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本才想,连争都不屑争,可见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多谢你仍然让我们母女住在王宅。”翁丽间说得十分客气。
“你们永远受欢迎。”
“熟悉的环境对加乐很重要。”
她转过头来看女儿。
本才连忙展开一个笑容。
翁丽间心酸,“加乐,再给妈妈一个机会。”
本才伸出手去,何世坤教授说得对,女性应支持女性。
“对了,世坤叫加乐每天下午到她诊所。”
“我会通知司机接送,教授有什么结论?”
“暂时还没有,但是我看得出加乐此刻起码有三岁智力。”
本才啼笑皆非,太会开玩笑了,杨本才三岁就在做十岁儿童的功课了。
翁丽间拭泪,“她似终于开窍。”
车一到家,母女拥作一团。
翁丽间说:“你对加乐,真是赤诚爱护。”
本才疑惑,那么,谁是王加乐的生理父亲?
这个人身在何处?
保姆出来笑说:“竟去了那么久,加乐,过来洗澡休息。”
本才回到卧室,不知怎么,身不由主,钻进床底,拥着玩具,蜷缩在角落。也没有人来劝她出来。
躺半晌,她安然入睡。
真没想到床底比床面舒服安全。
早上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小小被褥,可见有人照顾她,是谁?
本才伸个懒腰,这样小的手与脚,可以做些什么?平胸,尚未发育,非常方便,毫不费劲可以俯睡。
她自床底爬出,发觉床上有人。
是王振波累极而睡。
床不够长,他的腿伸在床沿外,像巨人到了小人国,英俊的人入睡了也是好看的,青色须根已经长了出来,浓密的头发有点凌乱,眉头紧皱。
领带已经解下,握在手上,来不及放好,已经睡着。
本才愿意多了解这个充满爱心却又得不到爱的人。
房间浅蓝色天花板上漆一朵朵白色的绵羊云,真是一间可爱的儿童寝室。
架子上有音乐盒子、画册、洋娃娃。
本才始终挑了纸笔,打草稿,画床上的王振波。
肯定被爱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啊,开心得有幸福的感觉。
本才自遭突变以来第一次心境平静。
保姆轻轻推门进来,食指放唇边,暗示本才不要吵醒王振波。
她再招招手,叫孩子出去。
看,人类其实何需说话,简单手势已足够表达心意。
能说善道,反而说多错多。
保姆让她吃点心。
“你是个乖小孩,为什么把你说成低能?”
本才笑笑,不出声。
“是否偏心?”保姆轻轻说,“人的心一偏,难有公道意见。”
真的,朴素变寒酸,聪明变嚣张,勤力变巴结,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件好事。
本才觉得饿,吃得很多,加乐需要发育,她不能辜负孩子,必须吸取营养。
她看了一会电视儿童节目,挂住王振波,走回寝室。
他刚刚醒来。
看到加乐,他微微笑。
本才伸手过去,用小小手指,轻轻揉平地皱着的眉心。
王振波唷一声,“原来我连睡着都满面愁容。”
本才看着他不出声。
“加乐,你看,成年人一丝快乐也无。”
本才握住他的手。
“不过,加乐,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你天真的笑脸可救我贱命。”
他长叹一声。
本才骇笑,人生被他形容得一文不值。
“早上起来,也是为了你,加乐,否则真不愿睁开双眼。”他说下去,“看着你一天一天进步,我心欢欣。”
翁丽间探头进来,“同孩子瞎讲些什么?”又对女儿说:“加乐,换衣服去见老师。”
离了婚,感情反而好转,语气,表情,都减少敌意。
保姆替本才换上蓝白二色的绒线裙,再替她穿上深蓝色大衣。
翁丽间打扮孩子的品味,同本才的母亲一样,不知怎地,觉得幼儿也要穿蓝白灰才好看,本才小时从来没穿过大红或是红,没想到加乐的遭遇完全相同。
本才穿上黑色漆皮鞋,跟着父母出门去学校。
校长出来接待。
“嗯。”她说,“真是一个特别的孩子,我已看过有关加乐的资料。”
本才静静坐着不语。
“不过,我们这间学校的学生全部与众不同。”她笑容可掬,信心十足。
老师走进来。
“加乐,江老师陪你参观学校设施。”
本才轻轻跟在江老师身后。
江老师年轻漂亮,声音动听,“我负责教你语文数学,我们一对一,你说可好?”
本才随即想,这笔学费一定是天文数字。
“小息时你可与其它同学玩游戏。”
本才点点头。
“听讲你不爱说话?”
本才笑笑。
“说得不好不要紧,慢慢讲,我们华人对口舌便给的人其实并无好感,夫子道:巧言令色鲜矣仁,又说,君子讷于言。”
本才笑了,江老师真可爱。
“你喜欢绘画?”
