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摇摇头。
"她仍住在王宅?"
刘执成奇道:“本才,你应该最清楚王家的事。"
本才不语。
可勤说:“我还记得出版社七周年纪念请你设计宣传海报,你无论如何不肯。"
本才想起来,"有一个人在电话中滔滔不绝告诉我他的构思,唏,我顿时反感,这还叫我干什么,干脆他来做好了。"
刘执成讪讪说:“那人是我。"
可勤拍手大笑,"哈哈哈。"
本才十分尴尬,她说:“我去冲咖啡。"
刘执成看着她的背影,"奇怪,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她身边,吃饭开会通电话不下百来次,可是她对我一丝印象也无,我仍然是人海芸芸众生中一名,连我名字也记不清。"
可勤赔笑,"怪不得有些男生为求博取印象分,刚相识不由分说先把那女生痛骂一顿,好叫她刻骨铭心。"
刘执成奇问:“真有这样的恶棍?"
殷可勤不出声。她刚上班,第一次开会,就因小故叫刘执成严词责备。
当时她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哭完了好出来辞职。
那次出丑叫她没齿难忘,可是很明显,刘执成本人却已经忘怀。
可勤不打算提醒他。
之后,才发觉他是个热诚坦白对下属没有架子会玩政治的上司。
可是她一直有点忌惮他。
这时,刘执成摇摇头,"也许,我应知难而退。"
旁人实在不便置评,故此可勤只有低下了头。
"咦,本才呢?"
厨房不见人,这才发觉她躺在露台上的藤椅子睡着了。
刘执成说:“来,一、二、三。"与殷可勤二人抬起藤椅回到室内,替她盖上毯子。
"我们一起回公司吧。"
本才半明半灭间听见他们约好同时走,不禁宽慰。这两个好人应当走在一起。
第二天,本才对王振波说:“我想见见加尔。"
王振波咳嗽一声,"这件事,我也不想瞒你。"
呵,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你最最了解加乐。"
本才屏息聆听。
"本才,加乐,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本才抬起头来,"我没听懂。"
"本才,"王振波吸进一口气,"你离开加乐的身躯后,她并没有变回她自己。"
本才变色,"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你苏醒了,做回标本才,加乐却没有,她救醒之后,不再是王加乐,也不再是杨本才。"
本才睁大双眼。
"本才,故事并没有完结,现在,加乐成为第三个人。"
本才握紧拳头,额角沁出汗来,"振波,让我见一见加乐。"
"早该让她见你,可是,她不愿意。"
"什么?"
"她有主张,她不认识你。"
本才愣住。
"我非常惊惶,觉得加乐这种现象一定有个解释,可是不敢知会任何人。"
本才跌坐在沙发。
王振波困惑得无以复加,"本才,加乐现在是一个少女,自称区志莹。"
"请介绍她给我认识。"
"你可以到我处来吗?"
"就现在如何?"
"好极了。"
本才换好衣服,随王振波出门。
一路上王振波断断续续说他的感受。
"会不会加乐本身似一张白纸,容易接收别人的思维……"
"丽间却并没有觉察到,她在忙着筹备婚礼。"
"志莹,她十八岁,在一次车祸中身受重伤。"
本才看看他,"也是昏迷不醒?"
"不。"
"情况究竟如何?"
"你不会相信,本才,区志莹已经辞世,器官也全部捐赠出去。"
本才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半晌她问:“区小姐几时去世?"
"同一间医院,同一天。"
"你查证过这件事?"
"已经彻查清楚,我还见过区氏夫妇。"
"他们有无相认?"
"还没有。"
他俩到了王宅。
才开门,就有一个人冲出来,停睛一看,是妖媚的陈百丰,手挽一件红色长大衣,边穿边走,气冲冲道:“王振波,你那女儿,是只妖精,我实在吃不消,我知难而退好了。"
她瞪了本才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本才轻轻走进屋内,"加乐,加乐?"
一想不对,那孩子现在并非加乐。
她推开书房门,"志莹,你在里头吗?"
书桌后边坐着一个人,闻声把旋转椅霍一声转过来。
不错是王加乐。
俏丽的小面孔,大眼睛,尖下巴,疑惑的神情。
本才太熟悉这张面孔了,她曾经借用她的脸生活了个多月之久。
"记得我吗?"
加乐微微张嘴,好似认得,可是终于说:“不,我不认识你。"
声音的确属于加乐,可是语气不驯、嚣张、任性。
"你叫区志莹?"
她一愣,反问:“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
本才微笑,"记得吗,我是你的前生,你此刻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
本才占了上风。
区志莹反驳:“可是,现在是我住在这里。"
本才怎么会输给她,她闲闲地问:“还习惯吗?"
