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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page 14 作者:亦舒

  “可是如果我一走,那里便空置下来,多可惜。”

  “把它退租好了。”我说。

  “再想租的时候,便找不到这么好的屋子。”思龙说。

  “这是小问题,”我说,“不必担心。”

  “我还是觉得住石澳好得多。”她说,“那里有四间房间,还有图书室,非常自由。”

  “OK,”我问:“租金是多少?”

  “四千八。”

  我倒吸进一口气。“这不是我可以负担得起的。”

  “我没有叫你负担。”她说,“我一向一个人住那里。”

  我看着她,“思龙,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并不是靠月薪渡日的,我父母有钱留给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悦。

  她失笑,“是为了中国的书生气节吗?”

  “请你不要取笑中国人,思龙,你也是中国人,只不过因为你父母有些钱留下来,只因为你放过洋,并没有资格去取笑中国人。”

  她一惊,然后客气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气”。她取过外套,“我本人没有受气的习惯,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再想清楚吧。”她走过去开大门。

  “思龙——”

  “再见。”

  “思龙。”我拉住她,道,“思龙,你的个性……”

  她轻轻挣脱,“再见。”

  我生气,“这点小事你就说再见,你要说多少次?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叫受气,什么叫逞强?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放你走,别闹这种意气好不好?”

  “我今天已经累了,扬名,你对女人的态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许多种,你说话的态度要视人而定。我们明天再说吧。”

  她拉开门走。

  “为什么不跟我找一层小单位?”我推上门。

  “扬名,我住不惯大厦中的挤逼小单位。”她重新坐下来。

  “可是我只配住大厦中的小单位,我就是那么一个人,思龙,你如果爱我,你不会反对。有什么事,请你与我辩白,请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么潇洒。”

  她看着我,“当初你喜欢我,岂不是因为我比旁人都潇洒?”

  我深深叹一口气。恋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当恋爱终于牵涉到生活的实际一面,思龙的敏锐又原形毕露。

  她已经习惯了自我中心。别人都得迁就她的心意,适应她的空档。爱情与否,她不愿意改变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习惯了对美眷发号施令。我一向是一家之主,从大到小的事都经过我的决定,美眷对我全权信赖,毫无异见,多年来我控制她的思想灵魂,满以为每个女人都是这个样子。

  但是思龙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为我的附属品,她的主观强过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说:“这样吧,我们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没有合意的,再做决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们去找过好几次房子。房租贵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连车位都没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热天,下班后整条街都是人,只有她的脸色是冷的。我决定由我物色地方,不必她劳动。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龙爱我足够,她不应该注重生活上的细节。但是思龙也许亦在想:如果扬名爱我足够,他不该把自尊当一回事,在石澳暂居算什么。但是我打算娶她。与美眷离婚之后,我要娶她,这自尊不是暂时问题。

  我终于没有搬到石澳,我寻了一层很朴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龙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说:“她不会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虽然不算低,七除人扣下来,养不活她——她是聪明人,不见得人人像我,十七八岁跟定一个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偶然也跟别的男人去听音乐会。”我说。

  美眷拨拨头发,“肚中怀着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儿去?有男人会爱我这么多吗?”她瞪着我。

  我说:“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烦。”我吁出一口气。

  “烦?任思龙能够了解你,跟她说好了。”

  “美眷,你不再关心我了。”

  “关心别人的男人?”她反问。

  她在折被单,茶几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无线电。

  “是小宇的。”她见我注意,告诉我。

  无线电里在播一只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远不再堕入爱河,

  恋爱实在代价太高,

  因此我只预备与你共渡一年,

  我们将在阳光下歌唱,

  我们将每日欢笑,

  然后我将离开,吾爱,我将起程走……”

  美眷听不懂这种歌词,她仍在折被单。但是她与我渡过了十整年,她是我的妻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问。

  “八百。”我说。

  “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她问道。

  “租人家一间民间。”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有没有抱怨?”她又问。

  “没有。美眷,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别再提了。”

  “所以你应该想想,人家爱你多少。当然,她出身与我不一样,人家是身娇肉贵有学问有气质的女人,没想到,我以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们这种人虚荣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说,”她烦起来,坐在床沿,

  “你走吧,我们星期六再见。”

  “美眷,我们不能做朋友吗?”我恳求。

  “我不是仍然与你交谈吗?我并没有打你骂你。”美眷说。

  我说:“但是你对我两样了。”我摇摇头,“我不敢再要求什么,我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

  “你不必自责。”美眷说,“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

  “你那表哥有没有来找你出去?”我想起了问道。

  “有。”

  “他这人是标准的小人。”我说。

  “扬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我问。

  美眷说:“扬名,我想休息一会儿,我们下星期六再见。”

  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只好站起来走。心里面不住的问自己:施某,你的面皮几时变得这么的厚?

