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才站在楼梯回旋处往下张望,倾心地凝视他。
假使她是受花人,那该多好。
电话响了,一定是女伴来催,果然,他说了几句,匆匆出门。
本才寂寥地坐在那个角落良久。
大人总有大人的事,怎可一天到晚陪伴孩子。
本才一向会得独处,她缓缓站起,回到房间作画。
新来的保姆很会得养精蓄锐,没有人唤她,她索性不出现。
本才乐得清静。
佣人听过好几次电话,都是何教授来找。
“对不起,何教授,只得加乐在家,叫她听电话?加乐不懂得讲电话。”
多好,什么都不会,免却多少烦恼。
“叫她到你的诊所来?何教授,保姆不是已经同你联络过了吗,加乐需同父亲外出旅游,暂停诊治。”
何世坤在那边又说了些什么。
“你此刻过来看她?何教授,时间已晚,我们不招呼客人了,再见。”
佣人索性把电话接到录音装置上,她下班了。
本才继续画她的封面。
她有灵感,运笔如飞,笔触变得单纯清澄,画风像孩子般天真清晰。
本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绘画天分,直至现在。
她得心应手,痛快淋漓地完成作品。
画还没有干,她把画放在书桌上,呼出一口气。
有脚步声上楼来,本才看钟,原来已经十一点多。
王振波回来了。
他手中挽着外套,一边解松领带,本来疲倦的脸容看到本才忽然笑起来。
“你看你,面孔上沾着颜料。”
本才去照镜子,连忙用湿毛巾擦干净。
“像个小小印第安土人。”语气充满爱怜。
本才看着他笑,“约会进行得愉快吗?”
他身上有烟酒味,隐隐尚有香水味,显然颇为尽兴。
王振波不回答,他走过去看本才刚刚完成的画。
“啊,”他说,“真是美丽的作品,感觉充满希望。”
他很懂得欣赏。
过片刻,他:“我根本不喜欢晚宴。”
本才一怔。
“为着避免晚上对牢一段不愉快的婚姻,故意避开,到了主人家,立刻走进书房,躺到沙发上睡大觉,直到宴会结束。”
本才睁大双眼,竟那么自若。
“有时睡到天亮,劳驾主人叫醒,直接上班。”
“太太怎么想?”
“她也不在家,两人皆不知所踪,彼此不追究,不了了之。”
“真可怕,”本才双手掩到胸前,“听了,没人敢结婚。”
王振波憔悴地笑,“也有成功的例子,老先生老太太金婚纪念,手拉手,恩爱如昔。”
本才怀疑,“总也吵过架吧。”
“那当然,可是仍然在一起,才最重要。”
“你好似很寂寞。”
“是,我可以看到三十年后的自己:一间空屋,三辆跑车,就那么多。”
本才笑着给他接上去:“还有许多年轻美貌但是不甚懂事的女友。”
王振波正想抗议,保姆进来讶异地说:“加乐,你还不睡觉?王先生,你也该休息了。”
王振波与本才都笑起来。
王振波搔搔头,“许久许久之前,我坐在小女友家里聊天,伯母也是这样催我走。”
“那少女可美?”
“像个安琪儿。”
“现在还有联络吗?”
“早就失去影踪。”
“那也好,永远留一个好印象。”
保姆又探头进来。
王振波:“记住,明早我们要去儿童医院。”
“是。”
他走了,忘记拿走外套。
本才走过去,轻轻拎起外套袖子,略为摇动,袖子上有极浓郁香味,像那种印度的琥珀树脂,一小块,放镂空木盒内,立即香遍全室,令人迷醉,心神轮回。
是哪个艳女用这种香水?
本才睡了。
辗转反侧,不能入寐,直至天亮,有人推醒她,“加乐,该梳洗出门了。”
她睁开双目,娇慵地问:“时间已届?”
叫她的是王振波。
“是,已经八点了。”
保姆进来帮她梳洗穿戴。
考究的童装同大人衣服一样,层层叠叠,最后,给她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王振波在门口等她。
看到她下来,微笑站起来,“小姐可以出门了。”
本才打一个阿欠。
她根本没睡足。
做成年女子那么久,永远挨饿,因为节食,永远渴睡,因为昨宵不寐。
她惺松地登上车子,随着王振波出发。
到了医院,迎接他们的人竟是汤巧珍。
王振波仍然很客气,“今天虽有阳光,可是特别清寒。”
汤巧珍却问:“收到我的结婚请帖没有?”
“恭喜你。”
汤巧珍微微笑,“缘份来时挡都挡不住。”
本才静静看着她,汤老师你要小心,抑或,叫马柏亮小心?
