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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page 6 作者:亦舒

  我发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经风吹雨打,不需要整顿仪容。”

  “说真的,”她放下茶杯,“于君,你不是说要见一见辜玲玲?”

  “是,我说过。”

  “她也想见见你。

  我站起来,“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着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是人还是鬼?”

  唐晶指着我鼻子说:“若不是跟你认识二十多年,就凭你这句话,我还照你就是小狗。”

  我说:“对不起。”又坐下来。

  “你这个标准小女人。”她骂。

  “她在什么地方?我去见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里。”唐晶说。

  “涓生也在那里吗?”我忍不住还是问。

  “涓生哪有空?他在诊所。”。

  “马上去,我看她怎么个美法。”我悲凉地说。

  “她长得并不美。”唐晶说。

  起先我以为唐晶帮我,但后来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过。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她把我带到中上住宅区一层公寓。

  来开门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开头我还以为是菲律宾女佣,跟咱们家的美姬相似。烫着短发,黑实的皮肤,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称呼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诧异极点,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这样的一个人!

  跟我噩梦中的狐狸精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太普通太不起眼,连一身衣服都是旧的,活脱脱一个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凭她这副德性,便抢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发疯了。

  这辜玲玲要比我老丑三倍。

  她招呼我们坐,笑脸是僵硬的。

  她大概是不肯称我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称呼。

  她双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惯了活,指头是秃的,也没搽寇丹。

  如此家乡风味的女人。

  她开口:“听说你答应离婚。”

  我点点头。

  涓生竟会我取她,难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松一口气,“我跟涓生说,受过教育的女性,不会在这种事上生枝节。”算是称赞我?

  但说的话也很合情合理。

  “我自己也是过来人,”这么坦白,“离婚有一年。”

  这时候一个跟安儿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内走出来,冲着辜玲玲叫声“妈”。

  这大概便是安儿说过的冷家清。女儿长得跟妈差不多样子,黑且实,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比起她。安儿真是娇滴滴的小安琪儿。

  听说她还有一个儿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么两样?他却舍却自己亲生的孩子不要,跑来对着别的男人的孩子,倘若这是爱情,那么爱情的魔力也太大了?

  他目前所唾弃的生活方式跟他将来要过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样,旁观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后悔的。

  辜玲玲的家并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么金碧辉煌,看得出是新装修,是涓生出的钱?

  主色用浅咖啡,很明显是想学欧美小家庭那种清爽简单的格调,大致上没有什么不妥,但细节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发是本地做的,窗帘忘了对花,茶杯与碟子并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弃的要比这一切都精细美丽考究,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能够在肉欲上满足他?

  我听见唐晶说:“……这样也好,见过面之后,你们有话可以直说。”

  我不以为然,唐晶太虚伪,我与这个女人有什么话要说?见过面,免得在一些场会碰上了也不晓得避开,如此而已。我笨了这些年,从今天开始要学精乖。

  然后,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俩站起来。

  那辜玲玲还不好意思说:“没有什么招待。”

  应酬功夫是要比我们好,她们做戏的人……也许唐晶又要说我老土,一杆子打沉一船人。

  我们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个老头进来,弓背哈腰,满头白发,看上去活脱脱似个江北裁缝。只见唐晶朝他点点头。

  老头看我们一眼,熟落地进屋去。辜玲玲掩上门。

  我心中气苦,便抢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将我塞进车子。

  “你道他是谁?”

  “谁?”我恶声恶气。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当年鼎鼎大名的编剧家,一个剧本值好几万。”

  我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我真正的吃惊了,那么一个精老头?没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褴褛相,她嫁了他?我的天,这涓生知不知道?”

