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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page 10 作者:亦舒

  我抬起头来,任思龙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眼睛里再也没有智慧,只有绝望,这一次无论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样的水深火热。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应怎样做。”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离开她的办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着一辆脚踏车出来给我看,不是没有耀武扬威的神气。

  他说:“表舅舅买的。”

  这是典型陈美眷家属作风。为了要显示他们的豪爽作风,却丝毫不理会这是别家孩子的教养问题。

  小宇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辆GHOPPER,前后避震,三个排档。”

  我说:“我不管邱志雄是否开劳斯莱斯,住花园洋房,施小宇,你没有骑脚踏车的地方,驶出马路去非常危险,请你把车子退回去。”

  小宇听着听着,嘴巴一扁,哭起来。

  美眷说:“如果你太无聊,为什么不看剧本?孩子们好好的,要不就见不到你这个爸爸,要不就挨骂,你索性把我们三口子连带脚踏车一起送返陈宅算了。”

  “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来个下马威,说起来容易点是不是?”美眷脾气也很躁,“你给的那两本张爱玲翻也没翻过,你说的话我没听懂——怎生样,你是不是嫌我们?”

  “我有话说。”

  “我也有话说!”她坐下来,“小宇,你进房去,你放心,升了级,脚踏车是表舅舅奖给你的礼物,谁也不能干涉。”

  “你这样子说话,我还做父亲不做?”我高声。

  “好,你要面子,给你面子,小宇,过来请你爸爸大发慈悲,准你保留脚踏车!”

  “你拿孩子开什么玩笑?”我铁青了脸。

  “你拿我们开玩笑才真!”她跳起来,“你总是看我不入眼,我的头发我的衣着我的知识,现在连孩子们的玩具也干涉起来!”

  小宇听见父母为他吵架,早躲起来,影子也没有了。

  我问美眷,“你怎么了?你怎么干跪跟我吵了起来?”

  美眷苦恼地捧着头,“扬名,我心很烦。”

  “烦什么?”我问。

  “扬名,我们又有了第三个孩子。”她抬起头,把这消息告诉我。

  我站起来,“什么?”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对不起,扬名。”她说,“我没有服食药丸。”

  “我一直以为——”

  “你看我脸上的雀斑!全是药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说。

  “你应该跟我商量。”我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个月……”

  我伤心又绝望,“美眷——”

  “你想怎么做?我们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们的屋子住不下,佣人管不了那么多,真是的。”

  她说话的态度如此轻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说的是一个生命。”

  “不生下来就不是生命。”她很简单的说,“所以最后决定在你,你一直喜欢孩子。”

  我不响,一头的冷汗。

  “这可能是一个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十五年后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会得依偎在我身边叫爹爹的女儿。是,我一直想一个女儿,中年男人最大的骄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儿。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弃她,为了自私的理由,为了我个人的不快乐。

  美眷说:“我烦了很久,扬名,你说吧。”

  我说:“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觉。“什么?”她惊觉起来,“是什么?”

  “美眷。”我沉着的说:“我不瞒你,你要坚强起来,接受现现,美眷,我们不能有这个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为我要跟你离婚。”

  她抬起头来,“什么?”

  “美眷,你听仔细了,”我再说一遍:“我们要离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头,“扬名,你说什么笑?”

  “你听到了?”我问。

  “自然听到。”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

  渐渐她明白了。一层灰色笼罩了她的脸,她迟疑地,不置信地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我低下头说。

  “我做错事?错在什么地方?”

  “你什么也没有惜,错在我,我一直以为我爱你,事实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你一定发觉在这十年内我不过在尽做丈夫的天职,美眷,这一切是我的错。”

  “这……这不是真的!”她惊呼,“扬名,你胡说,你一直爱我,扬名,”她哭起来,“几个月前我们才结婚十周年,扬名!”她睁大眼睛,拉着我的手,全身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美眷——”我难过的说,“我真是从来没有爱过你。”

  “不,你不可以这么说。”她歇斯底里,“扬名,你爱过我的!”

  “那时候我以为那是爱情,”我的眼泪落下来,“可是并不是这样,美眷,现在爱情真正发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过是幻觉,求你原谅我。”

  “原谅你?”她梦呓的声音。

  小宇忽然从房间哭着奔出来。“爹爹,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我不要了!你们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头痛哭。

  美眷说:“我不离!我不离婚!天下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你发觉你错了,可以从来再来过,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怀中拉出来,指着小宇说:“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动地。

  “对不起。”

  “她是谁?她是谁?”美眷尖着嗓子。

  我站起来,走到书房,把自己锁在里面。

  小宇渐渐不哭了,外边静寂下来。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关在房中。这对一个怀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里,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上。

  美眷把头转过来,全身都是汗,头发黏在她脸上。

  美眷呜咽说:“扬名,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马上看张爱玲,我去学英文,从此我不搓麻将,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说这种话,不是你的错。”我心如刀割。

  “扬名,你一向对我这么好,我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扬名,为什么呢?这不是真的!这么些年了,扬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这个事实,我要离开你。”

  她摇着头,哭。

  我坐在她一边忧伤。一个家,建设一个家要十年,拆毁它只要一句话。

  哭了很久,她坐起来,到浴间去洗一把脸,出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她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说:“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车子、现款——”

  “她是谁?”

  我迟疑一下,“任思龙。”

  “谁?”美眷问,“任思龙?不!不是她。”

  “我爱上了她,不是她的错。”我说。

  “不可能,”美眷说,“思龙不会抢别人的丈夫,不可能!”

  “抢别人的丈夫只不过世俗的讲法,实际上不过是两人相爱,而我碰巧是别人的丈夫。”我说,“美眷,我对住你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们徒然痛苦,事实上我现在也痛苦。”

  “她爱你吗?”