王振波说:“我们想先去探访杨本才。”
汤巧珍说:“一会儿见。”
本才推开病房门,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感觉奇突,无限依恋。
她走过去,轻轻伏在躯壳之上。
看护过来说:“加乐,别压着杨小姐。”
本才看到她身上有溃疡,大吃一惊。
看护叹口气,“这是疮,长期卧床,在所难免。”
本才泪盈于睫。
“她本身一无所知,并无痛苦,亲友替她难过罢了,一位年轻人天天来陪她,必然是情深的男朋友。”
谁?
“他叫——”
本才脱口而出:“刘执成。”
看护惊异,“你怎么知道?”
只是,本才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刘执成这个人,他到底是谁?
“天天来,真不容易、”看护说,“所以,我有第六感,杨小姐会有痊愈机会。”
好心人还是很多。
汤巧珍来催:“时间到了。”
她看了看杨本才,放下一张白色请帖,“虽然你不能来,可是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本才冷冷看着她。
只听得她轻轻说:“马柏亮相信我领取了一笔遗产。”
本才吓一跳,这种谎言迟早拆穿,毫无益处。
杨巧珍忽然笑了,“可是他不知道遗产只得数十万。”
本才既好气又好笑。
“我渴望归宿,”她转过头来对小加乐说,“你不会明白吧。”
那边王振波过来说:“时间不是到了吗?”
“王先生,有一件事我需要坦白。”
“请说。”什么事那么严重?
“加乐折骨那次,早上,她在护理院曾经摔交。”
王振波沉默,过片刻他说:“为什么没有即时通知医生及家属?”
汤老师回答得真正坦白:“我怕上头谴责,一点点薪水,功夫又吃重,我实在不想再听教训。”
王振波忽然说:“我明白。”
汤巧珍吁出一口气,“你永远懂得体谅人。”
“只是加乐很吃了一点苦。”
“当时我没有察觉她伤势严重,对不起。”
“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非常渴望脱离这个环境。”
“祝你成功。”
本才把一切都听在耳中。
汤巧珍走开之后,王振波问:“你生气吗?”
本才摇摇头。
“你代表加乐原谅她?”
“是。”
“那么,我们去画画吧。”
第七章
本才没想到场面如此热闹,医生、护士长、护理院里小朋友及家属都到了,还有一大堆记者。
本才见了颜料及白壁,说不出的高兴。
护士长致辞:“壁画由杨本才小姐义务设计,她虽然不能亲自动笔,由她所爱护的小朋友们来完成这幅壁画,相信她会一样高兴。”
大家热烈鼓掌。
墙壁上已用铅笔勾出原稿,并且注明颜色。
小朋友们一涌而上,取起画笔,便动起手来。
本才退后两步,端详墙壁,她上前调好颜料,忽然用力挽起锌桶,爬上扶梯,然后将颜色朝墙壁泼去。
众人惊呼。
淡蓝颜料顺地心吸力流下,看上去就似一匹瀑布,孩子们大乐,拍手欢呼。
这时,本才身上也沾了不少颜色,她笑了。
这是自从她做王加乐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电视台记者一边报道一边说:“孩子们创作力量不容忽视,而且最重要的是,看,他们多么开心,欢乐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
家长忍不住上前参与,在该刹那,护理院所有学生同正常儿童并无两样。大家画得筋疲力尽才收手。
来时打扮得似小公主般的王加乐现在看上去也的确像个小小艺术家,连头发上都纠缠着颜色。
她对王振波说:“还你一点颜色。”
王振波转过头来,“给我看颜色?”
两人相视而笑。
王振波说:“假使父女之间感情真的如此融洽倒真是好事。”
本才说:“你年龄不足以做我父亲。”
“之前我并没有把你看仔细,你约二十余岁吧?”
本才笑笑,不予回答。
“事实上,已经很久没有与异性谈得那样投契了。”
“陈百丰小姐呢?”
王振波但笑不语。
本才有点惆怅,他们谈的及做的,也许是另外一些事情。
回到家,何世坤教授又来催人。
王振波正式把她推掉。
“世坤老是想成名。”
本才须首:“教授成千上万,名教授又是不同,所以非得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论文。”
“你愿意与她合作吗?”
本才退后一步,“我最怕众目睽睽。”
“看,有资格出风头的人根本不稀罕。”
“恐怕要叫何教授失望了,”本才叹一口气,“真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你明白吧,熟悉的四肢肌肤,可以自在地运用……我发誓不再抱怨胸脯不够健美,或是双腿有欠修长。”
王振波只能骇笑。
“虽然加乐的身躯长大后肯定是个美女,但,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的狗窝。”
“本才,你有无想过,你无故添了十多年寿。”
本才摇手,“喔唷唷,很难讲,也许王加乐不如杨本才长寿,你说是不是。”
“本才,你是一个有趣的女子。”
“不再可爱了,我的财产都抓在罗允恭律师手里,来,把这些完成的封面给我送到出版社殷可勤处,叫她预支稿酬,付现金。”
王振波笑了。
第二天,他亲自陪本才到出版社去。
本才感慨万千。
以前来的时候,目不邪视,匆匆交出作品马上离开,她不想在工作地方留连,以免是非多多。
本才怕人,也怕闲言闲语。
今日,换了身分,才能自由自在参观。
殷可勤迎出来。
“我头都白了,”她对王振波苦笑,“有一本书自去年二月追到今年十月,年年都说年底交稿,唉。”
本才笑。
殷可勤纳罕,“小朋友,你笑什么?”