  我拉开大门,表哥站在门外。

  “扬名,好吗?”他拍拍我肩膀。

  他手中拿着水果糕点。我觉得至少他是关心美眷的。

  我向他点点头。

  “思龙好吗?”他加一句。

  “好,谢谢。”为什么?为什么要当面问思龙?

  “我今天中午碰见她,她在新天祥车行,仿佛打算买一部‘黑豹’,她最近的经济情形仿佛大好。”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把这些新闻说给我听。

  美眷在里面问:“什么人?别站在门口好不好?进屋子里来才慢慢说呀。”

  表哥扬声说:“是我。”

  他凝视我:“扬名,对于任思龙,你知道多少?”

  “足够。”我答。

  “你认为足够?”他轻笑,“我想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反问:“你又知道多少?”

  “比你多。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说给你听听。”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痛恨地提醒他。

  美眷走出来,瞪着我们。“你们疯了?还不关上门?”

  “我要走了。”我转身走。

  表哥在我身后嘿嘿冷笑。

  一点没说错他,这个小人。

  但是他究竟知道思龙什么秘密?思龙有什么瞒着我的?

  我驾车到思龙家,停车场停着一辆“黑豹”。

  她在整理植物,把黄叶全部摘掉。她头发梳成辫子,一条深紫的灯笼裤,白T恤。看上去浑身浪漫。

  我吻她的手。一个男人的心是难以捉摸的,我居然可以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

  “我割破了手指。”她说,“流好多血,去缝了数针。”她把手指给我看,裹着橡皮胶布。“有男朋友真好,芝麻绿豆的事情都可以向他倾诉。”她笑了。

  “不算芝麻绿豆,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我说。

  “你妻儿好吗?”

  “好。”我问,“那辆黑豹是你买的?”

  “是,我需要一辆开篷车。”她头也不抬。

  “我见到表哥,他说在车行看见你。”我说。

  “是,我们谈过十五分钟。”

  “他还爱你吗?”我问。

  思龙抬头诧异的笑,“扬名,你不认为我的魅力真的如此惊人吧?”

  “是的,”我把她拉到身边,“我爱你,思龙,我会为你做一切事。”

  “连你也不肯。”她温柔的说道,“别吹牛了。”

  “颜色女郎,这句话太不公平。”我指着她鼻子。

  “否则的话,你为何不搬进来与我同住?”她看着我。

  我一惊,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那个小单位,要什么没什么,客厅对牢别人的客厅,天气热大家肉帛相见,有什么好处?”她问,“你对后窗有兴趣?”

  “噢思龙,”我叹气,“不是每个人都得开摩根跑车上街的。”

  “搬过来好不好?”她问。

  “你觉得我俩同居对你没有影响?”我问。

  “有什么影响?”她失笑,“这些人想什么,我才没有空管呢。”

  我开始困惑。“思龙,开头我以为你致力于工作,是因为有帐单等着你去付,但是经济上你是充裕的。”

  “别再分析我,请尽量爱我。”她微笑。

  “那么我又以为是你好强的个性,非要把男人踩死不可,但你却对我如此温柔。”

  “扬名,我不是方程式,请你别再解释下去了。”

  “为什么?”我耸耸肩,“是飞来艳福?”我问。

  “飞来艳福?也不是飞来的,你付出的代价已够大了。”

  我叹口气。是,这么大的代价也付出了,还在乎一点点的自尊心?

  我说:“思龙,我搬过来好了,你让我负担一半房租。”

  “何必斤斤计较呢?”她看牢我。

  “我还可以负担得起,”我笑笑,“我不忍吃你的软饭,你不是古井。”

  思龙松口气,“扬名,谢谢你。”她拍拍胸口,“我了却一件心事。”她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你当初是怎么租下这层大房子的?”我问。

  “看报纸招租广告。”她说,“我一来到便爱上这里。”

  “从波士顿回来就一直住这里?”我问。

  “是。”

  “从美国回来就在我们公司工作?”我问。

  “是。”

  “那么你回来根本没多久。”我说。

  “你才晓得?”她问,“以前你怎么不问清楚?现在来不及,”她笑,“你已经被骗了。”

  我把腿伸出去搁在茶几上,在她白色的平房中,我耳边听着海浪声。暂时忘记小宇小宙。

  思龙把座台水晶灯燃起来,那种古老的、累坠的、惆怅的水晶灯,闪烁着暗暗的光,一道道褪色的虹彩照在思龙的脸颊上,一切像一个梦。是美梦也是恶梦。

  我把手搁在思龙的肩膀上。她有这么细腻的皮肤。太好的事不像真的事。

  思龙把头伏在我膝上。我什么都有了。连情人都有。施某何德何能。

  “扬名……”她喃喃地拥抱我。

  我真不明白,凭她找什么男朋友没有呢?偏偏跟我在一起。我很感动。

  “思龙,你在广告公司里尚好?”

