是不是?”

  “你看你,这只是普通常识。”她笑。

  “你第一次听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在什么时候?”我问,“我竟不记得了。”

  “奇怪,”思龙站起来,“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故事已经深深进入我心?不像是儿童乐园里看来的……‘人鱼公主’、‘快乐王子’是儿童乐园的教育,但这不是……当然远在英国文学课之前已经听说过了。”她沉吟着。

  “你相信这故事?”我问。

  “不。”思龙摇摇头,“我不信。”

  “你不相信爱情故事?我以为你是相信的。”我失望。

  她笑了。

  “我有点饿。”她说,“给我倒杯柚子汁。”

  我站起来替她倒果汁,加好冰,回到书房她却不在。电视在播《爰丽斯梦游仙境》:戴挂表的白兔,扑克牌皇后。

  “思龙?”

  她自房中出来,神色很疲倦。用一块湿毛巾掩着前额。

  “我送你去看医生。”我说。

  “不用。”

  “又呕吐?”

  “是。”

  我把果汁递给她,“这样一定要看医生。”

  她转进头去,“不用。”

  我一抬头,忽然心中电光似闪一闪,一切都明白了。

  “思龙。”我轻唤。

  思龙抬起头。

  “你怀孕了?”

  “是。”

  “噢思龙。”

  她坐下来,“别担心,我会有打算的。”

  “打算什么打算?”我问,“这是你与我的孩子。”

  她笑笑,一点不担心。

  “难怪你最近有点怪怪的。”我感动,“思龙,人家说,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是一件事,肯为他怀孕又是一件事。”

  她还是笑,隔一阵她说:“每个女人都会怀孕。”

  “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肯为我怀孕。”我提醒她。

  “你的妻子肯,她目前不是怀孕吗?”她也提醒我。

  四个孩子,我咽下一口唾沫。

  “卡通映完了。”她伸手关了电视。

  “思龙,我们商量商量。”我拉她坐下。

  “商量什么呢?”她扬起一道眉。

  “孩子。”

  “我会照顾自己。”她说,“你是知道的。”

  “但是我想照顾你。”我申辩。

  “如何?”她问。

  是。如何?如何照顾她?钱的世界。

  “你一个月要付多少赡美费?”思龙问。

  “五千。房子还在分期付款,一千六。三年后可以付清,连两孩子的生活费,不算多。”

  思龙问:“你赚多少?”

  “一万二。”

  “另外那笔余数,还可以照顾一个妻子与一个孩子?”她笑,“当然,可以省一点……省。这个宁我不大懂。”她一个呵欠,“我很累,咱们睡吧。”

  “思龙——”

  思龙打断我,“扬名,无谓的空话说来干吗呢?”她站起来,打开大门出去了。

  我耳边响起方薇的话……你以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看你罩不罩得住,看你有没有能力承担……

  第九章

  思龙躺在沙滩上的帆布椅中,月亮是皎洁的,她不知在想什么。

  我知道我在想什么,看我,工作没做好,丈夫没做好,情人也没做好。

  月光下我看到思龙端丽的侧面,她可是在笑我不自量力?我永远害怕她取笑我。

  她转过头来,低声说:“你别烦,扬名,我们之间,一切没有改变。”

  我只当她这么说是想我宽心,于是点点头。

  “至少我知道你是真爱我的。”她说,“最重要是这一点。”隔壁屋子的洋人打开窗门,盯着我与思龙看半晌。

  洋人问:“你们俩干吗不干脆回到房中去密斟?”

  “在这里妨碍你吗?”我高声问。

  “你一直妨碍我!”洋人嚷,“半夜鬼叫,现坐在门口穷聊!吵死了。”

  思龙只是微笑,坐着不动。

  “可恶的洋鬼子,”我咒骂,“当心我剥你的皮。”

  洋人把窗户关紧。

  思龙说:“你碰见任何事,都会牵涉到国家民族上去,真不愧是个念中文的人。”

  她语气中有很多讽刺。自从我搬进来以后,她对我大不如前。抑或是我多心?换了从前,我们又将展开一场辩论,现在我们已经同居,还有什么好吵的?她这么聪明,什么不懂得。我叹口气,闷闷的坐在书房间,直坐了一夜。

  临天亮时我睡着了,思龙并没有来盖衣。

  这个时候我想到美眷。当时我在电视公司里充当一个小脚色,日做夜做,只要回到家中,美眷总是一个温馨的笑,旧式女人或者什么也不懂……

  我到睡房去找思龙,她的女佣在换床铺,看见我笑一笑。

  “小姐一早出去了。”她说。

  “我五六点回来。”我说。

  我去找旧时朋友商量正经事。

  “电视台工作不好吗?”一人问。

  “开销不够。”我很坦白。

  “开销还不够?我不相当。”他们说,“你应该是够的。”

  “有电影剧本没有?帮你们写一点怎么样?”

