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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page 12 作者:亦舒

  我们变得单独相处,两人相对无言。

  隔很久,我问:“好吗?”

  美眷的声调跟小宇的完全一样:“不好。”

  “对不起。”我只好那么说。

  “我想也不全关你的事,”美眷忽然说,“我也要负责任,扬名,你说得很对,我没有进步过,虽然我要为家庭做很多事,空余的时候还是有的,我应该做些比较有意思的事,但是我整年累月忙着搓麻将,这是我的不是。而且我不是不知道你最恨别人打牌。”

  “不不,”我说,“问题出在我这里,你不必挑自己的错,即使你不打牌,我还是要这么做的——不见得所有搓麻将的太太都离婚。”

  美眷不明所以的看着我。她不响。

  我也不能再说话。

  她又开口:“至少我应该投你所好。”

  “没关系了,美眷,一切已成过去,我们不要谈过去的事。”我说,“我们说将来吧。”

  “将来?我还有什么将来?”她质问。

  尽管我们两上人的意见太不相同,但是说话还是方便得很,夫妻十年,到底不一样。

  她说下去,“将来我就是拿着赡养费过日,把孩子们带大。你不能告诉我这年头还有男人愿意娶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弃妇吧?”

  我只好让她发泄下去,低头看自己的皮鞋。

  “我希望你对孩子们有个好解释。”美眷说。

  我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我明白。”美眷,“但是对任思龙来说,你一定是个好情人,这是可以肯定的,你看,你为她牺牲了多少,连带又拖多少人下水,连妈妈现在想起来还哭一场,她抱怨没有把女儿的八字生好。”美眷看我一眼,“任思龙是强人,强人影响别人的生活,弱者被别人影响,任思龙——”她闭上嘴巴,不肯再说下去。

  “美眷——”

  她向我笑一笑,很多苦涩,很多无奈。“别说了,我都麻木了,反正日子都是要过的。”她扬扬手,一派心灰意冷的样子。

  小宇拖着小宙出来。“妈妈,你与爹爹都不再笑了。”

  美眷说道:“你爹爹会再笑的,你放心,小宇。”

  我说:“美眷,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算了吧,扬名,你那套家教,还是留着教自己吧。”

  我取过外套,“你们好好的玩,我出去走一走。”

  我转头,看到美眷本来单纯眼光中的怨毒。

  我不是没有害怕的。

  我在街头打电话把林士香找出来。他还想左推右搪,被我大喝一声,终于出来喝啤酒。

  “方薇叫我疏远你。”他说。

  “为什么,”我瞪大眼睛,“我做她的上司若干年,难道还试图强奸过她不成?疏远我?”

  林仔细地看牢我。“依我们看,美眷并没有什么毛病,你不能说不爱一个人就要跟她离婚,毁掉她一生是很残忍的,扬名,回头是岸。公司里的事排山倒海,你还有什么时间与精神来恋爱?都中年人了,看两个儿子份上,忘记这件事。我知道任思龙是二十七寸彩色电视机,好好,就算陈美眷是残旧黑白粤语片吧,可是你也不能这么做,任思龙不属我们,我们庙小,容不了那么大的观音。”

  我反问:“这叫作苦口婆心?”

  “是。”

  “谢谢你。”我说,“你喝完这杯啤酒可以走了。”

  他瞪我一眼,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离开。

  我开车子去找思龙。

  进石澳的路比往日长而弯曲。风吹着一路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发觉夜里的风已经有凉意了,我感慨的想,如果任思龙永远没有在敝公司出现,我的日子是怎么样的日子?

  车子一直驶到那条小路的尽头,我步行到她的屋子门口。

  她坐在门前,手中拿一把扇子。坐着一张摇椅,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看见我的出现,一怔。

  绿色的纱门角落放着一个无线电,女歌手正唱首一首动人的歌。

  “因为我容易,因为我容易——”

  任思龙抬头看着我。一样的眼睛,现在充满温柔。

  我抬起她的手,把脸埋入她手中,把头枕在她膝上。

  我的姿势做得这么自然,仿佛在梦中已演习过多次,我摸索她的脸,我把她拥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因为得来太辛苦,因为我没料到她还会在我生命中出现,带一点意外之喜与太多的悲哀。

  我们并没有发生关系。

  我想好好地恋爱,恢复到很久之前,刚从大学出来,热情澎湃,世界是美好的——即使有缺憾也可以改变它。

  当我习惯做罪人之后,一切似乎又上了轨道。

  美眷星期六来看小宇,星期日带着小宇去看小宙。

  周日我上班,落班往石澳赶。小宇由女佣照顾,我们父子两见面便是冷嘲热讽,小宇的刻薄不下他的棋艺。

  思龙在彭臣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也不是不忙的,中午有时候我们也吃一顿饭。

  我像发疟疾一般的心情,一下冷一下热。

  美眷的沉默寡言,她腹中的孩子,我知道她已经当我死了,故此坚持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当是遗腹子,纪念我与她的关系,我们曾经相识过。

  见到思龙,我那痛苦的喜悦,发现她对中文的熟稔,一边做香橙苏芙里一边告诉我韦庄实在是时代曲鼻祖。坐在石澳的夜沙滩,看远处渔火一点点燃起。以后都没有麻将声与表婶表哥进进出出,我把新剧的大纲从头到尾告诉她,谁不愿意在中年的时候逃避一下残酷的现实。我到底也过了一段好日子。

  奇迹般,思龙上班时与下了班是两个人。

  我问她:“思龙,那时候你的唇枪舌箭——是同一个人吗?”