区志莹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打开烟盒子,取过一支烟,点着吸一口,盯着本才。
呵一个七岁的孩子做出这连串动作,令人震惊。
本才不由得生气,"你要好好珍惜加乐的身躯,老实告诉你,你这生这世未必还可以离开。"
区志莹缓缓放下香烟,慢慢转过身子,"你可以走了,我没有心情听你唠叨。"
本才啼笑皆非,她竟把她当老太太办。
一时不想争吵,本才退出书房,与王振波会合。
他们坐在会客室中,两人沉默良久。
是王振波先开口,"你看怎么样?"
本才回答:“的确是另外一个人。"
"我该怎么做?"
"翁丽间不是打算同孩子一起搬出去吗?"
"交给她?"王振波反问。
"加乐是她亲生女儿。"
这是最合情理的做法。但王振波低下了头。
本才看着他,"你不舍得加乐。"他不出声。
本才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真打算等她长大吧?"
王振波踱步到窗前,不置可否。
本才暗暗心惊,原来他真有这个意图。
本才试探地问:“你爱的,一直是加乐?"声音已微微颤抖。
王振波仍然没有直接回答。
本才再作进一步推测:“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入住过加乐的身躯?"
"你真聪明。"
本才的确不是笨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本才,这种现象实在太难解释。"
"我可以接受,因为我也是当事人。"
"这是我与那人之间的事。"
"她是否一个可爱的女子?"
王振波答:“是。"
"她在加乐身上生活了多久?"
"一年。"
"啊,那么久,后来呢?"
"她觉得实在太闷,离我而去。"
本才张大了嘴合不拢,外人只以为王振波深爱继女,实则上不是那么一回事。
王振波悲哀地说:“看,现在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看我?"
本才不答。她一背脊都是汗。
她鼓起勇气问:“那,又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是个女演员。"
所以才能够把秘密隐藏得那么好。
"你认识加乐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走,"本才忍不住问,"走往何处?"
"我不知道。"
"消失在世上?"
"或许是,或许在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人身上寄居。"
"你答应替她保守秘密?"
"正确。"
"她叫什么名字?"
"怨我不能透露。"
"她原来的身躯是否完好?"
"本才,我不想再说什么。"
王振波低下头,黯然销魂。呵他至今还深深悼念她。
本才一时间解开了那么多谜语,不禁疲倦,用手撑住头,不想动弹。
一个小小身躯忽然出现在门边。
加乐尖刻的声音传来:“你们还在谈?你,你还没有走?"
小小的她一手撑住门框,说不出的刁泼,一看就知道不好应付。
难怪连姣媚的陈百丰都吃不消兜着走,落荒而逃。
本才说:“加乐,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早已知道我的名字是志莹。"
"我们做个朋友可好?"
志莹笑了,伸出舌头左右摆动,"成年人,我才不会同你做朋友。"
本才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王振波这时开口:“本才不是那样的人。"
本才十分感激,刚想道谢,加乐眼睛一红,哭了出来,一边顿足,一边转身就走。
她嘴巴嚷着:“没有人爱我,人人都欺侮我。"
本才服了。可是,她做加乐的时候,不也是利用过这种特权吗?
她站起来,"我告辞了。"
"本才,我叫司机送你。"
王振波急急追上楼去安慰区志莹。
不,是加乐,他一直以来深爱的,也就是加乐。
本才站在王宅门口,天气冷得要命,司机并没有出现。
她打手提电话叫计程车。
"小姐,今日车子非常忙,你愿意等四十五分钟到一小时吗?"
本才只得致电殷可勤。
可勤二话不说:“我马上来接你,你穿够衣服没有?这是我一生所经历过最冷的冬季。"
本才落了单,孤清地站在人家家门口,呆呆地等救兵。
越站越冻,足手指都有点麻痹,鼻子冰冷,她想哭,却不甘心。
王振波根本不理会她去了何处,再也没有出来看过她。
本才又急又气,是他叫她来,现在又把她关在门外。
幸亏可勤的车子随即驶至。
"本才,快上车,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干吗站在王家门口,为何不按铃?"
跳上车,可勤把自己的手套脱下交给本才戴上,本才方觉得暖意。
"快走。"本才都不愿多说。
可勤看她一眼,把车驶进市区。
"去什么地方?"
"想喝酒。"
可勤说:“我不反对,可是你身体状况……"
"可以应付,放心。"
可勤说:“我从前总以为像你那样的天才处理俗世的事必定会得不落俗套。"
本才给她接上去:“不过渐渐发觉天才还不如蠢才机灵。"
"对,这两封信由纽约寄出,在出版社压了已有两个星期。"
"多半是读者信。"
"那更应立刻处理。"
本才学着可勤的口吻:“读者才是我们的老板。"
到了相熟的酒馆,本才坐下,叫了六杯苦艾酒,一字排开,先干掉两杯。
情绪略为稳定,取过信件一看,"嗯,是辜更咸博物馆寄来。"
可勤心向往之,"法兰莱怀特设计的辜更咸博物馆。"
信纸抽出摊平,本才读过,一声不响,折好又放回信封。
"说什么?"
