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才连解释的机会也无。原来大人都无暇聆听孩子的心事。
王振波对女儿说:“加乐,爸爸已经结束生意,从此有更多时间陪你。”
本才笑嘻嘻表示高兴。
“加乐,你可想上学?”
本才吓一跳,连忙摇头,她最怕学校刻板生活,对她来说,学习与课室不挂钩。
“我带你到学校看看可好?”
做小孩就是这点不好,统共没有自主能力,大人去哪里,孩子也跟着去,反对无效,最多在地下嚎哭打滚,最后招致更大的侮辱。
本才一直摇头。可是已经听见翁丽间在电话联络学校。
本才重新拾起诗集。
所有的十四行诗都在歌颂青春,又慨叹时光飞逝,少年的美姿不能久留。
本才苦笑,他们一定羡慕扬本才吧,又可重头活一次。
她闭上眼睛休息,听见王振波坐到她身边。
“加乐,真看得懂?”
他取过诗,读第七十八首:“我时时祈求你成为我的缪斯,玉成美丽的诗篇……”
本才看着他。
王振波神情英俊忧郁,他原是名出色的男子。
“这本书从何而来?”一翻,“咦,原属杨小姐所有,是她送给你的吗?”
本才不置可否。
“可惜杨小组重伤不起,否则,她一定非常高兴你今日心绪明澄。”
他说下去:“她一直悉心照顾你,你只与她一人投契。”他深深叹息,“我们得时时去探访她。”
在外头,翁丽间正对牢电话同伙计大发脾气,责骂之声,传到房内。
“你们怎样做事?一个个像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又似单程票,用一次报销,我马上回来,你们不准动。”
她大力摔下电话。
王振波无奈,轻轻说:“好好一个女子,一做事就变成这样,加乐,相信我,女性千万不要工作。”
本才一听,笑得打跌。
王振波却感动了,“你听得懂,加乐,你明白我抱怨什么?”
翁丽间怒不可遏走进来,“我回公司去看看那班饭桶搞些什么。”
王振波的反应十分冷淡。
翁丽间出去了。
王振波对女儿说:“她一直不喜欢留在家里。”
也许,她有别的责任。
“她说她是翁志炎的女儿,必须承继父业。”
翁家,到底做什么?“加乐,你外公是著名的航运家。”
本才肃然起敬。原来王加乐有这样优秀的遗传。
“翁丽间什么都要机械化地做到最好,可惜我同你都不够好。”
本才恻然,她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人比她更可怜,她拍拍振波的背脊。
王振波转过头来,看着小加乐。
“你会是爸爸的知己吗?”
本才拼命点头。
他们紧紧拥抱。在他怀中,本才觉得安全满足。
“我同你母亲,分手在即,你必须接受事实。”
本才连忙摇头。
“不用担心,与其貌合,不如正式分开。”
本才露出十分无奈的神情来。
王振波又惊又喜,“加乐,你竟然什么都明白。”
可以说明白,也可以完全不懂。
这时,佣人来叫吃饭。
“加乐,陪爸爸午膳。”
王振波想法正确,是女儿陪他,不是他陪女儿。
父女胃口都不错,可以看得出他已很久没在家吃饭。
本才一直吃素,王家的菜式很适合她,佣人给她一只碟子,一只调羹,她这才想起,加乐不会用筷子。
她需要重头学的事,不知有多少。
不过也有许多规矩她记得清楚,像坐下来要立刻把裙子拉好遮住膝盖。
本才忽然笑了,想得那样周到,莫非想在加乐身上过一辈子。
这件事,需要说清楚。
最理想对象应该是汤巧珍老师,她对王加乐与杨本才同样熟悉。
这个时候,王振波去接了一通电话。
回来的时候他说:“加乐,汤老师稍后来看你。”
一定要把握这次机会。
加乐预备了笔纸,打算与老师通讯息。
她希望王振波也在场,可是汤老师一进门,他即有事。
“汤老师,你与加乐谈谈,建筑师来了,我想与他商量后院加建泳池的事。”
汤老师点点头,与加乐走到会客室坐下,她放下带来的小礼物。
长窗正好对牢后园,可以看得到工程人员量地打算挖掘,王振波则在看蓝图。
汤老师一贯温柔,“加乐,你带了笔纸来,是要画画给我看吗?”
