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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page 8 作者:亦舒

  也有当众抓痒、挖鼻孔、擤鼻涕、剪指甲的人,我低下头,不敢看下去。

  嫁史涓生太久,与现实脱节,根本没有机会与社会上其他人接触,如今走出来,成为他们一分子,我倒可以习惯,只不知过他们会不会接受我。

  我的老板叫布朗先生,英国人。伊的英语带着乡下口音,他块头大,而且近四十岁,已开始发胖,一套三件头深蓝色西装紧紧绷在身上,大概是七八年前缝的,已经少了三个号码,但他仍依希望可以再穿三年,背心包着胃,裤腰包着肚腩,袖子已磨得起镜面。

  我进他房报到的时候他正在除外套。转过身来欢迎我,伸手与我握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衬衫腋下一块黄色的汗渍,不知有多少天没洗了。

  我忽然想到涓生的朗凡凯丝咪西装与乳白威也拉衬衫。

  我从没见过这么寒酸的男人,一刹那呆怔怔的。

  他为我介绍同事完毕,交给我一篇中文,指一指角落的一张小写字台,叫我过去坐着翻译。

  一个后生模样的孩子把纸与笔放在我桌上。

  其他的同本低着头默默地抄写、工作,也没与我说话。

  我坐下来。

  生命中仿佛失去十三年,我在做二十一岁时放下的工作。

  我努力逼退心中的凄酸。

  午饭时分大家凑钱买饭盒,我也付出一份。有同事递一只纸杯子给我,我倒了茶,喝一口,觉得只有茶的颜色,没有茶的味道,一阵涩味,这叫做茶?我默不作声。

  一个胖胖的男同事自我介绍,“我叫陈总达。”

  “叫我子君。”我与他握手。

  陈总达似乎格外的和蔼可亲,“欢迎加入我们部门,慢慢你就惯了。”

  一个女孩子说:“陈先生又不是我们的行列,他是电脑部主管。

  布朗也是主管,那么陈也是老板级,上司还这么寒酸,咱们这些伙计更加无地位可言。

  饭盒子送来,大家围在一起吃。

  我略略吃几口,想到家中阿萍煮的三菜一场,老被我嫌——“阿萍,又是鸡汤?弟弟不爱喝鸡汤。”“阿萍,先生最恨药芹,你跟官不知官姓啥!”

  想到自己的嚣张,我忍不住微笑。

  同事看样子都很斯文,当然,一两日间难以清楚底蕴。

  工作乏味而繁忙,一星期后我略有眉目。布朗叫人做事如舞女做旗袍,非改不可,他自己挥舞红笔,将下属大作改得面目全非,等于重新写过,但是他自己又不肯动笔,如果由他一手写就,未免太寂寞,改人文章,自己存着一股威风。

  可怜的小男人。

  每天下班,我如打完仗一般,出生入死,各色人等都要放软声音服侍,实是很劳累的一件事。

  露丝职位虽比我更低。气焰比我高张,一把尖喉咙,因是熟手,趁着告诉我女厕在什么地方,后生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呱掭瓜掭,唯恐天下不知新同事的无能。

  我因为过度震惊,故此目无反应,任人鱼肉,凡是谁不高兴的琐碎工夫,都住我头上推。

  我无所谓,我还争什么呢?要争我不会跟辜玲玲争?

  那个胖胖的陈总达特别和蔼,看出我是生手,事事指点我。

  光是翻译也很噜苏,许多专门名词要到各部门查询,一等便一个上午,下午通常出去开会,做跟班查货看货,有时六点也走不掉。

  下班仍可去看平儿与安儿。

  安儿为出国的事忙,我讶异,才十二岁多一点的女孩子,一切井井有条。

  涓生陪安儿去加拿大领事馆办妥手续,在温哥华选中了一个寄宿中学。

  安儿告诉我:“波姬小丝走红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十二岁。”

  但是我们家有一只旧闹钟已经十五年了,是我念初中时用的,十二岁的小女孩怎么可以独立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送安儿到飞机场,我告一个上午的假。

  安儿没有带太多的行李,她说父亲给她许多现款,她不愁没有衣服穿。

  她太懂事,我反而觉得凄凉,鼻子又酸又涩,声音浊在喉咙中。

  如果她已经十七八岁,我会心安理得,到底还小.我终于用手帕掩上面孔。

  安儿答应暑假回来看我。

  涓生在飞机场见到我,迟疑一下,走向前来与我说话。

  “如何?生活还习惯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想了很久,我中肯地说:“刚开始,还不知道。”

  “听说你找到一份工作?”

