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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page 9 作者:亦舒

  我残忍地离她而去。

  在外头讨生活,人的心肠会一日硬似一日,人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人。

  回到公司,布朗立刻差女秘书传我入室。

  我不待他开口,立刻致歉,推心置腹,将刚才发生的大事说一遍,为求保护自己,出卖子群,声声埋怨她连累我浪费时间,以致引起我老板的不满。

  这一顿嘴巴自打自,打得这么响亮,布朗顿时作不得声,凡人都一颗向心,在这一刹那他暂时有点感动,我又过了一关。

  “子君,希望以后你家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但是你的稿件……”

  我立刻接过那红笔批得密密麻麻的原稿,“我马上改写,马上!”

  他满意了,我出房时替他掩上门。

  耸耸肩,才一个多月,我学得多么快,这种演技又不需要天才方学得会,为生活受点委屈是很应该的,我嘲弄地想:可惜以前不懂得这个道理。

  出得大堂我顺手把稿子扔给女秘书。

  子群当夜服食过量的白兰地与安眠药企图自杀。我到的时候她口吐白沫,辗转呻吟,面孔转为青色,嘴唇爆裂,眼睛窝陷,像只骷髅,我吓得要命,忽然掩入脑中的是“史涓生”三个字。

  于是打电话向他讨救兵。

  涓生很合作,立刻赶到,将子群送到私家医院洗胃,我累得浑身酸疼,嘴里还讨好地说:“不好意思,人家会想,你前妻家人怎地多事。”

  涓生蓦然抬起头来,“你——”他哽咽道,“子君,你几时变得这么客气懂事了?”

  我怔怔地看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涓生说道。

  以前?我侧着头想很久,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过一刻,他似乎恢复常态,问我:“子群为什么闹这么大件事?”

  “为了一头金毛兽,”我苦笑,“这里还有一封遗书呢,说被洋人骗去十万元节储,如今洋人抛弃她,与一菲律宾女佣走,说起来真丢脸,两个人打架打到派出所里去,现在她要吃官司,想不开也是有的。”

  涓生问:“怎么会这样?子群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的女人。”

  我叹口气。

  涓生抬头瞪视着我,“子君,为什么我们从前未曾这么有商有量过?”

  从前?我茫然地想:我已忘记从前,我只知道,明日九点正如我不坐在写字台前,布朗会发出血滴子杀了我。

  “弟弟长高很多,”我听见自己说:“这小子已经不是哭宝贝了。当年我非想生个儿子不可,为的莫非想知道你幼时的模样与生活形态,弟弟永远傻呼呼,证明父系遗传强健,双耳大而且软,唉——”我停止,因为我看到涓生的双眼淌出泪来。

  我立刻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涓生,我们该回家了,子群已经没有危险,让她在医院里躺几日。”

  我忐忑不安,认识涓生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哭。

  第二天我准时上班,第一次身受睡眠不足之苦,双眼混混噩噩地要合拢来,心志恍恍惚惚,不能集中,别人说什么,听不清楚,一支笔在纸上画不成句,哈欠频频,活脱脱似个道友婆。以前只知道晚上睡不足,早上中午补足,根本不晓得有这般苦处,一怒之下,五点半下班,到了公寓,喝杯牛奶就睡,也不去探望子群。

  唐晶却拼命来按我家的门铃。

  我千辛万苦地起床去开门给唐晶。她松一口气,“我以为你步令妹后尘了。”

  我说:“要我死?太难了,”我嘴巴不忘刻薄,“我先扼死布朗先生才舍得死。”

  唐晶说:“刚才我见过涓生,他约我一起去见那只鬼,叫他撤销控诉,并且追问他把子群的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陡然清醒起来,“鬼怎么说?”

  “鬼也怕了,答应不控告令妹蓄意伤害他人身体及纵火,但钱恐怕就泡了汤了。”

  “子群活该。”

  “子君,”唐晶不以为然,“你何其缺乏同情心。”

  “你又为何同情心突发?物伤其类?”

  “呸!”唐晶说。

  隔一会儿我说:“这件事没男人出头还真不行,涓生倒是仗义行侠。”

  “你不恨他?”