  “我也要生存的。”她微笑。

  “哼!”我尚不能忘恨。

  “让我婉转地说吧:我懂得如何保护我自己。”任思龙说。

  “简直把我们都要踩死了呢。”我抗议。

  “但是我只有我自己,”她悲哀地看着我,

  “我只有自己与一双手,与其让别人踩死我,不如我踩死别人。你不会明白与谅解吧,也许你不了解我这种女人,因为你所熟悉的女人是受保护受荫庇的。”

  “但是你看起来是如此强壮……”

  我说不下去。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尚卢哥达早在十五年前便拍过一部这样的电影。

  思龙是我看电影的好伴,我们俩买了套票看中国电影,举足投手都有共鸣,散场时吃三文治与红酒,讨论戏的内容,转而说旧时中国女性的命运,涉及今天的女人。

  思龙一手撩着头发,另一手拿着酒杯,把酒当水一样的喝下去,她的风姿是独一无二的。

  她说:“如今做女人有选择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处,要不做弃妇,要不做淫妇,都是很危险的。”她忽然之间笑,“现在我就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淫妇。”笑谈开怀自然而转得无可奈何。

  我说:“我应该等你的,我不应该这么早结婚。”

  她看着我,“你是聪明人,看见好的换一个,做男人就有这好处。”

  我的脸沉一下。我问:“你讽刺我?”

  “我有吗?我以为我在说实话呢。”她凝视我说。

  “思龙,你真是。”我拉起她的手腕做要咬她状。

  “我不是洋娃娃。”’她缩回手,“我是忠心的朋友。自古男人最恨这种女人。做愚昧的妻子又还值得原谅一点。”

  “你把每件事情看得太透彻。”我说,“告诉我,在你的水晶球中,我们是否有美好的将来,能否儿孙满堂?”

  隔了很久,她说:“你已经有足够的孩子,生命并不是如此愉快的事。”

  思龙提醒了我。经过我手而降的生命已经太多。

  小宇那英文小学三年级的程度已经使我招架无力。晚上,我回家如果他还没睡,他就会责问:

  “你又去见那女人了吗?”

  “妈妈打过电话来,如果那女人明天不来这里,她会来。”

  “那女人如果要嫁你,你会答应吗?”

  那女人长那女人短。

  思龙打电话来,有一次跟小宇说:“我是‘那女人’,找你爹爹。”

  因此我很反感。

  思龙问:“我应该自称什么?阿姨?姐姐?”

  一接触到现实,思龙也就是个女人。

  她自己没有孩子,把孩子当大人。小宇难得有机会得到如此的抬举与尊敬,把全副精神来对付她,功课一落千丈。

  考试拿出来科科不及格,满堂红,前所未有,我以前根本没有考虑到这样的隐忧。

  美眷把我召到陈家开会,我们三人锁在房中讨论这个问题。

  美眷问:“小宇,你功课这样子,我把你皮都剥下来!连留级都没位子,要做试读生,你别以为现在不大见到妈妈就可以作反,我一样揍你!”

  小宇眨眨睛眼,看亲他母亲,无动于衷。

  我只觉得心痛。

  “爹爹没看我做功课,爹爹从来不回家。”小宇说。

  “小宇。”我说,“你为什么这样说?功课是你自己的事。”

  美眷马上帮儿子,“他只是个孩子,你怎么可能叫他照顾自己?我把他放在你那里,你总得帮帮眼吧,你怎么连孩子的功课也不理。”

  我说:“那时候在家,他的功课也没人理。”

  “怎么没人理?我难道不看着他的功课?”美眷拍案而起。“你以为我真的除了吃就是睡?”

  “你不要跟我吵好不好?现在我们谈论孩子的功课。”

  “孩子什么都知道,你不必再忌讳!”美眷大声说,“你别再扮演伪君子了。”

  伪君子。我看小宇,想知道孩子晓得点什么,小宇正在微笑。这狡狯的孩子,他得到逃避责任的机会,以后什么都可以怪责父母:因为家庭有重大变故,所以他不能做一个正常的好孩子。

  我完全明白。

  我说:“我会去请补习老题,我有分寸,小宇,下一次考试我不允许你还有这种情形发生,现在跟我走。”

  “小宇留在这里,”美眷说,“我会看着他做功课。”

  “这里天天搓麻将,你以为麻将台旁会出状元?”我反问。

  “你别干涉我的生活方式,反正我搓麻将的时候小宇是科科及格的!”

