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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page 13 作者:亦舒

  我只为美眷心酸,是我害了她,现在连她亲生母亲都嫌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长期留在娘家是不行的。

  我说:“跟美眷说,叫她找一层房子搬出去住,请个佣人,开销我来负责。”

  我带着小宇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小宇交给女佣洗澡,电话铃响了。

  “喂?”我拿起话筒。

  “扬名!”

  “思龙,”我诧异,“是你,干吗,气急败坏的?”

  那边静了一静。“我在戏院门口!”声音很愤怒。

  “戏院?”

  “你约好我看七点半的。”

  我看看表,八点。我的心沉下去,“思龙……”

  “我站在这里有三十分钟了。”

  “恩龙,我——思龙,你——我——”

  “家中有事?”她讽刺地问。

  “是,我现在马上来。”我说,“你等我一等。”

  “不必了,”思龙的声音忽然又冷漠又客气,“你不必来了,我正取车要回家,我们改天再约。”

  “思——”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我连忙到书房去翻案头日历,我记得我明明记了下来,而今早明明又翻过日历,因看不见而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日历少了一张。

  我大声喊道:“小宇!小宇!你碰过我的日历?”

  小宇在我身后出现。“什么事?”他很镇定。

  “你撕掉我的日历?”我问,“为什么?”

  “你约了那个女人,但是妈妈说有事找你,我怕你不理我们,所以撕掉日历。”他一点不害怕,大胆直说。

  我蹲下来,“小宇,但是爹爹失了约,害人家在戏院门口等了大半个小时。”

  “我知道,爹爹打我好了。”他倔强地说。

  我用手捧着头。“小宇,你妈妈出去找房子了,你愿意跟妈妈住吗?”

  “你会来看我们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地。

  “自然。”

  “一星期来多少次?”小宇板着脸,瞪着我。

  “周末一定回来。”我并不敢对他撒谎。

  “好。”他真的完全像一个大人,与我谈判,“好。”

  “你跟着妈妈,要乖,好好做功课——”我说。

  “我知道。”他似乎嫌我噜嗑,打断我。

  我叹口气,心中烦乱成一片。

  “爹爹,如果没有其它什麽事,我要去睡了。”

  “好,你去睡吧。”我挥一挥手。

  小宇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间去,关上门。

  这足以影响他的一生,我与美眷的分手足以影响小宇的一生!不公平,对孩子不公平,我心如刀割,以前他是一个正常的好孩子。

  正常的好孩子,但是我的情欲比孩子更重要。

  我回到书房,看看时间,思龙应该回到家了。

  我拔电话过去。电话空响着,没人来接听。

  我焦急。她应该回到家了。我六神无主地不断拨过去。

  没有人接听。一直没有人来接,什么阻延了她?

  第八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她当然已经到了家,她生了气,所以故意不来接听。

  我放下响筒。思龙。

  我取过外套下楼,开车往石澳。

  在途中我焦急。思龙,你必须听我解释。思龙,你有知识,你具分析了解能力。小宇是我的终身责任,他需要爹爹的时候我必需在他身边。思龙,对不起,我没有全心全力付你的爱情。

  车子到石澳,我奔下小路,听到海浪声。

  她的屋子有灯光,我大力拍门,何光熄灭。

  “思龙!”我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她不应。

  “思龙!”我喊,“你听我解释!思龙!”

  隔壁房子的犬声叫起来,邻居显然是洋人,自睡房窗口探首出来骂,“闭嘴!”

  我犹自敲门。“思龙!”我说,“求求你,求求你!”

  邻居洋妇骂:“猪猡!我要报警了!”

  我的声音几乎呜咽。“思龙……”我坐在她门前。

  她还是不应。

  海浪一下一下打上沙滩,我捧着脑袋坐在门口。

  过了很久,犬吠声平复下来,我头昏脑胀,思龙……

  思龙终于出来,纱门“咿呀”一声地开了。

  我抬起头来。

  她蹲下来,“扬名……”她抱住我,“我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思龙,”我紧紧拥住她,“思龙,你搬来与我一同住吧。”

  那夜我没走。

  第二天上班满眼红丝,我都不知多久没有睡足一觉了。

  开会的时候,与新来的女编剧谈论《青年的一群》剧集,剧中有一个风流成性的中年男人。

  女编剧看我一眼,与方薇眨眨眼,她笑说:

  “最好让施先生客串,哈哈。”

  哈哈哈。这是我对外的形象吗?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我已中年了吗?中年人,风流的中年人。

  年轻的女孩子说:“施先生,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齐人’?”

  齐人?我呆呆的看着她。方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年轻的孩子们,他们说话如刀片,伤人而不自觉。

  我沉默着。

  她天真的打量着我。“男人是否起码有两个女人才感到自豪?施先生,听说你太太与女朋友都同样的美丽出众?”