  “谁,涓生?”我说,“我干吗要恨他?”心中确然无恨,只有丝丝麻木,“明天还要上班,你替我谢他一声,还有,你真是老好人,唐晶。”

  唐晶说:“子君——”很迟疑。

  我暗暗奇怪,唐晶也有吞吐的时候?不能置信。

  小客厅中光线不好,将她脸上那秀丽的轮廓掩映得十分动人。

  “子君。”她又叫我一声。

  “我在这里。”我说。

  她搓着双手,过很久,她说:“我走了。”

  雷声大雨点小,她分明有什么话藏在心头不愿说,随她去,活该。

  子群在医院躺足一个星期。

  我并不是绝情的人,这事左右还得瞒着两老,否则母亲一想到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恐怕马上要中风。

  我同子群说:“钱财身外物,名誉得以保存,已属万幸。”

  她点点头。

  我说:“你瘦了二十磅还不止,不是说节食难吗?现在可大功告成了。”

  子群不出声,默默地收拾衣物出院。

  “史涓生已将医生证明书递到你公司,告假不成问题,你若要转另外一份工作呢,也随得你。”

  她想很久,“做生不如做熟。”她说。

  “更好,这次史涓生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去谢他一声。”

  “还不是看你的面子。”她幽幽地说。

  我一呆,“我的面子?笑话,我与他之间,还有什么情面?”不肯再说下去。

  隔一会儿,子群问我:“你的生活好吗?”

  我忽然之间烦躁起来,“咱们各人自扫,你不用管我。”

  她不再驳嘴,我又内疚起来,帮她提起行李包,送她回家。

  我替她煮下一窝牛肉粥,又开了无线电。

  房东原是要赶她走的,被我做好做歹地大加恳求,老太太撤销原意。

  临走前我同她说:“好好地找个男朋友,人才再不出众,只要他对你好,一夫一妻,也图个正经。要不做独身女也可以,你看唐晶,她处理得多好,她也有男朋友呀,但人家含蓄。”

  子群苍白的脸闪过悔意,我停止言语。

  过一会儿我嘲弄地说:“我凭什么训你?我自己一团糟。”

  “不不,”子群忽然拥抱我,“我很感激,除了亲生姐姐,别人再也不会对我这么好。”

  我被她突然而来的热情弄得好不尴尬,我与她从来未曾亲近过,但我只犹豫一刹那,便把她紧紧揽住,血浓于水,亲情不需学习锻炼,一切发自内心。

  以前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从来没有与子群好好地互相了解?要到如今才发觉亲情重要?险些儿错过。

  每星期我都给安儿写一封很长的信,告诉她,有时间去探访她。忽然之间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虽然途中有布朗这样混球式荆棘,但我必不致缺乏,我可以把一切恨意都发泄在他身上。憎恨老板是燎会所认可的行为。

  日子久了,同事之间多多少少有点感情,不知基于什么原因,我尤其与陈总达谈得来。

  他有双好耳朵,我时常令他双肩滴满耳油,无论什么芝麻绿豆的琐碎事,都向他诉说一番,老陈永远替我分析详尽。

  他是老差骨,但凡工作上的疑杂难症,一到老陈手上,莫不迎刃而解,人人给他三分面子,无形中我也得到他的照顾。

  不是不值得嗟叹的,如今这样的小人物竟成为我的庇护神。人生的阶段便是环境的转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唐晶不喜欢老陈,她主观非常强,伊很看不起他。

  唐晶的生命中不允许有平凡人的存在。她自己这么强,看到略为弱的人便深恶痛绝,我明白她的处境。

  唐晶冷笑说:“你看着好了,稍后他迟早会告诉你,他的老婆不了解他。”

  我大笑,“唐晶,你言之过实,这种话恐怕已经不流行了。”

  “你会诧异这年头尚有多少老土!”唐晶说。

  史涓生依然每月寄支票给我,我生平第一次开始记帐,元角分都清清楚楚列开,饭盒子已经吃惯,晚上做个即食面充饥,因恐营养不良,忙吞维他命丸子。

  平儿与他祖父母已建立非常亲密的关系,这孩子只要身边有个一心一意钟爱他的人伺候他,倒是不挑剔,母亲走掉有更细心的祖母,他不介意。

  渐渐地我认为这个小孩辜负我,爱心转移到安儿身上,连母爱都会转移偏私,我尚有什么话可说?

  老太太对我仍然是公道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对儿子的新欢已产生新的兴趣。那辜玲玲恁地好心思,仍然不断进贡炖品礼物,甚至为老太太编织毛衣,老太太满意地对我说:“在拍片休息时帮我做的。”

  萍姐有点讪讪地告诉我:“过年封的大利是,五百元。”人心这么易被收买。

  迟早她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我怅惘地想:这是辜玲玲应得的,她付出了代价。

  我是否应该恨她呢?我拿不定主意。

  第六章

  现在我也有约会,二十多岁的大孩子,大学刚毕业,想在成熟女人身上寻找经验以及安慰……我都一一推却,我还是伤兵。

  唐晶说:“你适应得很好,现在连我都开始佩服你。”

  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为活得这么好。

  但一颗心是不一样的了,我的兴趣有明确的转变,阅读及美术成为新嗜好。我对红楼梦这套书着迷,连唐晶都赞我“有慧根”,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读的小说,与我一拍即合,我将它读了又读,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参加某大学校外课程陶瓷班,导师是法国回来的小伙子,蓄小胡髭,问我:“为什么参加本班,是因为流行吗?”我答:“是因为命运对人,如双手对陶泥,塑成什么就什么,不容抗拒。”小胡髭立刻感动,我成为他的得意门生。我的作品仿毕加索,形态胖胖的、快乐的。