  “我还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问别的女人这种问题,是以我要离婚。”

  “那么说来,你实在非常爱她。”美眷忽然镇静下来。

  “是,我认为如此。”

  “你觉得一切牺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任性对我们不公平?”她责问。

  “有,想了五个月。我连跟她说话也不敢,然后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向你摊牌。”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美眷又落泪。

  我神经质地冷笑。“是在我们庆祝十周年之后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经发生了,我太忙着叫自己恨她,因为我不能够爱她。”

  “如果你与我离婚去追求她,会使你快乐?”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乐,心中想着你与两个孩子,我会内疚。”

  “三个孩子。”

  我心痛如绞,“美眷,我们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改变了主意,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你如果惩罚我,不要难为孩子。”我恳求,“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说公平?我求你会听吗?”她伤心且愤怒。

  “孩子是无辜的。”我说。

  “难道我却罪有应得?”

  “破碎的家庭对孩子们——”

  “难道我要对这个家庭的破裂负责?”她看进我的脑壳里去,“你已打算离婚去追求你的爱情,你不必理会个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她镇静的说,“我不明白很多事,我连中学都没念好,我永远戴塑胶耳环,穿不协调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难道不是这样?我并没有骗你。”

  “你自十八岁起,就没有长大过进步过!”

  “还有什么罪名?我想我不必再听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过情,我现在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见得会饿死。我带孩子一齐走。”

  “美眷——”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来走出房门。

  我真未料到她有这么坚决,她拖着小宇,佣人抱着小宙,四人下楼去。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客厅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

  他的脚踏车摘在客厅中。

  本是晚饭时候。

  才三日,全体亲友轰动,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与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她是明显的被害者,她没有理由放弃博取同情的权利。

  在这几天内我并没有见到任思龙。

  林士香在我办公室内对我控诉。

  “你这蠢材,一辈子没有过女人,只有我相信你连碰都没碰过任思龙,人家以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与老婆离婚是为了她?这也不是离婚的时候,你现在未必追得到任,这边老婆先走掉了,这是啥子算盘?”

  “这样做比较公道点。”

  “你以为美眷会原谅你,你以为任思龙容易做人?她昨天辞了职。”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热闹了,传说任思龙要到KTV去,又传说外头有洋行要请她,她总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觉得她是有办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时候,甚至不能搓麻将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医师律师——”

  我反问:“于事何补?事实是她还没有嫁出去,她还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金活自己,林士香,张爱玲说的: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俗气。”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离纯洁很远。你以为她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做尼姑  ?OK,我知道她样子美,但是长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边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能玩上了身!”

  我没有玩任思龙,我连手也没有碰过她,但是没有人会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没有男人会笨得尝不到甜头就喊离婚的。

  “不过她辞了职,你就不必辞了。”林士香说,“扬名,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劝你安抚施陈美眷,否则她招待记者,或是写篇自白书到明报周刊,你吃不消兜着走!”

  我说:“林士香,请你滚出我的办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来找我说话。

  他在我的客厅中抽烟。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斤乱得惊人,我叫玛莉替我找钟点工人,下午才来上工。

  我等表哥开口。

  他终于按熄了烟,一切家电视剧的节奏,他说:“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龙,你也不会追到。”

  “我只是爱她。”我说,“我与你的分别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没有,我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有妻儿的男人没有资格爱别人。”

  “好伟大!”他讽刺的说,“不愧为爱的真  谛!”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说,“连我自己也不  相信,这一切都像做梦。”

  “只不过你做的是春秋美梦,美眷做的却是噩梦!”

  “你只是妨忌,因为我有勇气追求理想,而你没有。你只肯用茶余饭后的时间来谈恋爱。”

  “你确然不同,”表哥说,“拜伦说过,爱情对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在你眼中或许,但是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你是来劝我呢?还是来耻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说,“这到底是愚昧呢,还是大智大勇?”

  “让我一个人想仔细吧。”我说。

  “你瘦了很多。”他说,“扬名,你要当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见你。”他说,“明天上午十时。”

  “我会去。你放心。”

  “我自然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扬名,你太愚蠢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现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来送客。

  表哥走后,钟点女工来了,我给她钱,叫她去买点食物罐头、牛奶汽水。

  我说:“买点花,不论什么。”想一想,“再买一只花瓶。颜色素点的。”很久没插花了。

  女佣点点头,下楼。

  我躲在书房中改剧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佣敲门进来说:“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说。看看钟,已是黄昏。

  她把茶拿进来。然后离去。

  我踱出客厅,可不是,什么都收拾过了,清清爽爽,茶几放着一只奶白色瓶子,里面插着一大把姜花。姜花,女佣买了这种花。

  忽然之间,我想到那日任思龙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无以复加,不能控制。

  我冲出家门口,开车往石澳驶去,那条路难走得很,飞弛过一个弯又一个  弯,终于来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门,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张望,客厅中一片沉静,那只孤独的鸽子在我头顶飞翔。看仔细了,雪雪白,不带一根杂毛。

  我回到屋门前去坐着,等一等吧,她的车子在停车场,她一定没有走远。

  刚在这么想,她回来了。拿着潜水衣与眼镜,全身湿,美发垂在胸前。见到她我有一种痛苦的快乐。我不能忘记我付出的代价。

  “任思龙,”我说,“我来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没有看门上的字条?”她问。

  “哪里?”

  她随手撕下递给我。一张小小白只上面耳著:

  “我去游泳,请稍候。”

  任思龙打开门,一边说:“我知道你总是要来的,而且一定不会先打电话,你就是那种人,所以留个字条。”

  我听出她的话里的意思,所以喉咙中像是塞了一团东西,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的在她阴凉的客厅中坐下。

  她看着我,目光是炙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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