  “是的。”

  “记住,别人做得来的事,你也做得来。”

  我说:“唐晶也这么说。”

  他仿佛尚有活要说,我却转身离开,他也没有叫住我。

  回到公司,同事们已吃过午饭,我吃一个苹果充饥。

  陈总达走过来说:“当心胃痛。”

  我抬起头,牵一幸嘴角,算是打招呼,不言语。

  “咦,你哭过了?”他毫不忌讳地表示关心。

  我还是不出声。

  他把脸趋近来,陈总达并不是美男子,我连忙退开一步,还是与男同事维持一点距离的好。

  事实上他的外型很可笑,有点头大身小,一张脸上布着幼时长青春痘时留下的斑痕,架一副老式玳瑁边的眼镜。

  陈总达外型非常老实,也非常勤力,自中学毕业,近二十年间便在这所大机构里做,升得不比人快,但总算顺利,所以他也有一股自信。

  他对我的关心我不是不感激,但是我不认为他可以帮我。

  “哭了?”陈总达锲而不舍地追究下去。

  我奇怪,平日他也是一个很懂得礼貌的人,不应问这么多的问题。

  我只点点头。

  “不要为泼泻的牛奶而哭。”他说。

  忽然之间运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成语,我只好笑了。

  他说:“不好的男人因他去,你自己坚强起来才是正经事。”

  我怔住,随即吃惊。我看错陈总达了,老实的表皮下原来是一个精密的、喜欢刺听旁人秘密的汉子。我来这里才一个月,他怎么知道我的事?从刚才的两句话听来,他对我的过去仿佛再详尽没有。

  我有点失措,随即继续保持沉默。

  说话太多是我的毛病,总得把这个吃亏的缺点改过来才是。

  他肥脸上充满诚意,轻轻说:“离婚在这年头也是很普通前事,不必挂在心头。”

  我非常好奇,想问:“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送别安儿的悲怆一下子减半。

  “你不要误会,同事之间应该互相关怀。你的家事一下子就传开了,大机构里传言与谣言最多,每个工作人员的嘴巴都喳喳喳不停,”他微笑,“但我分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是吗?”我温和地敷衍他,“好本事。”

  那个下午布朗先生把我写的报告全数扔出来,评语是:“不合格式”,我莫名其妙,正在这个时候,薪水单发出来了,找看一看纸上打的数目:四三二零,不知怎地,手发起抖来。

  这不是血汗钱是什么?这跟祥子拉洋车所得来的报酬有什么分别?我万念俱灰,不禁伏在办公桌上。

  同事见我如此难过,也不问什么情由,只装看不见,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毕现,今天总算叫我看到,也不没有什么伤心,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悲愁又有什么用?”

  我把报告的格式先往看一次,然后依足了条文,原封不动地抄了给布郎。

  女秘书提醒我,“他不喜欢人告假,这次是给你下马威,你要当心。”这样的警告已算难能可贵。

  我默然。

  从一个西医的夫人贬为小职员,不是人人有这样的机会,我神经质地笑。。

  下班时分,陈总达跟我说,“要不要去喝一杯东西?松弛一下神经?”

  我也闻说过,放工后可以到一些酒吧去享受一下所谓“欢乐时光”。那时的酒特别便宜,气氛特别好,是打工仔的好去处。不知怎地,我有种乐得去见识见识的感觉,于是点点头。

  陈总达有种形容不出的欢喜,他对我很好,我看得出来,希望他不是时下那种急色儿,他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小人物,闲时略为东家长西家短是有的,真要他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除非喂他吃豹子胆。

  对这样的中性人物,我是放心的——我又什么不放心?我已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

  人们对我怎么想呢?

  我唯一知道的混合酒是“蚱蜢”,那时涓生喜其颜色悦目,时常调来吃。

  陈总达的开场白很奇特,他说:“发了薪水了。”

  我居然很有共鸣,“是,发了薪水。”

  “你自己一个人花吧?”他试探问。

  “是。”我点点头。

  “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他说。我呷一口酒,洗耳恭听他的下文。

  “我那份薪水一家开销呢。”他感叹。

  “呵,多少个孩子?太太没有做事?”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正在念小学,太太即使出去做,也不过赚千儿几百,干脆在家充老妈子算了。”

  我点点头,“现在一万元的月薪也不是那么好花的了。”

  他像是遇到知己,“可不是,你以前的先生是干哪一行的?”

  我很辛酸,答道:“做些小生意。”

  他狐疑,“他们说是西医。”

  明知故问,我也变得会耍花招了,我问,“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可是传得好厉害呵,说跟女明星辜玲玲走的,便是你的前夫。”

  我的酒意涌上来.便说,“辜玲玲?没听说过。”

  这时候有人在我背后拍一记,“子君,你怎么在这里?”

  我转头:“唐晶。”

  连忙拉着她的手。

  “来,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差不多了。”。她不由分说拉起我。

  我说:“我才喝了两口,刚坐下。”

  她也不跟我多说,替我抓起手袋,立刻走。

  我只好向陈总达挥手执意。

  在车子里我对唐晶说:“我没有醉。”

  “我知道你没有醉。”

  我看她。初春,她一身猄皮衣裙,明艳的化妆打扮,厌世的神情,益发衬托得我十分猥琐、我低下头来。

  “我不想你跟那种对时坐喝酒,不出一小时,人家就视你为他的同类。”唐晶教训我。

  我也觉得无话可说,不知怎么交代才好。

  “一眼看就知道娶了老婆二十年后嫌她闷的小男人小职员。子君,你再离十次婚,也不必同这种人来往。”

  我不响。

  “寂寞?”唐晶问。

  我点点头。

  “他们也未必能帮你解决问题。”唐晶说。

  我说:“今日发了薪水。”借故叉开话题。

  “太好了,有什么感受?”