  我不知如何回答,站起来就走开。

  下午总经理开会,跟我发牢骚,说我未有将手下的人“物尽其用”。

  “你瞧,施,你看清楚一点,合约上每位编剧每年应交剧本七十二个半小时,但是平均下来,每人只交了三十个半小时,有一半薪酬是浪费掉了,只除出方薇,她特殊,公司还要补她薪酬,你看看这情形,是否应该设计把工作分配得均匀一点,抑或减少人手?”

  我沉默很久。

  我说:“第一,编剧不是‘物’。”

  总经理笑说:“那么‘人尽其用’。除了方薇外,还有别人能写吧?你怕别人不听话?”

  “什么意思?”我反问。

  “我听闻人家说你也很有点忌才。”他坦白说。

  “忌谁?”我已经很不舒服。

  “当然不是任思龙,”老头子哈哈地笑,眨眨眼,“我知道你们终于获得到互相了解。”

  “这是我的私事。”我铁青着脸。

  他咳嗽一声,“嗳,我是说,其实思龙是不必辞职的,她工作能力强得很,但是她坚持要走,我们与她又没有合约,啧啧啧。”

  我待他说完,并不搭腔,冷冷的看着他。

  没想到这件事自头到尾成了整间公司的笑话资料,他们在我面前并不忌讳,由此可知他们轻蔑的程度。

  “扬名,我要说的还是节省能源。”他话归正传。

  “我认为创作才能是没有办法用得尽的,不是每个编剧都可以不停地写下去,有时候筹备过程也需时间。”我尽力耐心地解释。

  “这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又不是新任总经理。”他不客气,“但这一行还是有职业好手,不见得人人要经过你那无懈可击的制度才能生产剧本,不错制度可以把水平提高,可是你那制度有没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压下去,也许下意识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采?”我忽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不一次寻常的开会,而是他在控诉我。我紧张起来,按捺着性子。

  “你有什么具体的证明?”我问。

  总经理胸有成竹,慢吞吞的说:“因为你手下有一个辞职的编剧,跑到对台去,创作出一个绝成功的剧集。”

  “谁?”我问。

  “你应当知道《梨花泪》的作者是谁。”他讽刺地说。

  “我们各台的制作方针不一样。”我说,“他们的编剧由导演挑选引导,我们这里一视同仁,编剧时常与不同的导演合作。”

  “这我不管,我只想你物尽其用,扬名,走宝的事不能天天发生。”

  “总经理,可并没有天天发生。”

  “听说你很照顾自己的同学?凡有中文大学的毕业生来请求你,一律收留,不顾经验能力?”

  我实在忍不住了,“请问你这些消息始源来自何方?”

  “扬名,别动气,你是一个部门的主管,你要对公司的收视率负责,你的职权与义务相等,你是中文哲学科出身,对管理科学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

  “总经理,你升我职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如此怀疑过。”我的脸直挂下来,气憋得慌。

  他凝视我良久。

  “扬名,我只是劝你工作当心一点。报上说我们这里的高职位年轻职员,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巩固职权上面,扬名,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

  “你怀疑我?”我说。

  总经理叹一口气。“我有如此说吗。”

  我闭上眼睛三秒钟。我应该有骨气地站起来,大声说:“我辞职!你另请更高明的人好了。”

  但是我有帐单要付。美眷那边的租金与赡养费。思龙又要搬过来。

  我折下腰。“我明白。”

  “扬名,别介意,我觉得我们之间坦白一点比较好。”

  他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若无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他说。

  “我先回去了。”我说。

  我拉开门走出总经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这里,不多久前就在这里碰到思龙,第一次认识她。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吧。我叹口气。

  我们已经花费太多的时间来与生活斗争,已经够累的了,我还有什么精力来恋爱呢?我疲乏地靠一靠墙壁,拿纸杯取水喝。

  那边两个女秘书在低声说话。

  “——什么人在里面?”

  “台那边过来的,创作组主任施扬名。”

  “干什么?要紧吗?”

  “在吃‘排头’。”

  “干吗?”

  “老头子就喜欢这一套。前天营业部来说施扬名不过是中大毕业生,若没有电视台,不过在私立中学教一辈子书,如今工作机会好,升到这地步,小船不堪重载云云。”

  “不能这么说吧?”