本才又点头。
“那好极了,在这里,你不会失望。”
小小课室,光线柔和,布置舒服。
“我们这里,有患自闭症但钢琴不学自通达到演奏级水准的学生。”
本才啊一声。
“也有对生活一窍不通至今不会扣衣纽的数学奇才。”
本才惊讶,真没想到有那么多同病相怜的孩子。
江老师说下去:“不能用科学解释,简直像一个人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样。
本才呆呆聆听。
“还有一个女孩子,原籍美国田纳西,可是两岁时一张嘴就说马赛音的法语,至今研究不到因由。”
本才眨着眼,呵,全是小怪物。
今日的杨本才亦是其中之一。
“你们与一般孩子不同,有些方面输给普通人,可是,在其他方面胜过多多。”
本才抬起头来。
江老师问:“我说的话,你都听得懂吧?”
本才颔首。
“没有经验的人,时时对天才手足无措,大意扼杀。”
本才不语,不会讲话有这个好处。
半晌,王振波出来了。
他悄悄问幼儿:“喜欢这间学校吗?”
这次,本才连忙摇头。
“我也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本才笑了。
“学校里怪人很多,可是加乐,我们不过是普通人,我们不用上这所学校。”
本才见王振波如此护短,不禁好笑。
“我们回家再从详计议。”
本才十分感动,王振波真是一名好父亲,事事替孩子设想,尊重小小人的意愿。
翁丽间在车中抱怨:“你太纵容加乐了。”
隔了半晌,王振波十分低声说:“我同你不宠她,还有谁会宠她呢。”
翁丽间还是听到了,泪盈于睫。
本才紧紧靠在他怀中。
“由我亲自来教加乐好了。”
没想到翁丽间赞成,“今日许多北美洲的家长都申请在家教育孩子。”
“学校制度,并不适合加乐。”
“试一试吧。”
“我那张陈年芝麻教育文凭,也许还派得上用场。”
“唉,我俩都叫家族事业所累,学非所用。”
本才又觉可笑,人类的快乐不得完全,因为没有人会对现状满足,有父业可承继者居然抱怨,她身为天才也感到寂寞。
翁丽间轻轻说:“记得我俩如何认识?”
王振波不回答。
忘记了,抑或不愿想起?
翁丽间说下去:“高中时你替我补习数学,记得吗?”感慨万千。
啊原来他俩历史那样悠久。
可是王振波一直不出声,静静把车子驶回王宅。
他接到一个电话,听完后喜悦地抬起头来,“加乐,儿童医院的壁画明日开始绘画,邀请我们参加呢。”
翁丽间叹口气,“明日我需招待重要客人,你陪加乐吧。”
王振波只轻轻说:“加乐,休息一会儿,我送你到何教授处。”
不,他俩不会重修旧好。
翁丽间出去后,本才好奇,轻轻走到她卧室张望。
哗,真是闺房,全白矜贵的家俱衬蓝色与银色装饰,私人起坐间及办公室连在一起,大窗对牢海景。
佣人正在收抬床铺,看到加乐,笑说:“过来,坐下,看照片簿子。”
把照相簿交到加乐手中,再给她一颗巧克力。
本才打开照相簿,第一页便是王氏伉俪的结婚照片。
而站在他们前面的,正是小加乐。
呵,原来翁丽间之前已经结过一次婚,加乐是那次婚姻带来的孩子。
婚礼在外国一间大宅的花园里举行,气氛良好,观礼嘉宾不多,大概是十分接近的朋友。
翁丽间穿着得体的乳白色套装,戴珍珠首饰,加乐则打扮得像小淑女。
两段婚姻都只维持了几年。
佣人笑说:“加乐你老是沉思,到底在想什么?”
本才继续翻阅照片。
从照片中她得到他们一家三口生活点滴。
保姆找了过来,“加乐,你在这。”
本才忽然想念自己的家。
她同保姆说:“带我回家。”
不料保姆却听懂了,“回家?这里就是你的家呀,真是傻孩子!”
本才不知多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一觉。
第五章
下午,到了何教授诊所,她写出来,“教授,我想回家一行。”
教授不动声色,“你家在何处?”
“梭子路十号。”
不错,这正是杨本才的住址。
小小孩儿怎么会知道?王加乐智力不高,连自家路名都未必说得出来。
本才写道:“当初对这个路名一见钟情: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何教授隔半晌,不知怎地,也许因为震惊过度,也取过纸笔,写下:“你真是杨本才吧?”
本才回答:“是。”
“你有家里门匙?”
“有一条后备匙收在电梯大堂花盆里。”
何教授说:“来,我们到杨家去。”
回到家楼下,本才感慨万千。
她伸出小小的手,在花盆底部模到锁匙,与何世坤上楼开门进去。
何世坤一见地方那么明亮宽敞,便喝一声:“不愧是艺术家家居。”
本才苦笑。
一抬头,发觉情况有变。
啊墙上几幅名家版画全部不见了,被人摘下。
何世坤何等伶俐,马上问:“不见了东西?”