  “美眷,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连吵架的权利也没有?”美眷眼睛里尽是怨恨,”我没有权利追回这个家庭里花出去的心血,我连发言的资格也没有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我只是不想给孩子听到太多。”

  美眷叹口气,“好,我不吵,再多的也牺牲掉了,还为这个吵什么?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干好过,你把小宇带走,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看着小宇,小宇似乎是知道事情搅大了,他一声不响,低着头。

  “小宇,你爹爹已经伤透妈妈的心,你就乖点吧,为爹爹补偿。”

  美眷掩住脸,眼泪却还从指缝里流出来。我用手托着头,心平气和地,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过祸三代。

  小宇很爱他母亲,他马上后悔了,“妈妈,你别哭。”

  美眷说:“你功课这样坏,别的女人会说你妈妈生个儿子连功课都做不好。”

  我对于这种原始的教孩子方式一向反对之至,但是此刻只好让美眷发挥淋漓。

  “妈妈,我一定做功课,一定。”小宇紧紧抱住妈妈。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做?”美眷哭问。

  “爹爹不陪我,爹老去陪那个女人,我不做功课,他说不定会回来。”

  美眷把他拥得紧紧地,“傻瓜,你爹爹要不回来,你再想办法他也不回来,你妈妈死了也没有用,你还是自己争一口气吧!”美眷号啕大哭起来。

  我觉得心酸,这种粤语片的对自,儿啊肉啊,由一个年轻妇女的嘴中说出来,用在更幼小的孩子身上,对他一生,烙上不可磨灭印象。我相信小宇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夜的对白,到八十岁也不会。

  但是老套的东西永远具有奇效,小宇对他母亲说:“妈妈,我不敢了,我以后也不敢了。”

  他们好好的哭将起来。

  做外婆的来敲门,问:“什么事?”

  美眷去开了门。

  外婆见了心痛:“小宇呀,一头是汗,快来洗浴,不要紧,不怕不怕,还有外公外婆呢,没人疼你吗?爹爹妈妈作贱你呀,快来这里!”

  这自然也不是我的教学方式,但小宇身体内流着陈家的血液,他吃这一套,搂着他外婆出去了。

  美眷坐着抹眼泪。瓜了脸,杏眼,笔挺的鼻子,雪白面孔,典型的秦香莲。

  我说:“别太激动了,身体要紧。”

  话总是要说的,得体与不得体,有没有用,但是话必须说。

  “身体要紧?”美眷看着我,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多休息。”我说,“别这么激动。”我叹口气,“杯小宇小宙的时候,仿佛吐得很厉害,这次呢?”

  美眷呆呆的说;“这次不怎么吐,简直没事人似的,我就料定是个女儿,体贴母亲。”

  旧日的恩情渐渐萌芽。

  我说:“叫什么名字好?”

  “总得也有个宝盖头,”美眷喃喃的说,“叫小寂吧。寂寞的寂。”

  “不好。”我说,“叫小寰。”

  “惨绝人寰?”美眷冷问。

  “不是,寰宇的寰,气派大得多。”

  “也好。”她无所谓。

  “就这样定好了。”我说,“来,出去吃点东西,我们陪小宇吃饭。”

  小宙看见我,叫:“爹爹,爹爹。”然后他抓起筷子,开始夹菜,居然夹到一块鸡。

  我忍不住惊喜,“小宙,乖,真乖。”

  小宙嘻嘻笑。这孩子不像小宇,他比哥忠厚得多。

  我跟他说:“小宙,快点学讲话,嗯?”

  他摇摇头,还是笑。

  他外婆白我一眼,抱开他。

  我默默吃了半碗阪,不知为什么,食物咬在嘴中,什么味道也没有,一片苦涩。

  我咳一声,放下筷子。

  “美眷——”

  她抬起头来。

  门铃响了,岳母出去开门,我只好闭上嘴巴,进来的正是表哥。他似乎没有看见我,把我当透明人,坐在美眷身边。

  他兴致很高,“美眷,我们走吧,你准备好没有?演奏会马上要开始了。”

  我问:“去哪里?”

  “钢琴演奏会。”美眷说着站起来。

  “你累得很,别去了。”我拉住美眷。

  表哥冷冷的说;“我们一早约好的,还有其他朋友。”

  我说:“这是我的妻子,”我瞪着他,“不用你来教她怎么做。”

  “你的意思是美眷是你分居妻子,她现在并不用听命于你。”

  我“霍”地站起来,“你说话清楚点!”

  美眷说:“好了好了,”她一手推开我,“时间差不多了,妈,请把外套递给我,表哥,我们走吧。”

  她居然睬也不睬我,表哥看我一眼,岳母也看我一眼,我目送他们两人出去。

  我心中凉了半截。是的,美眷不再是我妻子,她是不必听我说话了,我不再对她负责任,当然也不能发威,我真是自私,又笨,活该。

  岳母在我面前坐下,削水果,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对我说话:“如果真是关心她,不妨把她接回家去,小两口子,闹意见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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