  太离谱了,我还以为女明星个个穷奢极侈,锦衣玉食,出外时乘搭劳斯莱斯,一招手来一车的公子,身上戴几百卡拉钻石一要什么有什么,然后成日披着狐裘(狐狸精),脚踏高跟拖鞋,脚趾都搽得鲜红,专等她情人的妻来找她算账。

  不是那回事。

  谁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劲风吹打我的脸。

  “冷呢,”唐晶说,“把车窗摇上。”

  我如堕入五里雾里,朝唐晶看过去。

  唐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处身暖巢太久了,外边的事难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议,史涓生巴巴地抛妻离子,跑去拣这个老头的旧鞋,还得帮他供养两个孩子?这莫非前世的债。

  难怪我公婆都会跑出来替我说话。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这个女人!”我只能够这么说。

  “化起妆来在台上看还是不错的。”唐晶说,“许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愤愤地说:“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边也有点钱,也不尽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现在不靠,将来就靠了,谁不知道西医是金矿。”我说。

  “这金矿至少还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说:“现在真要谈谈你的将来了。”

  “见过大明星辜玲玲之后,。一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很乐观。”我很讽刺且赌气地说。

  “你别看轻她,”唐晶叹口气,“人家很有办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几十万收入。”

  “这社会太拜金。”我感慨地说。

  唐晶边笑边点头,“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会来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说:“嗳嗳嗳,当心,我这只脚在踏离合器——喂,子君,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嘴巴斗不过我,就喜欢打我的习惯?”

  我们的思想一下子飞回童年的平原,我悲伤起来,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呢,转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无成。我被生命骗了。

  “别想得太多,来,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吃莱。”

  我说:“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儿子醒来不见我,又要哭的。”

  “权当你自己已经死了。”唐晶说,“何必那么巴结?你丈夫认为你已无资格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时也得替自己着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没勾引过人家的丈夫,破坏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许,”我难过地说道,“物必自腐然后虫生。”

  唐晶点点头,“你的态度不错,很客观。这年头,谁是贤妻,谁是狐狸精?谁好、谁忠,都没有一面倒的情况了,黑与白之间尚有十几层深浅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但却是个好朋友。”

  后来我便没有再出声,自小我不是那种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过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当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这份单纯。

  小时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为迟钝,但是婚变对于再愚蠢的女人来说,也是伤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盘问我的计划。

  我将平儿抱在怀中,对她说:“我要找一层房子撤出去,涓生给我五十万遣散费。”

  安儿正在学打毛衣,她一边编织,一边听我们说话。

  旁人看来,也还是一幅美满家居图,然而这个家,已经五分四裂,名存实亡。

  “如今五十万也买不到什么好房子。”

  “我不想问他再拿钱。”

  “我明白,赡养费够生活吗?”

  “够的,够的,不过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么?”她讶异。

  “别太轻蔑,凡事有个开头。”我理直气壮。

  “做三五个月就不干了,我领教过你。”

  “现在不同,长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让你耗时间的消遣。”

  “我晓得。”

  “你一点经验也没有,一切从头开始,做惯医生太太,受得了吗?”

  “我会咬住牙关挺下去。”

  “我权且相信你,咱们尽管试试看。”

  “唐晶——”

  “别再道谢了,婆妈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来是正经。别的本事你是没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乐这一套,你的品味实在很高雅。”

  我狼狈地说:“总得有点好处呀。”

  安儿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光。我把她也拥在怀内。

  唐晶抬起头,双目看到空气里去,头一次这样迷茫沧桑,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子君,做人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随即说:“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们办事讲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却不那么想,母亲带着大嫂来看我,两人炮轰现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亲急问,“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别受人纵恿,我告诉你,是有这种环女人,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变了法子来离间别人,你当心。”

  大嫂冷冷地巡视一下环境,阴阴地说:“这么好的一个家,子君,我是你的话,我就会不得离开。建立一个家,总得十年八年,破坏一个家,三五天也就足够。”

  她们不明白,总要我承认,是涓生要把我自家里扫出去,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妈妈恫吓地问:“这个婚,你是要离定的了?”