本才点点头。
除了她,只有马柏亮有锁匙。
“是马柏亮吧?”何教授立刻得到结论。
本才看看空墙,一个个淡淡四方影子,像是哀悼怀念失去的画,死亡的感情。
何世坤不忿,“明明也是个世家子,怎会如此不堪。”
花费阔绰惯了,上了瘾,停不下来,不得不到处搜刮来花,没有人路,只得拐骗。
“我替你报警。”
“不。”本才写:“都是身外物,随它去吧,请罗律师叫人来换把锁就好。”
何教授叹口气,“你说得很对。”
本才四处查查,打开衣柜,数一数衣物,全部无恙,她的画笔画纸草稿,都分文不动。
也许,在整件无妄之灾中,最大得益便是叫她看清楚了马柏亮为人。
那几幅版画,出售之后,足够他喝一年上佳红酒了,以后如何?之后再说吧,马柏亮一定还有办法。
本才轻轻躺在床上,无比惬意。
“本才。”问世坤坐到床沿,“你打算怎么样?”
本才无奈地说:“长大。”
何世坤笑了,“真佩服你仍然维持幽默感。”
“教授,你有否科学解释?”
“对不起,我没有。”
“以往可有类此个案?”
“我诊治过一个男孩子,自六岁起他就觉得他是五四时期一个著名的诗人。”
本才纳罕,“是想飞的那位吗?”
“正是。”
“呵,”本才笑,“果真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可以回忆到与女伴在欧洲古国赏月的浪漫情景。”
“结果呢?”
“他父母决定把他带到美国诊治。”
“失去联络?”
“是,那种个案,在心理学上,不过归类于妄想症。”
“啊。”
“最普通的症候,不外是普通人妄想自身是个美女,或是位作家,不算严重,比比皆是,可是,你显然是例外,有什么人会故意妄想她是个平凡的杨本才呢。”
本才一听,悻悻然跳起来,“喂,谢谢你。”
何教授笑了。
“我也是个天才呢。”
“你是父母造就的天才。”
“什么?”
“真正的天才浑然天生,毋需栽培,自然而然,做出他要做的事业,亦不觉任何压力,你那种,是所谓次等天才,由鞭策引导终于达到目的一小部分,你觉得我的分析可有道理?”
本才目定口呆。
说到她心坎里去。
“而你也并不感激父母的一片苦心,可是这样?”
本才不语。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刻意经营,越是失望。”
本才叹口气,写下“如到渠成”四字。
“是。”教授说,“真正属于你的爱情不会叫你痛苦,爱你的人不会叫你患得患失,有人一票就中了头奖,更有人写一本书就成了名。”
本才低头不语。
“凡觉得辛苦,即是强求。”
本才说:“教授的话里都好似有个真理。”
教授笑了,“来,我们回诊所去,这里叫罗律师来换锁。”
“值钱的东西早已搬空。”
“不见得,说不定有人会连家俱电器都抬走,杨本才昏迷不醒,我们需好好照顾她。”
本才感动,“可是,我同你并不认识。”
“那有什么关系,路见不平,见义勇为。”
教授牵起她的手离去。
王振波在诊所一边等一边急得团团转。
看到何教授跌足,“走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留言。”
何世坤讶异,“这是为担心我的缘故吗,何其荣幸。”
“你是大人,我不担心。”
何教授立刻对本才说:“瞧,是为着你呢。”
本才轻轻答:“不,是为小加乐。”
王振波蹲下说:“终于会讲话了,可是没人听得懂,加乐,加把劲。”
何世坤问王振波:“辞去工作后,生活如何?”
“不知多充实。”
“不是真的。”
“世坤,你应该试一试,时间收为己用,不知多高兴。”
“你不觉浪费?”
“我正在车房做一具百子风筝,打算明春与加乐去公园放晦气,欢迎你来观赏。”
“王振波,你永远叫我惊讶。”
王振波说:“明年春季,加乐便八岁了。”
本才颓然,不不不,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在这之前,她从不觉得做杨本才有什么好,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灵魂住在自己的躯壳里,有多么舒惬。
“加乐,我们回家休息吧。”
傍晚,王振波有事出去,翁丽间在书房见客。
本才趁没有人,走进车房,看到王振波那只正在研制中的百子风筝,它搁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原来是一个个小孩的图像,用尼龙绳串结在一起,足足一百个之多,放起来,宛如一条长练,一定漂亮得无与伦比。
两边还结有排穗,响铃,蔚为奇观。
本才爱不释手。
“原来你在这里。”
本才转头,见到翁丽间。
本才很想知道她的事,旁敲侧击是不礼貌行为,欲知究竟,不如直接问当事人。
她在长凳坐下。
翁丽间走近坐在她身边。
她轻轻捧起女儿的小面孔,揉了一会儿,拥在怀中,呢喃道:“加乐几时陪妈妈聊天?”
做孩子所付出最沉重代价之一是要任由长辈们搓揉,脸颊与手臂都得奉献出来以供肆意拿捏。
本才发誓她若恢复自身,一定不再碰孩子们的面孔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