"邀请我去开画展。"
"那很好呀,真替你高兴。"可勤雀跃。
本才微笑,"三年前已经来叫过我。"
"你竟没答应?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任何事情都得有所付出,不划算。"
可勤大奇,"你怕什么?"
"怕我其实不是天才,曝光过度,自讨苦吃。"
本才喝下第三杯酒。
"好了好了,别再喝了。"
"我已经痊愈,除出一背脊的伤疤,没事人一样。"
可勤一点办法也没有,徒呼荷荷。
她一抬头,不禁笑了,救星来啦,"看是谁?"
向她们走近的正是刘执成。
本才诧异,"可勤,是你叫他来?"
刘执成坐下,一声不响,看看桌子上空杯,也叫了六杯苦艾酒,酒上来,他学本才那样,干尽三杯。
本才不禁劝道:“喝那么多那么急做甚……"
刘执成笑了。
本才这时不好意思不放下酒杯。
她说:“哎呀,你的头发胡须都清理了,这叫洗心革面,为着什么?"
刘执成笑笑,"谈生意比较方便。"
可勤真是个正经人,"这种地方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本才说:“可勤开车,可勤没喝酒。"
可勤嘀咕:“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叫就六杯酒,表示什么呢?"
本才答:“豪气。"
可勤嗤笑出来。
刘执成陪她坐在后座,她把沉重的头靠在他肩膊上。
这个铁胆忠心的好人要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感动她。
本才默默到了家。
可勤叮嘱她:“早点休息。"
"你们呢?"
"回公司赶功课。"
"有工作真好。"
刘执成:“本才,要是你愿意到敝公司来上班,我马上替你装修办公室。"
这样的话自然中听。
本才进屋,甫坐下,忽然想起还有话说。
辜更咸那边,得请刘执成代为婉拒才是。她出门追上去。
到停车场一看,不见人,心里想:只得呆会补个电话,可是刚转头,就看见刘执成与殷可勤自转角处走出来,本才想迎上去。
本才忽然凝住,她随即躲到大石柱后边去。
本才看到刘执成紧紧的拉住殷可勤的手,朝吉普车走过去。
拉手本属平常事,但是也分很多种,看他们的姿势,立刻知道是情侣。
本才躲得更严。
他们走到车前,忽然紧紧拥抱,随即分开上车。
可勤潇洒地把车驶走。
本才嗒然低下头。是她撮合了他们二人。
这两个人在同一间写字楼工作已经好几年,相敬如宾本无他想,直到杨本才把他们拉在一起。
看,谁也没有等谁一辈子。
本才沉默了。
她缓缓走回家,关上门,倒在床上。
终于求仁得仁,完全寂寞了。
屋内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大难过后,必有落寞,现在,又该做什么才好。
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
去同这个人谈几句也好,无论是谁,不论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都能解闷。真没想到他会是马柏亮。
"本才,是你?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他没期待她会亲自来听电话。
不知怎地,本才的气已消,只是轻轻同:“还好吗,婚姻生活如何?"
"过得去,托赖,听说你痊愈了,十分庆幸。"
"是,差些更换生肖。"
"我知道你一定会挣扎下来的。"
事后孔明。
"柏亮,好好过日子。"
"钱老不够用。"
这句话本才一早听得麻木。
"省着点花。"
"已经不敢动弹,可是一出手就缩不回来。"
他哪里还有得救。
本才以为他会开口问她借,终于没有,始终尚有廉耻。
一个男人,向身边的女人要钱已经够不堪,居然向前头的女人要钱,那真不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才好。
他最后只说:“听到你声音真好。"
本才轻轻放下电话听筒。
那时年轻,不懂事,糊涂到极点,自有乐趣,他们也有过快乐时光。
看护来了,又去了,十分关注病人那颓丧情绪。
那晚本才睡着后,没有再梦见母亲。
或是任何人。
杨本才做回自己,才发觉有多大失落,她的生命何其苍白。
午夜醒来,沉思良久,累了,再睡,心中已有决策。
第二天一早起来,沐浴更衣,刚想出门,王振波来访。
"本才,打扰你。"客气得像陌生人。
他与杨本才根本不熟,也是事实。
本才原是个大方豁达的人,她招呼他进来。
"有什么事?"
王振波把一叠文件放在桌子上,很含蓄地说:“本才,你卧病的时候,我自作主张,替你办妥一点事。"
本才取过文件看,哎呀,她低声叫出来。"罗律师终于把遗产承继权批还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