杨本才把封面交给她。
“你们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些作品?”殷可勤惊呼,“而且水准这样优秀。”
本才很高兴。
殷可勤忽然扬声叫:“执成,执成,你请过来看。”
本才愕然。
执成,刘执成,原来是出版社同事。
噫,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次终于可以一睹庐山真面目了。
本才金睛火眼似等待那个年轻人站出来。
她有点紧张。
可是秘书前来说:“刘执成不在。”
“去了何处?”
“每天这个时间,他都到医院去看杨本才。”
本才发呆,啊,他去了看她,所以她才看不到他。
多么奇怪而不能置信的一件事。
她开口问:“他坐在哪间房间?”
殷可勤看看她,“加乐你真有意思,请随我来。”
推开一间小小工作室房门,杨本才看到了神秘人刘执成的办公室。
地上有一双破球鞋,四处堆满了书本画册,墙上挂着背囊风衣,工作台上全是设计,貌似杂乱,其实甚有条理。
然后,本才看到了一样叫她感动的东西。
是一只小小银相架,里边不经意地镶着一张小照,是一男一女的合照,女的是杨本才,男的一定是刘执成。
照片是出版社同人不知在几时拍摄的团体照,他把他们二人剪了出来镶好。
照片中的刘执成长发,留胡髭,根本看不清楚面孔,不过,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热情、不羁、活泼。
他与王振波的文质彬彬完全是两回事。
这个人会是杨本才的秘密仰慕者吗?
殷可勤在一边说:“不像老板可是,我们很幸运,刘执成一点架子也无。”
是老板?
这么说来,杨本才也算是他的伙计。
可是她竟对他一丝印象也无,由此可知,在生活上她糊涂到什么地步。
天才同白痴仿佛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这可能是杨本才与王加乐相处奇佳的原因吧。
刘执成工作台上什么都有:各种贝壳、小白玉摆件、锁匙、信件、茶杯……
同王振波的整整有条亦是两回事。
只听得殷可勤说,“这人平时直爽可爱,可是也有口难开的时候。”
本才静静听着。
“他喜欢扬本才,可是不敢声张。”
本才睁大双眼。
“听得本才要来出版杜,便紧张莫名,大家看在眼内,只觉可笑。”
王振波也听见了,忍不住说:“有这种事?”
“是,”殷可勤说:“本才出事后,他十分憔悴,事实上我们都为本才担心。”
本才想都没想过她真正的朋友会在这里。
殷可勤说下去:“本才并非骄傲,天才艺术家嘛,不大留意身边的人与事。”
本才十分感激殷可勤,她真了解她。
“我们希望她早日苏醒。”
本才正想去握住她的手,可是殷可勤接着又说:“在商言商,杨本才画封面的书总是吸引读者,可多销二十五个巴仙。”
本才讶异,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谢谢你替我们送来这两张封面。”
“不客气。”
接着有许多人与电话找殷可勤,王振波站起来告辞。
直到他们离开出版杜,刘执成始终没有回来。
在车上,王振波打趣:“意外收获。”
本才摇头,“不是我的类型。”
“女孩子都不切实际地喜欢温言软语的家伙。”
“是,我们无可救药。”
“为什么?”
本才笑,“我不知道,也许,为着耳朵受用。”
“最后,那些人会欺骗你们。”
本才笑意更浓,“不要紧,有时,我们也害人。”
王振波既好气又好笑。
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七八岁女孩秀丽的小脸上露出无比狡黠的神情,似个人精,既诡秘又可爱,叫他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中年男人喜欢极之年轻的女伴,就是为着追求这一点鬼灵精吧。
“请保护我。”
“我一定会照顾你,直至你不需要我为止。”
“王加乐真幸运。”
“你呢?”
本才无奈,“我现在就是王加乐。”
“有什么心得?”
“平跟鞋真舒服,做孩子不必经济实惠,还有,我连功课都不用做。”
本才笑了。
她同王振波说:“到医院去看刘执成可好?”
他立刻用车上电话同医院联络。
“刘执成刚刚走。”
本才不语。
“你要见他,也很容易,可以随时约见他。”
本才摇摇头,这件事,还需三思。
回到家,她翻阅那本十四行诗。
没有多少人可以站在一旁那样冷静客观地看自己的生命。
第二天,她与其他小朋友会合,教他们画壁画。
她当然懂得指挥众小孩。
“你这样握笔,在这里描上黑色线条。”
“橘黄是黄色加一点点红色,是秋日叶子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