  “作孽,”我叹口气,“真是血汗钱。唐晶,我勿想做下去了。”

  “你奶奶的,你再跟我说这种话,我剥你的皮,”她恼怒万分,“现在只有这份工作才可以救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叹口气,“我说说而已,不敢不做。”

  “你如果寂寞,我介绍你看红楼梦。”

  “闷死人呢。”

  “你才闷死人。”她气道。

  唐晶将车开到她的家去,我们一起踢了鞋子喝酒,她将两本深蓝色的线装破烂的书本交到我手中,我提不起劲来看,略翻一下,看到两行警句“……一世无成,半生潦倒。”有点意思。

  “咦,”我说:“这不是我吗?”

  “你?你才想,是我才真,”唐晶说,“一事无成,半生潦倒。”

  “潦倒也有人争?”我白她一眼。

  顺手拾起一本杂志,看看封面:“……张敏仪是谁?”

  “一个很能干的女子。”

  我问:“她能干还是你能干?”

  “我?我跟人家提鞋也不配。”

  “你认识她吗?”

  “点头之交。”

  我将手中的一杯酒一干而尽,“她快乐吗?”

  “我没敢问。”唐晶说。

  “见高拜,见低踩,”我哼一声,“见到我什么话都骂,见到人家问也不敢问。”

  “你醉了。”

  “醉了又如何?”我倒在她家地毯上。

  朦胧间听见她说:“不怎么样,明天还得爬起来上班。”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两个大肿眼泡。

  上班去了。

  陈总达一见我便迎出来,我有点歉意。

  他很温和地问:“你的朋友是不是叫唐晶?”

  “你认识她?”我讶异。

  “顶顶大名的女强人。”陈微笑。

  “她最不喜欢人叫她女强人。”我微笑,“而且她不是女强人。”

  陈总达艳羡地问:“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既好气又好笑,没想到有人羡慕我认识唐晶,这真是个名气世界,而唐晶又如此向往张敏仪,忽然之间,我感慨得很。

  闭门在家里坐着,怎么会知道撩会上有这种现象。

  还未与陈总达细说,就有电话找我,这么早,是谁呢。

  电话传来惊心动魄的消息。

  “姐?我是子群。”那边的声音沙哑可怕,完全不像子群,“我在家附近的派出所,快来保释我。”

  “你在派出所?”我发呆,“怎么回事?”

  “你来了再说。快来。”她挂上电话。

  我没有胆子跟布朗请假,只通知女秘书家有要事要出去两个钟头。

  赶到派出所,一看就明白了。

  子群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脸上一块青一块紫,显然是挨过打,她对面坐着个洋人,大块头,粉红色的脸,蓝色的眼睛,一身金毛,面孔上都是指甲痕,同样的伤痕累累。

  女警们在轻轻讪笑。

  我只觉得羞辱。

  跟洋人闹成这样,值得吗?我浩叹。

  被人占了便宜,下次要学乖,闹得天下皆知,以后挂着个蠢鸡招牌,走也不要走。

  真没想到子群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我并没有言语,这不是教训人的场合与时间,我替她办手续保释,忍不住质问警察,“为什么你们不控告洋人?”

  警察笑道:“是令妹要纵火与洋人同归于尽,洋人报的警,我们破门而入,现在控告令妹几项罪名,你们请好律师,准备上堂吧。”

  真气得我几乎昏厥过去。子群也太伟大了,我还未曾打算与史涓生同归于尽,伊与外瘪三倒要效同命鸳鸯,我服了伊。

  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呢,我心中除了厌恶,什么感觉也没有,办妥手续,我带她出派出所。

  “姐……”她淌眼抹泪地拉住我,还想诉说些什么。

  我撇开她的手,冷冷地说:“我不想听,咱们受洋人的气,打八国联军时开始,你似乎不必再做殉道者。”

  “他骗我,姐,他骗我——”

  “他骗你什么?”我抢白,“愿赌服输,这话是你用来教训我的。香港的洋人,拿把扫把随便在哪间银行门缝子里扫一扫,扫出几千个,个个一模一样的德性,你还跟他们打打杀杀地动真情?吧女还比你高几等,混不来就不要混,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尽,现在还要对簿公堂,判你坐三个月的牢,你以后就不要在香港活了。”

  子群闻言怵然而惊,一副又急又悔的表情,哭个不停。

  “你回家吧,找个相熟的好律师,我要去上班。”

  “姐,你不要离开我!”平常的泼辣一去无踪。

  “我现在不比以前,现在我的时间卖给公家,”我叹口气,“我不想与老板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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