加乐提起笔,写下:“我是杨本才。”
她把画纸拿到汤老师跟前。
可是汤巧珍的眼睛根本没留意加乐写了些什么,她心不在焉,目光落到站在后园的王振波身上。
她说:“来,加乐,坐我身边。”
本才急了,推她一下,叫她看纸上句子。
汤巧珍全不会意,她喃喃:“你瞧你父亲是多么英俊。”
本才怔住,纸笔落在地下。
汤老师轻轻叹口气,“少女时期,我也是一个标致的可人儿,但是我从来没机会认识像王振波那样要人有人,要才有才的男子。”
本才这时候看上去,瞠目结舌,不折不扣似个傻孩子。
啊,成年人的世界真复杂,成年人没有一个值得相信。
只听得她说下去:“医生觉得你有惊人进展,加乐,但是我跟你这个案足有五年,我很清楚,你将永远是智障儿。”
本才不由得伤心起来,汤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接着,她吁出一口气,“你看你是多么幸运,父亲打算为你建一所暖水池,你什么都不懂吗?不要紧,你可以一世享福。”
语气渐渐不乏讽刺,本才不相信这就是她相识四年,一向谈得来,得蔼可亲的汤老师。
“五年来我对你悉心照顾,可是你父亲从来不多看我一眼,对他来说,我只是护理院一个保姆。”
本才讶异得做不得声。
她猜也猜不到汤巧珍会有这种非分之想。
“我多渴望可以做王宅的女主人,一切都是现成的,你看,豪宅、佣仆、大车……扬眉吐气呢。”她苦笑起来,“以往一次不愉快的婚姻也可以雪耻。”
她握着本才的手,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在陪孩子说话。
“后来,杨小姐出现了。”
本才心底呀一声,终于烧到她处了。
真没有勇气再听下去。
“他见过她一次后,印象深刻。”
本才呆呆聆听。
“他一直问起她。”
是吗,有这种事?
“杨小姐漂亮潇洒,是成名的画家,又有妆奁,条件确胜我百倍。”
本才瞪大了眼睛。
“世上看人,一切讲表面条件,是,我诚实,我苦干,有什么用?”
语气十分酸涩。
原来,月亮的背面,是这样的光景。
“加乐,你父母将分手,你可否帮汤老师一个忙。”她低声向孩子恳求,“让我坐上女主人的位子好不好?”
说完之后,自觉是妄想,讪笑起来。
本才已吓得呆了,动也不敢动。
刚才还想向汤巧珍求助,此刻才知道她既不是王加乐更不是杨本才的朋友。
汤巧珍诉完心事,像是舒服一点,转过头来,“对了,加乐,你画了什么给我看?”
本才背脊爬满冷汗,退后一步,拾起纸张,团皱了它,丢在一旁。
汤老师笑了,“你这个傻孩子,什么都不用愁,也永远不会长大,你看看,多少人侍候你。”
本才不出声。
“大家都曲膝卑躬地对待你,知道是为什么?”
本才还来不及回答,王振波已经进来了。
本才连忙跑到他身边去。
王振波问汤巧珍:“老师,有无发觉加乐大有进展?”
汤巧珍的声音马上变得非常诚恳,“认得人了,还画画给我看呢。”
哗,这么虚伪。
本才躲在王振波身后不敢出来。
汤巧珍又说:“对了,王先生,昨日我的建议,不知你有无考虑?”
什么建议?
王振波马上说:“怎么好意思叫汤老师离开护理院。”
原来如此。
“不。”汤巧珍急急说,“我乐意到府上来照顾加乐一人。”
王振波沉吟。
汤巧珍招手,“加乐,过来,加乐。”
如果小孩肯过去,说法就不一样了。
可是本才躲在王振波身后动也不动。
王振波咳嗽一声。
“我同加乐母亲商量过,想把加乐送进学校,多些与同龄小朋友相处,方便学习。”
汤巧珍急道:“加乐不是一般小孩。”
“所以要学习。”
“单独教授比较适合加乐,我是专家,我最清楚。”汤巧珍十分情急。
王振波微笑,“这件事,慢慢再说吧。”
汤巧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知道不能再辩。
王振波说:“我叫司机送你出去。”
汤巧珍只得告辞。
本才松下一口气。
她走了,王振波问女儿:“刚才汤老师叫你,你为何不过去?”
本才不出声。
王振波轻轻问:“可是你也有疑心?”
疑心什么?
“加乐,那次你肋骨折断,你母亲发誓不是她做的,我心里疑惑,会不会是汤老师的疏忽。”
本才一颗心掉进冰窖里。
“你不觉得汤老师太刻意讨好?”
不,本才心中嚷,我一直把她当好朋友,从未想过她会藏奸。
父女走出会客室。
女佣进来收拾,看到纸团,摊开一看,“这是什么?”只见上面有涂鸦,“我是,我是杨——写些什么?”一手丢进废纸箩。
本才表白身分的想法也都丢进海里。
无助的小孩在成年人世界里存活,焉得不小心翼翼。
所以幼儿的模样被上帝设计成那么可爱吧,就是希望大人因怜生爱。
翁丽间回来了。
大包小包拎着玩具与新衣,唤女儿过去。
本才知道她必须感恩及讨好大人,便耐心地让保姆替她披上新大衣示范。
呵,不能自主独立,苦不堪言。
本才却知道有许多成年妇女也心甘情愿过着这种生活,真正可怪。
王振波看见了,便说:“丽间,孩子不是洋娃娃。”
翁丽间一愣,这次却没有发作,只是说:“我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取悦于你。”
王振波不语。
“正是你说来,我去,你往东,我向西。”
王振波只得走出书房。
“不是吵架,就是避开,这样痛苦,为的是什么,我会叫欧阳律师联络你。”
王振波问:“就是因为我说一句别将加乐当洋娃娃?”