  “求之不得。扬名,干电视又辛苦又划不来,待遇菲薄,同样是剧本费,与电影差十多倍,别人还说,你何必在电视台混,与我们签张合同好了。”

  “一年交多少个本子?”

  “电影不比电视,一年写四个已足够,”他们交换眼色,“我们公司也不过拍十来部片子,独立制片,有一年才拍一部的,签编剧来干吗?”

  我叹口气。

  “扬名,不如我们合组公司,拍部电影如何?”

  “我没本钱。”

  “嗳,扬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嘛,这事咱们商量商量,大有可为之处。”

  “我不是做生意的人才。”我说。

  “还是写?太辛苦了,扬名,你还没厌倦?”他们说,“写一辈子?你终于有心血用尽的日子,扬名,学做制片,拍一部片子,辛苦几个月,运气好,也真的可以扬名。”说着笑起来。

  “但是我目前是这么的忙。”我沉吟的说,“这样吧,与你们签合同做基本编剧吧。”

  工作的担子益发重了,但是可以多点进帐,我可以对思龙有点交代,最低限度,她的房租我可以代付。

  而电视台的工作还需要做下去,非但要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加的妥善。我忽然发起奋,起回公司细细看了一个下午的稿件。

  工作这件事相等于牛上柙一样,不能松一点点,否则只有痛苦。不能纵容自己。

  牛。做牛做马。

  十六吨。我把灵魂已押给公司的煤矿。

  苦水。六点钟的时候,小宇打电话来说:“爹爹,妈妈不让我跟同学去看电影。”

  我知道小宇是个鬼灵精,忙问他:“你要看的是什么电影?”

  “《床上春色》。”

  “不准去!还有其它的事吗?”

  “小宙长了两只臼齿。”

  “呵。”我的心软下来,隔一会儿我问:“你为什么不去看《基度山恩仇记》、《月宫宝盒》呢?”

  “老套。”小宇挂上电话。

  我一直工作到八点多,把篮子里要清理的东西全部清出来。

  玛莉陪我到八点,她问:“施先生,明天请假吗?”

  “为什么请假?”我问,“怎么,嫌我太用功?”

  “没什么,弄清楚总比较好。”玛莉说,“施先生,我比较喜欢你刚刚搬进这个办公室时候的效率。”

  我苦笑,“老板也那么说,那时候我简直是一只火车头,现在?现在我是黄包车。”

  “你累了?”

  “是,玛莉,你们女人累了可以嫁人,我们男人干什么好?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

  “施先生!”玛莉笑了。

  “做女人仿佛比做男人辛苦,那是因为女人可以诉苦,但是做男人,连个诉苦的机会都没有,哑子吃黄连。”

  “那不应该是你呢,施先生。”玛莉看我一眼。

  “因为我有两个老婆?不不,我才没有两个老婆!”

  “你又在大声疾呼了。”玛莉说。

  我坐下,把底下一篮文件也翻出来。“这是明天要读的。”

  九点才开车回石澳。

  思龙坐在沙滩上,枕着一张藤椅,面对着海水。

  我走过去,坐在思龙脚边。

  她知道是我,但是不出声,怔怔的看着海浪。

  “思龙,”我说:“下个月起,这里的房租由我来付。”

  她有点诧异。

  “我寻着外快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说,“但这是我的责任。稍迟我也许会搞一部独立制片。”

  她动也不动。

  “我只恨每日净得二十四小时,否则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用更多的时间来陪你。”

  海水掷上沙滩,沙沙的声音。

  “当心着凉。”我说。

  她没有应我,我独自回到房间。

  淋浴出来,思龙已经睡了,竟没有陪我同吃晚餐。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的日子已经过去。我叹息。

  她床头茶几上搁放着药水药丸。

  我问:“你终于去看过医生了?”

  “唔。”是她的答复。

  “医生说什么?”我问,“是不是怀孕早期要休息?”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