  一刹时认识那么多新事物,使我这个闭塞半生的小妇人手足无措,悲喜难分。

  唐晶诧异地说:“最难得是你并没有万念俱灰的感觉,我原以为你会挖个洞,把头埋进去,日日悲秋。”

  我啐她。

  生日那天,她给我送来三十四枝玫瑰花。

  我不知把花放在何处,难得的是布朗也露出笑容,我安乐了,现在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部就班,我仍然活着,连体重都不比以前下降。

  子群在她工作的酒店给我订只精致的蛋糕,我立刻与同事分享。以前她一点表示也无,今年不同往年。

  收到女儿的贺电时,我双眼发红,十二岁的孩子身在异国,还记得母亲的生日,谁说养儿育女得不到报酬?

  我们失去一些,也会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史涓生在下午打电话给我,祝我幸运。

  我迟钝地、好脾气地接受他的祝福。我尚未试过史涓生不在场的生辰,但不知怎地,今年过得特别热闹。

  涓生说:“我同你吃晚饭吧。”

  “不,”我心平气和地说,“我早有约。”

  不食嗟来之食。

  他似乎很震惊。“那么……”他迟疑一下,“我差人送礼物给你。”

  还有礼物?真是意外,我原以为他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也许他确是一个长情的人,子群说得对,他是一个好男人,与他十三年夫妻,是我的荣幸。后来他诚然移情别恋,但他仍不失好男人资格。

  愿意陪我吃晚饭的有两位先生:艺术家张允信先生与老实人陈总达先生。我取老实人,艺术家惨遭淘汰。

  活到三十四岁,作为超级茶渣,倘能挑选晚上的约会,我自己都觉得受宠若惊。

  老陈特地亲自订的一家小菜馆,虽然情调太廉价,虽然肉太老酒太酸,冰淇淋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溶掉一半,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尝。

  这像高中时期男孩子带我出来吃饭的光景:钱不够,以温情搭够。

  嫁涓生后尝遍珍馐百味。穿着露前露后的长裙子到处参加盛宴,吃得舌头都麻木,如今抛却了那一边的荣华富贵,坐到小地方来,平平静静的,倒别有一番风味。

  老陈的品味这么坏,对于享乐一窍不通,渐渐他的出身便露将出来:喝汤时嗒嗒响、握刀叉的姿势全然不对,餐巾塞进腰头去,真可怜,像三毛头次吃西餐模样。

  小时候我是个美丽的女孩,等闲的男人不易得到我的约会,但现在不同,现在我比较懂得欣赏非我族类的人物。不能说老陈老土是老陈的错,我的器量是放宽了。

  晚餐结束,老陈问我:“再来一杯红酒如何?”

  我笑,“吃完饭哪儿还有人喝红酒,”我说,“要杯咖啡吧。”

  “对,应该喝白兰地。”老陈懊恼地说。

  “我喝咖啡得了。”我说。

  他似乎有点酒意,面孔涨得很红,开始对我诉说他十余年来的小职员生涯。

  ——他们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我自己现在也是小职员,他们的一分子。

  老陈诉说他历年来如何比别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机缘并不见得思宠他——那简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觉得生活亏欠他,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不快乐是因为我们不知足,我们太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一边将咖啡杯旋来旋去,这是我头一次听男人诉苦,史涓生下班后永不再提及诊所的事,变心是他的权利,他仍是个上等的男人。

  对于老陈的噜苏,我打个呵欠。

  他忽然说:“……子君,只有你会明白我。”他很激动,“我妻子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睁大眼睛,几只瞌睡虫给赶跑了,“什么?”

  他老婆不了解他?

  “我妻子虽然很尽责,但是她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我一见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们有共同之处,”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认为我有希望吗?”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的失态,我并没有恼怒,也没有责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过我,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我只觉得可笑,于是顺意而为,仰起头轰然地笑出来,餐馆中的客人与侍役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太讶异了,这老陈原来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见得肯回家与老婆离婚来娶我,他也知我并不是煮饭的材料。这样说来,他敢情是一厢情愿,要我做他的情妇!齐人有一妻一妾!

  我更加吃惊,多么大的想头,连史涓生堂堂的西医也不过是一个换一个,老陈竟想一箭双雕?我叹为观止了,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以前的关怀体贴原来全数应在今日的不良企图中。

  但我仍然没有生气。

  老陈太聪明,他一定想:这个女人,如今沦落在我身边,能够捞便宜的话,何妨伸手。

  我益发笑得前仰后合,我醉了。

  老陈急问:“子君,你听明白没有?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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