“王振波,你我根本从未相爱过。”
王振波感到极大的屈辱,但强忍着不发作,握紧拳头。
翁丽间发现了蛛丝马迹,客人带来的糖果。
她问佣人:“谁来过?”
“护理院的汤老师。”
翁丽间哼一声,“呵,那个看勃朗蒂及奥斯汀小说太多的家教,妄想一下走进学生的家做女主人?”
本才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汤巧珍的意图路人皆知,由此可知最低能的是杨本才,她可是丝毫不觉。
“加乐,过来。”
本才走近她。
“说,那日推跌你引致受伤的并不是我。”
王振波劝说:“她哪里记得。”
本才实在没有印象。
“加乐,明天你试试上学,我已替你找到学校。”
王振波意外问:“这么快?”
翁丽间举起双手,“王振波,我投降,我一百次建议你反对一百次,我真替你累死。”她走出去。
本才为难。
她轻轻脱下大衣,放到一角。
王振波轻轻说:“加乐,你如果会聊天,当可与爸爸解闷。”
本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面孔。
她并非一个轻佻的女子,这双手,只碰过马柏亮的鬓脚。
汤巧珍老师说得对,王振波是何等英俊潇洒。
天气冷了,他领她到海边散步,本才习惯了沉默,觉得不说话好处无穷,以免说多错多。
而且她发觉,他们都喜欢对她诉衷情,不知不觉把她当一个小小心理医生,但求一吐为快,根本不祈求任何回应。
因此她更加不方便加插任何意见。
在海滩路边跑步的健美女郎不住回头向王振波展开灿烂的笑容。
王振波轻轻说:“看到没有,加乐,要是我愿意,不愁没有伴侣。”
本才微笑。
“可是,这种路边邂逅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坐在公园长凳上,本才整个人缩在绒线帽围巾手套大衣内,不觉寒冷。
王振波买了冰棒给她,本才津津有味吃起来。
假使王振波遵守诺言,长期陪伴她,生活还算不错。
有一个漂亮的女郎骑脚踏车在他们身边停下。
她看一看他们,娇俏地问:“是大哥,还是父亲?”
王振波笑答:“父亲。”
本才心中有气,真是男女兜搭中的陈腔滥调,但是王振波好似十分受用,任凭是他,也有肤浅的时候。
本才气鼓鼓看着那女郎。
只见她吸一口气,收腹挺胸,坐到他们身边,“今日真冷。”往手内呵气。
王振波说:“可是有阳光。”
“我叫香桃,”她伸手与王振波一握。
本才嗤之以鼻,天下会有那样俗气的名字。
只听到香桃小姐:“小朋友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王振波说,“我们正在享受冬日阳光。”
“今冬会多雨。”
“我也听说了。”
“我在镇上有一家礼品店,有空请来参观。”
“叫什么名字?”
“香桃呀。”
她摔一摔长发,推着脚踏车要走了。
本才忽然走上前,把吃剩的巧克力冰棒印在人家雪白的运动衣上。
王振波跳起来,“加乐,你这是干什么?”
香桃却满不在乎,“放心,洗得掉。”
她骑上脚踏车离去。
王振波问女儿:“为什么?”
真笨,捣蛋呀。
“没想到你比从前更加顽皮。”
父女俩回家休息。
本才牵记自己的旧躯壳。
静静想半天,她决定利用电子邮件向医院查询杨本才近况。
她走进书房,打进号码及问题,答案很快来了:“杨本才情况如旧,并无进展。”
本才叹息一声。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本才想按熄电脑,已经来不及。
一转身,见是王振波,她只得笑一笑。
“咦,加乐,你几时学会写电子邮件?”
一看,讶异到极点。
“加乐,你会书写?”
本才看着他,好不好趁这个机会向他表白身分?
“加乐,你关心杨小姐?”
本才点头。
“加乐,难道是医生断错症,你本是一个最聪明的孩子?”
本才坐到字键面前,打出“事实上我是杨本才,你不会相信——”
可是王振波惊喜过度,一把抱起女儿,“我们立即找医生重做智力测试。”
他竟没有留意电脑荧屏。
本才大声嚷:“看,看。”用手指着。
“好,好,稍迟我一定看。”
真要命。
赶到专家的诊所,看护出来:“王先生,我们休息了。”
“何教授在不在?”
“我还没走。”
一位漂亮的女士笑着走出来。
“世坤,加乐忽然会书写,会使用电子邮件,请为我们解答疑团。”
何教授凝住笑容,看着小加乐。
半晌她说:“振波,一直以来,我怎么同你说?”
王振波叹口气,“你说,加乐另有心智世界,需要尊重,切忌将她唤出与我们看齐。”
本才一听,不由得对这位漂亮的教授发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