  “唔……”

  “月薪有增加否?”

  “有,增加少杵,但一千教百,目前在香港,有什么好提的?”

  口气这么大,也是应该的,她多么能干。

  我暗暗叹口气。

  没多少天就把东西搬到思龙那里了,她替我整出一间房间作为书房。

  我把衣服挂进衣柜里,算是正式与思龙同居。同居,多可怕的名词。非法的,暖昧的。

  我们同居了。

  美眷当然知道这件事,我还得把电话号码留给她。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来,精神很疲倦,我觉得爱莫能助,故此惭愧之余,很少出声讲话。不过惭愧也会成习惯的,久而久之,也老皮老肉地无所谓了。

  “那边很舒服吧?”她问,“小宇常吵着要去游泳,你不如带他到石澳住几天。”

  我皱起眉着,“美眷!这种要求怎么提得出来?那屋子又不是我买的,我一个人住在那里,都有种吃软饭的感觉,你还叫我把小宇往那里带着?”

  美眷勃然大怒,拍一拍桌子,骂我:“你说话好听点好不好?小宇不是你儿子?那女人不知道你有儿子?横竖倒贴,多贴少贴有什么关系?我赔进去不算,连我儿子也得受你侮辱?”

  我冷笑,“你看那样子,就是个泼妇!”

  “我是泼妇?摆明白是,又怎么样?你干吗将你宝贵的十年与一个妇渡过?干吗你儿子身上流着泼妇的血?”美眷骂道。

  “美眷!”

  “你可以不上门来,我并不稀罕,你的家用不到,我就将你告进官里去!反正我是泼妇,我没有损失!我丢得起脸!”

  我拿起上衣使站起来走。

  “你也别来了,免得你生气!”她在后面追上一句。

  我把门关得很响。

  走到街上,风一吹,我醒了。我们夫妇俩十年来没有撕破过脸,说过这种丑话,我深觉羞愧。只是思龙太不值,无端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与我这种人在一起干什么?她原是清清白白的。

  三个人的关系竟会搞得这么复杂,加上小宇小宙,还有未出世的小寰,思龙与这么多人打交道干什么?回到石澳,心非常烦,思龙问我,我照实答她。

  思龙沉吟一下,“把小宇接来住,我无所谓,反正暑假。不过,他再对我无礼,我就不客气。”

  她笑一笑。

  “真的?”我问,“你真的同情我。”

  “我无所谓。”她看着我。

  “这是你的房子,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已经足够。”

  我心中隐隐觉得我们两个人最愉快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太坦率太无顾忌。太……“肉”帛相见。

  话虽然是这么说,小宇还是到石澳来了。小宇还是很恶意,这孩子的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喜欢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他享受着沙滩海水阳光,但是不喜欢这屋子的女主人。

  思龙不去睬他,早餐桌子上她把麦片放在小宇面前。

  小宇说:“爹爹,我要吃面包。”

  我说:“试试吃麦片,味道极好的。”

  小宇委屈地开始吃麦片,才三口就知道牛奶水果麦片好吃得很,狼吞虎咽起来。

  思龙斜眼看我,含着讽刺的笑。

  我心中很生气,觉得一家子都塌我的台。又觉得思龙那种揶揄又回来了。

  我跟小宇说:“下午我把你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游泳。”他摇着身子。

  “那么你就乖一点。”

  小宇赌气不出声。我觉得他根本不在听,我已无法控制他。

  这令我很不快乐。

  思龙问:“扬名,你板着脸干吗,不是在招呼小宇?”

  “思龙,你的想法与做法应该与普通女人不同一点。”我说。

  “我说过,在你面前,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

  “呵,思龙。”我用手捧着头。

  “小宇出去游泳,你看着他比较好一点。”她提醒我。

  “我已经替他穿上救生衣。”我说。

  “扬名,在我这里出事到底不好,你去看着他。”

  我点点头。

  走到沙潍,我有点茫然。思龙的权威,美眷的无知,小宇的任性,都把我夹在缝中。而我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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