  我说是。

  大嫂吃惊,“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离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总似食腥的猫儿,女人以忍耐为主,你搬出去?单是这三柜子的衣服,你搬到什么地方安置?”

  我看着嫂子,只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有她的理论,一直说下去:“你不走,他能赶你走不成,你手上抓着钱,今天逛中环,明日游尖沙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这样过日子,拖他那么三五年,他也就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怎么可以跟他离婚?”

  我不气反笑,“照你这么说,离婚反而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大嫂直言不讳,“你将来一定会反悔的,你能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才给你五十万,你随便在肮脏的红番区找一层小公寓,一辈子见不到一个上等的人,你这一生也就完了。”

  我说:“我这一生早就完了。”无限凄凉。

  “早着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会活到八十岁,你会离婚,我也会呀,我干吗不离?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来也不见起色,我艰苦中生了三个女儿,他还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干吗不离婚?”

  母亲听见她数落儿子,脸上变了色。

  大嫂说下去,“拂袖而去,总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与她,纵然没有交流没有感情,到底结识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见得会害我。

  对于离婚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两个看法,一个是即时离异,不必犹豫,另一个是决不能离,拖一生一世。大嫂显然赞成后者,她的生活环境不允许她有别的选择,她的一番话不外是她的心声。

  我领她这个情。

  我苦笑说:“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我势必将离,不得不离。”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我说:“不必哭,我会争气,我会站起来。”

  大嫂长叹,“你就差没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君,你还有十八年吗?”

  我强笑,“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我倒不是怕你会来投亲靠友的,”大嫂哼了一声,“幸亏你大哥不成材,供养父母及三个女儿之后,还得赌狗赌马赌沙蟹。”大嫂说。

  “你大哥不知几时欠下一屁股的债,他不向你惜已经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过我还是劝你三思。”大嫂说。

  我不响。

  母亲哭得更大声。

  离婚是我自己的事,亲友们个个如临大敌。如丧考妣,真奇怪,这是什么样的心理?

  当夜涓生不归。

  我一夜没睡。

  我平静而诙谐地想:原来我不能一夜没有男人,男人不在身边便难以入眠,这不是相传中的姣婆吗?

  我摊开报纸,研究楼宇买卖分类小广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万,唔,楼价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没有车牌,住不得“郊区”。

  太古城临海朝北……太远,看孩子们不方便。

  扔下笔我跟自己说,打仗也是这样的吧,说着打就打到来了,老百姓们还不是死的死,伤的伤,逆来顺受,听天由命,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复还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饮泣,,迷朦间睡去。

  天亮时平儿出门上学时唤我,我含糊应他,转到床上去想一会儿。

  正在梦中自怨自艾,自怜自叹,阿萍使劲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儿出事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跳起来,“发生什么事?嗯?她怎么了?”

  “学校打电话来,说她与同学打架,在校长室内又哭又闹,太太,他们叫你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管我准备车子。”

  “太太,司机与车子都被先生叫到‘那边’去了。”阿萍据实报告。

  我心一阵刺痛,“好,好。”那么现实。

  是他的钱,是他的车,他要怎么用,给谁用,由得他,我无话可说。

  我匆匆换好一了衣裳,叫街车赶到学校,由校役带我到校长室。

  一进门,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吓得呆住。

  不是安儿,安儿完整无缺,而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头发凌乱,校服裙子撕破,脸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着副跌碎的眼镜,正在哭泣。

  而安儿却毫无惧色,洋洋得意地蔑视对方。

  我记起来,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儿冷家清吗?

  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校长站起来,板着一张脸:“史太太,史安儿在操场上一见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还踢她,我们通知双方家长,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戏未运,我们打算报警带冷家清去验伤,你有什么话说?”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儿自牙齿缝内进出来:“打死她,打死这贱人的一家!”

  校长挥挥双手,忍无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释这件事,我们决定开除史安儿。”

  我连忙说。“千万不要报警,我愿意送冷家清到医院,求你听我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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