  “谁知道。老头子喜欢听闲言闲语。”

  我头上“嗡”地一声。

  过了很久,我才把士多房的门开一下关一下。女秘书们的对白马上静止了。

  我步出走廊,不敢看那两个女郎的面孔。

  我叹一口气,我的仕途不过如此。到此为止。

  我有什么能力恋爱呢?恋爱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回到创作组,玛莉迎上来,我跟她说:“我要早走。”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精神不佳。”我补上一句。

  但是精神不佳并不是请假的理由。我忽然怀疑我的存在价值,在这机构中,没有我,太阳一样照升起来吧。根本如此。

  回到家中,美眷的电话跟到。

  “叫我找房子搬?”她问。

  “是。”

  “目前的租金贵得发疯,中下的住宅区都得一千余二千元。”

  “你总不能带着三个孩子,一辈子住娘家。”

  “那需要增加一大笔开销。”她说,“你收入够吗?”

  “这你就不用顾虑这么多了。”

  “我一辈子没赚过半个铜板,我想任思龙大概会带着钱过来贴你吧。”

  我不响。过了一会我说:“你去找房子吧。”

  “家俱杂物呢?”

  “买新的也可以,回来这里取也行,我用不了那么多。”

  “真没想到是任思龙,我还对她特别好。真奇怪,你不是一直恨她吗?”美眷讽嘲地,“因恨生爱?”

  我是罪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挞我。

  “用一个可靠的女佣,把以前带小宙的那一位请回来吧。”我说,“先把节蓄用一点再说。”

  她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由我搬回你这边住,那么你搬到任思龙家去,岂不两家便宜。反正房子写的也是我名字。”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你喜欢这里,你住也不妨,我原先只当你会介意,我另外找房子好了。”

  “我是不舍得动那点点节蓄,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没个调动,那怎么可以。”

  美眷长大了。从几时开始,她也懂得为生计打算。

  “就这样吧。”美眷挂断电话。

  我用手托住头。奇怪,我心中没有丝毫柔情蜜意的感觉。今晨才与思龙分手……

  小宇放学回来,乖乖的做功课。我在他面前已没有丝毫尊严,他做功课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他对母亲的爱。

  思龙随后便来了。

  我一开门,看见她穿一件浅湖水蓝裙子,杂花薄料子大衬衫,把她衬托得明亮。

  我睁大眼,小宇也转过头来看。

  思龙微笑,“从现在开始,”她轻轻地说,

  “我不净穿白色,我会尝试做一个颜色女郎,因为你给我生命带来颜色。”她脸色绯红。

  我被深深感动。随即悲哀地想,我何尝配得起她,我这个卑微的人简直用假感情在害她。我握紧思龙的手。

  小宇显然听到了,老大的不愿意,瞪着思龙。

  思龙单纯的喜悦感染了我,我忘记今天下午的不快——算得什么呢,谁人受了钱财不替人消灾呢。

  我对小宇说:“你到爹爹书房去做功课吧,记得答应过你母亲什么。”

  他不响,收拾簿子进书房,掩上门。

  思龙回头笑说:“事实上做女人的最终目的是嫁人与养儿育女。”

  她看上去那么精神焕发,如此的动我心弦。

  我说:“各人的办事能力不一样——思龙,你会做一个好的主妇?”

  “自然,”她兴奋的说,“我念商科管理,理家也一样的道理。”

  这触动我心底的事。“你知道吗,公司里有人批评我只念过中大。我这才知道大概编剧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学位才站得稳,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学,得罪了人。”

  思龙不响,看着我。

  “记得吗,那时你多么瞧不起我,”我微笑,

  “只因为你自己是放过洋的。”

  “我从来未曾看你不起。”思龙很温柔,“你应该相信。”

  “可是你看上了我——为什么会看上我?”我怀疑的问,我拉着她的手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问?”思龙说,“感情的事哪儿分析得清楚?”她微笑。

  “你一定要说给我听。”我坚持。

  “因为你喜欢吃云尼拉冰淇淋苏打。”她说。

  “思龙。”我把头埋在她手里面。“你与我在一起,失去很多吧。你那些医生律师朋友,可以正式娶你为妻,供给你生活的人。”

  她笑笑,“我如果告诉你,事实上没人要我,你相信吗?”

  “不相信。”

  “所以——”她说,“货物时常被人拿进拿出,不一定是出售得快,看看又不花钱,没什么关系,只有你是具诚意的。”

  “我?”我问。

  她不肯再说。“我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到厨房去做三文治。小宇闻香味而至,他说:“我也要。”他面孔向着我,不肯看思龙。

  思龙给他一客鸡蛋火腿。他很勉强的说声“谢谢”回房。

  我说:“小宇将会跟他母亲住。我们已经说好了。”

  思龙抬起头来。

  “我与你去找一层房子,这里让他们住。”

  “哦。”

  “我的收入并不见得有多好,这是我遗憾的事。”

  她迟疑了一会儿,慢慢的吃着三文治,然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吗?”

  “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

  她点点头。

  我说:“我很介意,我不会那么做,那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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